万物皈灵

　　“跪下！”

　　我双腿一软，一是因为命令，二是因为威压，就这般直挺挺的膝盖一弯跪在了坚硬的地面上，猛然触地的疼痛感让我放空的大脑又瞬间清明。

　　目与桌平，烛火燃在上面，我仰头看了一眼婆婆，又被她蕴含怒意的目光一瞪。

　　婆婆持着法杖，一步一步走来，绕在我的身后站定，道：“当日收到龙猪山的口信便让泽婪去寻你们，如今到好，三个圣灵子通通不回来，外边的世界当真这般让你们流连忘返吗？！”

　　为何是三个？

　　若我没有记错，当日阿坤确实说过泽婪是先行回灵界去了呀。

　　来不及细细再想，我急忙解释道：“婆婆，我们没有回来是去滴沙海救人的，我们……”

　　“救人？！究竟是救人，还是杀人？！”

　　被婆婆一阵质问，我瞬间哑然。

　　滴沙海那么大的阵仗，想来早已经传遍了四界，说是去救人，最后竟结下了不共戴天的死仇。

　　星哲……

　　我垂在裙边的双手缓缓地收紧。

　　“我且问你，离开滴沙海后，你们又在何处？！为何仍然不归灵界？你到底知不知道，就凭你这半吊子的修为，在外面就如同蝼蚁蜉蝣！翎坤胡闹，你也随他？！他是登峰境，你又是什么境界？！”

　　我垂下头，任由婆婆责骂。

　　我知道她说的话虽然直白难听，可是却一字一句皆是事实，生死存亡的那一瞬间，我也发自内心的害怕过，甚至都以为自己这条命就要折在那里，只能拖着一缕残魂回到灵界。

　　婆婆又接着道：“身为圣灵子，贪玩在外，不思归界，此为罪一！伤人性命，结仇埋怨，此为罪二！重死轻生，不珍性命，此为罪三！你可知罪？！你可认罚？！”

　　我咬着牙，道：“鸾溪，认罚。”

　　“好！”婆婆喝道：“第一杖，为灵界圣灵子之名誉！”

　　我感受的到身后的气流陡然被吸纳而起，金光法杖的光芒映在我面前的地面上，将我的身形影子勾勒的轮廓鲜明。

　　破风声响起，我瞬间认命的闭上了眼睛。

　　“咚！”

　　婆婆挥舞着法杖，使足了力道，重重的打在了我的后背上。

　　剧烈的疼痛感由外而内渗透进来，震得五脏六腑甚至连带灵心经脉都翻涌扭曲起来。

　　“咳，咳咳……”

　　体内的翻涌让我止不住的闷咳，鲜血混着胃液一起从嘴边淌了下来，身体止不住的前倾倒下，我急忙用手撑住地面，又缓缓回正。

　　婆婆见我如此，双目有些氤氲着雾气，沉默间，她抬首望着那画像中的倩影，突然心中一横又紧紧的握住法杖挥舞而起。

　　“第二杖，为你学艺不精却肆意而为妄图生事！”

　　“咚！”

　　劲风裹着法杖又重重地击下，将曾经没好透的伤都一并勾了出来，旧伤加新伤，我一下子扑在了地面上，喘息了片刻，又艰难的撑着地面，深吸一口气，跪坐起来。

　　婆婆握着法杖的双手有些颤抖，她的双目已经通红，可是嘴上却仍然道：“第三杖，为你不顾惜自己的性命！”养育你三千年，早已把你当作了自己的亲孙女，你若真有个三长两短，我该心痛的如何自处？又该如何向已故的先灵主交待啊！

　　“咚！”

　　这一杖，婆婆虽然收着些力道，可生生受下最后这杖，我便再也无法遏制的接连呕出三口鲜血。

　　婆婆不忍再看我，她狠下心转身离去，临出殿门前道：“你就在先灵主的画像前，跪足三天三夜！好好反省！”

　　“……是，鸾溪，领罚……”

　　“啪——！”殿门重新闭合。

　　我艰难的撑着地面，一点一点的调整自己的身体，又恢复了跪立的模样，没有擦拭脸上衣上的血污，就这般安静的跪坐在殿内，看着先灵主的画像发呆。

　　月华微淌，倾泻而入，落满裙摆。

　　空旷的寝殿内，只有两点微弱的烛火陪我，我看着它们一点一点的燃尽，熄灭，直到寂静和黑暗再一次笼罩我。

　　那一瞬间，近些日子发生的种种通通涌进脑海中。

　　柒夏说，鸾溪，你天生就没有那一半的经脉，你的灵魂是不完整的！你可以不相信我，那便去问问你最信任的婆婆，问问她，你的亲生父母究竟是何人！你一出生便落的这般境地，究竟何人才是罪魁祸首！当年琏姨被逐出灵界获益最大的是谁？！难道这答案还不够呼之欲出吗？！

