星球观测员

　　这是一颗可能适宜人类居住的星球，位于距离太阳系6.2万光年的金鱼星系中，与其中央恒星的运行距离与地球及太阳相近。刚刚诞生被类星体分娩出来两亿年，炽热高亮的熔融态球体被气体和灰尘包裹着——宛如襁褓中的赤子——在原始星云中缓缓转动。

　　这颗行星被命名为HG-04268。

　　“让我去吧。”你轻触着全息投影中那只金鱼的小小鳞片。

　　“你知道这意味着什么吗？”

　　“我知道。”

　　“你是否已经做好了准备？”

　　“是的。”

　　你躺在转化输送仓内闭上眼，微电流刹那间遍布了你大脑所有的纵回沟，并细细麻麻地扎下去。每一根神经犹如光缆，成千上万的信息流奔涌而过，如光似电，这感觉似乎是疼痛，又超越了疼痛，犹如开天辟的洪水冲开混沌灌入原始而蒙昧的识海，终于你的精神越来越饱满，轻盈，能量被压缩，Boom！粉碎成分子，化解成原子，排除掉质子和中子，以电子的形态聚合。终于，“你”摆脱了自身的容器，纯粹而独立地存在了。你的意识仿佛擦干净的玻璃，无比明亮纤细，时间万物充斥在新的“你”的周遭，五彩纷呈、纤毫毕现，人类几千年的智慧已经分类穷举储存在你的意识中。

　　“那么准备出发吧。”电脑传来了指令。

　　你来不及感受这全新且全知全能无所阻碍的意识形体，便被收纳进飞船主脑系统处理器中，由量子动力火箭连同协动观测站送出太空。在失去美妙感官的最后一毫秒，你回顾并告别了你的家人、朋友、同事、这颗蓝色星球。

　　你的身体好好端地躺在那里，安安静静的，犹如一件脱下来的衣服。

　　在休眠旅行六百年后，（所有知晓你存在的人类已经死亡），你将在金鱼星系驻HG-04268行星空间站醒来并投入工作，观测考察行星的演化，记录其质量、温度、电性、形状、位置、地形与气候，发回报告，以评估HG-04268作为人类宜居星球备选星的拟合度。

　　每年，地球送出2000名像你一样的星球观测员，分散在各星系进行同样的考察。

　　起初，空间站能源来内部自核聚内燃机，当能源衰变后，则采用恒星辐射作为能源。星球观测员没有□□，没有生理需求亦无生理限制，作为精神，或者说某种类程序，可以永远地存活下去。也许时间久了，你会忘记自己曾经作为人类活过，你会忘记人类的情感，但这正是你的工作所需要的，忘记情感，严格地履行职责并且不会感到寂寞。要知道，这在以亿年为单位的工作期限内是很有必要的。

　　但其实这项工作并没有那么无聊。

　　当你苏醒时，HG-04268表面的温度已经下降，密度大的物质向地心移动，固态的地核成形，而密度小的物质浮在星球表面，你记录：这是一颗岩态行星，处于“宜居带”。

　　你饶有兴趣地看着这颗年轻的行星生长。星球表面不断喷发岩浆——如同精力旺盛的婴儿的啼哭，高温岩浆释放了水蒸气，一层稀薄的大气开始形成，这过程很缓慢又好像只是一个下午，对于没有生命进程催促的你，耐心，就像宇宙的存在一般自然、丰沛。

　　总之，大概是过了那么一两千年，越来越多的水蒸气凝结成小水滴，再汇聚成雨水落入地表。原始的海洋形成了。就这样，HG-04268有了眼睛。

　　生命从在它眨眼时诞生。藻类、苔藓、蕨类，单细胞微生物宛如泡沫，如维纳斯一般在海中诞生。百角纲，倍足纲开始出现，嬉嬉闹闹一时，渐渐演化出种类更加繁多的物种。

　　恒星以光热照耀HG-04268，凝固的熔岩是它的骨骼，死去的生物及岩石渐渐堆积成脂肪，大陆和山脉给它以轮廓，蒸汽覆盖它如肌肤，成云成雨，成池泽成湖泊，滚烫奔腾的江河溪流遍布满身如律动的脉管。

　　你举目四望，这颗年幼的星球上所发生的一切变化都尽在眼底。你是这颗星球的观测员，你的存在本身就是千百万个感知颗粒，你的目光可以眺望整个星球乃至星球之外数千公里，拂过它氦气构成的行星光环，连通不同高度的卫星站探测器，你分辨出能量谱系中正当不止的放射带，感受到海洋上空气流的温度和流速的变化。天空中飘动的每一朵云，地下的每一处正成型的煤层，植物的每一次抽枝，动物的每一次啄饮，都占据着你意识的角落，哪怕昆虫震翅都逃不过你的知觉。你知晓一切，并不改变分毫。

　　一千年，一万年，一亿年过去了。你与之相处的时间无尽无涯，又仿佛只是眨眼间。你在长久的不需要发声的交流中，读懂了HG-04268的语言，这语言由射电辐射、R射线辐射、Y射线辐射和红外辐射共同组成，任何文字都无法描述，任何声频都无可比拟。

　　只有你明白。

　　在地表一处淡水湖泊中央，HG-04268为你升起一朵莲花。

　　你三次亲吻它，三次低下头去，三次感受到那种默然的兴奋。

　　这是你的星球，你不想再称呼其HG-04268。你为之起名：

　　普罗米修斯（Prometheus）。

　　在长久长久的宁静安详中，你收到了来自地球的求救信号。

　　你以为一亿年过去了，人类早已找到了可以移居的星球，甚至开枝散叶酝酿了新的文明；即使没有，随着科技和社会的进步，人类应该至少解决了环境、资源、人口问题。

　　你忘了，人类的历史并不总是进步。一场战争可以摧毁上百年的建设，一场蒙昧的运动可以让科技倒退，让人民生活在黑暗之中上千年，上万年。事物毁灭的速度往往与发展的速度比肩。

　　事实上，科技文明在扩张、冲突、吞并、反噬，被近乎狂欢地毁灭了一次又一次。甚至不得不依靠远古的人类保存计划联络散布宇宙的星球和观测员们。

　　那颗曾经美丽的蓝色星球已经满目疮痍。

　　人们在哭泣着，尖叫着，喘息着，到处爬行着，彼此碰撞着，消失在黑暗的地裂里，掩埋在倒塌的摩天大楼里，淹没在漫延的带有核辐射污染的海啸里。人们正在濒于死亡，窒息在他们自己编织的华服中。

　　人们。人们。人们。人们。人们。人们。人们。人们。人们。人们。

　　人。

　　人们渴望再一次得到土地、水和阳光，所有颤抖的手伸向天空的方向，遥指亿年前先人储备的应许之地。普罗米修斯星是火种，是希望，是最后的方舟。

　　人类的平等与自由并不是星球的平等与自由。

　　你切断了来自地球的通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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