　　魔尊说，要怪就怪你投错了胎！

　　蛮巫之乱，天界与灵界联手共同对抗魔界，卿琏公主燃魂在前，圣人沉缤堕魔在后，柒夏一直跟随的人又是卿琏公主，而他们如今一致将矛头对准我。

　　与卿琏公主有密切关系的人，都想让我死！

　　先灵主慕玥与先战神罡宇有一个孩子，传闻，那个孩子受战乱的影响一出生便死了……

　　如果那个孩子没死呢？

　　如果那个孩子，只是因为战乱而灵魂经脉受损，从此修炼一途险象环生呢？

　　圣英殿的慧灵神柱，冥冥之中竟将我选作圣灵子。

　　龙猪山的珍宝阁内，战神斧毫无缘故的便要认我为主。

　　而我，灵法低微，资质平平。

　　它们看中的哪里是我的修为根基，哪里是我的天赋异禀……

　　它们分明看中的是我身上流淌的血脉！

　　“哈，哈哈……”我不禁心痛的自嘲冷笑，又慢慢的变成间歇的抽泣。

　　哪里有什么机缘巧合？哪里有什么天选之人？这一切的发生，早在三千年前就埋下了种子！

　　我是谁？

　　我是谁……

　　心中仿佛压了一块千斤巨石，借着仅剩的月光，我看着画像里那个窈窕的倩影。

　　她狭长的美目温柔的看着我，我亦遥遥与她相望，干涸的眼眶中瞬间溢满了泪水。

　　三日的时光如白驹过隙，转眼间便到了处罚期满的日子。

　　“吱呀——。”

　　殿门一开，身后有光突然照进来，即便是背对着门，都刺的我眼睛生疼。

　　婆婆没有带任何侍从，只身一人来到寝殿，推开门便见我分毫不动的跪在原地，衣上脸上的血渍都已经凝结变黑，憔悴的脸上满是泪痕。

　　婆婆心疼的握紧了法杖，想着是不是罚的太重了。

　　我想开口说话，嘴唇却因为有血污粘连而有些难以张开，可是顾不得那么多，我一使劲儿便又将嘴唇上的薄皮扯破，血腥味回荡在口腔，我沙哑的开口，“婆婆，三千年前，您是在哪里捡到我的？”

　　婆婆没有料到我会这么问，但仍是镇静的答道：“自然是在灵犀桥上。”

　　我苦笑一声，道：“灵犀桥上来来往往那么多仙灵，为何独独让婆婆捡到了我，婆婆应当再编一个偏远些的地方，这样说出来才能让人更加信服。”

　　婆婆被我的话语说的一怔，道：“你可是从哪里听来了什么疯言疯语？”

　　我扶着膝盖将身子挺直，转身看着婆婆，激动地吼道：“婆婆究竟还要瞒我到几时？！”我抬手指着面前的画像，质问道：“婆婆敢赌咒发誓，我与她没有一丝一毫的关系吗？！”

　　那一刻，婆婆的脸色瞬间一白，她自问从来没有露出蛛丝马迹，可我却已经这般笃定的猜到了一些事情。

　　玥儿说过，一切顺其自然就好。

　　心中的顾虑与犹豫，最终一点点变成了无奈和妥协。

　　婆婆的眼睛湿润起来，她一步一步的走到画像前，为亡者上了三炷香，看着那画中人，她喃喃自语道：“玥儿，溪儿长大了，有些事是再也瞒不住她了……”

　　婆婆轻叹一口气，拄着法杖颤巍巍的转身看着我，道：“溪儿，你现在便对着画像磕三个头，叩拜你的娘亲。”

　　娘亲……

　　原来她真的是，我的娘亲！

　　虽然心里早已有了猜测，可是当这句话真的从婆婆嘴里说出来的时候，我竟发现自己还是无法接受！

　　先灵主慕玥，是我的娘亲……

　　那圣灵湖中的战神罡宇，便是我的父亲！

　　可是，为什么，为什么不一开始就告诉我呢？！难道我连知道自己父母的权力都没有吗？！

　　婆婆见我纹丝不动，反而没有再逼我磕头，她轻轻蠕动嘴唇道：“你现下不能立刻接受，也是人之常情。可是好孩子，无论如何，你都不能怪你的娘亲，因为她是在用生命爱你的人！”

　　爱我……

　　“这般欺瞒我，也算爱我？！”我眼眶通红的吼道。

　　“你不明白！”婆婆喝道：“当年玥儿怀着你在战场上受到那魔头的重击，你的灵魂在她的肚子里便分裂成了两半，本是独胎却变成了双生，看似是各有肉身，但实则却是性命相连！”

　　“本以为千难万险的诞下你已是不易，没想到那魔头贼心不死，趁玥儿虚弱之时，又来夺子！他抢走了一个孩子发动了噬灵咒，不仅如此，还想以那个孩子为媒介吞噬掉你！”

　　“天底下任何一个母亲，都不会眼睁睁的看着自己的孩子死在自己面前，当时玥儿本就受了重伤，可是她却不管不顾的凭借自己的天赋断魂发动了护灵咒，生生建立了一道灵法屏障将你保护起来，从那以后，你的每一次境界突破都会引发那魔头体内的灵力动荡，可那魔头却无法影响你分毫！我亲眼看见玥儿的精血为了保护你而一点一点的被抽干，可是她在强弩之末的时候仍然想着如何能让你更加安全，竟凭借着最后一丝执念发动了燃灵诀！”

　　“以身为界，以骨做船，用一道阴阳渡将魔人隔绝在外！那魔头受着你灵魂的牵绊，除非将现在的你彻底吞噬，否则会不定时的受到那灵魂分裂灵气溃散的折磨！”

　　“你现在可否明白？这身世就是你的催命符啊！如果泄露出去，那魔头便会想法设法不择手段的来要你的命！”

　　“那魔头本就法力高深，堕魔后经过天雷地火的淬炼更是魔气大涨，我们都远不是其对手，所以从今日起你一步也不能踏过阴阳渡！”

　　原来，竟是这样……

　　原来，我的娘亲，竟是为了救我而死！

　　痛苦、自责、愧疚，压得我几乎无法喘息。

　　其实我曾经，幻想过娘亲的样子。

　　她应当有一双极美的眼睛，一个小巧的鼻子，她笑起来会很温柔，她会像其他仙灵的娘亲一样，陪我游戏，带我坐骨船去外界嬉赏，她会心疼我修炼上的阻碍，她会抱着我数天上的星星，她会……

　　她会做其他娘亲都会做的事，还会第一时间将我护在身后，不论是谁想欺负我都不行，到时候我就特别得意的一叉腰，对欺负我的那些熊孩子们说，看！我娘亲厉害吧！这是我娘亲，世界上最好最好的娘亲！

　　可是，我没有。

　　这些年来，婆婆就像祖母，翠微就像亲姊，圣灵湖是难过时的家，老木是有各种办法逗我笑的臭老头。

　　而骨船与阴阳渡，却离我的生活很远很远。

　　我从来不曾想过，那艘我一直敬而远之的骨船，竟是她的骨血！那道我曾经因为好奇探身查看，失足掉下去差点淹死的阴阳渡，竟是她的肉身！

　　伸手抚上脸颊，那道温暖的触感似乎还在这里，原来那日在骨船之上，你真的抚摸过我……

　　我怔怔的看着画像中的先灵主，三千年来从未像今天这般认真仔细的看着她的一眉一眼，一口一鼻，所有的情绪，不论悲伤还是欢喜，皆涌上胸口，眼泪不受控制的滚落而下，“娘亲”两个字此刻就梗在咽喉，我的身体却颤抖的竟发不出一个字来。

　　魔尊沉缤不仅在蛮巫之乱时杀害了我父亲，之后又间接害死我的娘亲，如今仍心心念念的想要我的命！

　　如此血海深仇！婆婆你竟让我借着娘亲的屏障一辈子龟缩在灵界？！

　　就算我小心翼翼的躲在这里，难道那魔头便不会想尽各种法子来寻我吗？

　　这种相连甚深的牵绊，唯有一方魂灭，才会真正止息！否则就注定是一生的追逐，他想要我死，我想要他的命！

　　不死不休！

　　况且先前在祁临山时，从他的语气神态上看，应当是已经看穿了我的身份，如此一来，这不是在暗处的较量，而是在明面上的生死对决！

　　我垂着头，双眸中满是嗜血之色。

　　婆婆感受到我周身散发出来的戾气，便摇摇头安慰道：“你娘亲与我对你唯一的企盼便是一生都能平安喜乐，可是从你成为圣灵子的那一刻起，一切就已经如同脱缰的野马一般，一发不可收拾了。但不论如何，如今你回来了，回来就好，回来就好啊……”

　　我攥紧拳头，撑着地面摇摇晃晃的站起来，腿因为久跪而虚软，但是我死死的咬着舌尖，逼迫着自己清醒坚强起来。

　　婆婆看着我这般，上前掺住我急切地道：“你要干什么？”

　　我安慰地拍拍婆婆的手，道：“婆婆放心，我不会做傻事的，现在只是想去疗伤。”

　　婆婆闻言，心中悬着的石头才落了地，道：“那我这就带你回去。”

　　“不。”我坚决的摇头，“我要去灵瑜族的药池。”

　　我要快点好起来。

　　婆婆惊道：“不可啊，那药池的药力太过凶猛，虽然能让人短时间内恢复，可是以你肉身的强度，肯定会受到那池水的挤压，到时难免浑身浴血，你怎么受的住啊！”

　　浑身浴血？

　　那又何妨！

　　我对着婆婆绝然的一笑，道：“不破不立，这一次谁也拦不住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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