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竹

　　茶田里，村里的女人们都在忙着采茶。嘴里唱着熟悉的旋律，一唱一和的。这时，不远处飘来陌生的声音，打断了采茶人嘴里的歌和手上的活儿。这是她们从未听过的旋律，来自一种陌生的乐器。西南离中原很远，各自的文化也有着很大的差异。不合从何时起，每日清晨、太阳初升，那方的小山坡就会传来清脆的音乐。
　　仿佛音符伴着清风来，让人忍不住沉浸其中。小姑娘矗立原地侧耳倾听，感叹道：“没想到林姑娘长得好看、武功高强，连乐曲都吹的这么好听。每天都能听到，突然觉得太幸福了。”
　　旁边较年长一些的说：“是啊，难怪这么惹人喜欢。只是今天这一首，听来有些伤感呢。”
　　“说来，将军走了几日了，怎么还不见回来？”小姑娘问道。
　　“唉——林姑娘昨日去了县城。”
　　小姑娘大惊，“难道是……她知道了？”
　　“嗯……我想，是这样的。”

　　抵达了采茶村，确认了这里就是自己要任职的地方，林箫竹和潘明就在这里住下了。简单了添置了一些生活用品，锅碗瓢盆、茶米油盐酱醋茶，像极了归园田居一般，投身自然，远离尘嚣。
　　林箫竹每每看到如此安静祥和的生活总是不自觉的怀疑——这一切、到底是真是假？
　　“以前好像也是这般生活过来的……可为什么小时候的事情，我什么也不记得了呢……”
　　以前好像也是这般，和两个可爱的人生活在一片树林中央。他们待自己有多好，所以每天都是笑着的。他们在记忆里模模糊糊的，只是影子。难不成，只是梦？
　　盯着手腕上的绳子发呆，说不定解开了，就会想起。
　　说来，这条绳子，是什么时候开始一直跟着我的？迷迷糊糊记得是个很重要的人，在我要去往哪里之前给我的……
　　那是谁？

　　“阿门，这是什么？”
　　“你长大了，过不了多久，你就会成为一个真正的药人。这根绳子可以抑制住你体内的能量，与普通人无二。答应阿门，千万不能解开。”
　　“我记得了阿门！那我走啦！”

　　脑海里浮出画面，一下子刺痛林箫竹。她实在不知阿门是谁，这个说话的小姑娘……莫非是自己？那阿门……不是阿娘的意思吗？
　　那个人，是娘亲？我有娘亲的？
　　这不可能。林箫竹肯定道。我是个孤儿，没有爹娘，从小就是孤身一人。几岁时我被抓去昆仑山炼成药人，某一日逃了出来。对，昆仑山、药人、那个老女人……等下，为什么除了这些，我一概想不起了？
　　脑袋，好疼。
　　林箫竹咬着牙、忍着痛，奈何再疼，什么也想不起来。

　　潘明也只是在远处默默地看着。他告诉过林箫竹的，在她解开绳子的时候。只是绳子重新系回，林箫竹又回归了一个普通人，忘了那些身为药人时听到的、看到的一切。
　　“药人么……阿门笸箩为了救你们，也是辛苦了。”

　　日出日落，炊烟袅袅。以往冷冷清清偏僻的土坡上升起了炊烟，与坎下的采茶村终于融为一体。虽是隔上了一段距离，不过，小河、石桥、绿草完美的成为了连接线。邻里都是家人，来来往往的互送食物，也不嫌远地给林箫竹捎带一些。不好意思长时间收下村民们的食物过活，林箫竹在木屋的旁边开垦除了一块地，种上一些菜，也好养活自己。还跟村里的妇女们学习采茶、制茶。不过林箫竹哪里有那样的仔细和耐心，大家伙没一会就采完了一块地方，她缺还在原地挑着可以采摘的茶叶。没过两天，茶田里就少了林箫竹的身影。
　　至于潘明，虽然期间潘明收到过好几次叫他回将军府的密信，可他总是舍不得回去。为朝廷做了这么多年事，从来任劳任怨，没一处缺席。可这一次不同，他若走了，他们也就结束了。
　　潘明知道，那个最恨别人骗她的林箫竹，若是知道了他就是潘将军潘明，会有多恨他。
　　“潘明？想什么呢？”
　　潘明坐在院子里的石凳上捧着茶杯发呆，就连林箫竹靠近身边都没有察觉。
　　“没想什么。只是太阳很暖和，在发呆。”
　　林箫竹噗嗤笑道：“哪儿有人心事重重的发呆的。走，陪我去个地方。”
　　“去哪儿？”
　　“跟我走吧。”
　　林箫竹夺取他手里的茶杯，放在石桌上，牵起潘明就走。

　　“我想去大家说的那个山洞看看。”
　　林箫竹兴冲冲地走在前头，潘明在后面被拖着走。
　　“那个扰乱人心智的妖洞，我倒要看看里面到底是何方妖怪。”
　　潘明打趣道：“若真是妖怪，你该怎么办？”
　　“怎么办？”林箫竹抬起头思索，“嗯……先试试能不能一剑杀了他吧。”
　　“阿婆可是说，那妖怪专门扰乱女人的心智。别忘了，你也是女的。”
　　“那又怎么样，我又不是人……”
　　林箫竹说得轻描淡写，说话间解开了手腕上的绳子。她这是立下了军令状，不成，不归。成了，也不归。林箫竹也想笑话自己，从什么时候起，觉得活着是多么的没意义。但至少在死之前，做些有意义的吧。然后送消息去京城，告诉潘宣，自己死了。
　　“真想看看他知道后，会是什么表情。”

　　山洞在距离村子很远的地方。山很高，全是怪崖畸岩。洞口很大，风呼呼地不停往里灌，抽出巨大的声响。林箫竹不禁背脊一亮，脚底发软。就像有一股力量正拽着她，往里推。
　　她感觉到了前所未有的害怕，一把抓住身旁的潘明。可潘明毫无感觉，除了耳畔轻轻的风声也听得很舒服。
　　他扶住林箫竹，见她不对劲，问道：“你怎么了？”
　　“真有妖怪……”
　　潘明开始紧张起来。看着林箫竹慌乱的深情，他大胆猜测，这山洞只对那女人起反应。而男人看到的，只是一个普普通通的山洞。
　　“你是不是看到什么了？”
　　“有光……”林箫竹颤颤巍巍指向洞内，“那道光，在叫我……”

　　她猛地转过身紧紧扶住潘明，“如果我出来变了，要杀人什么的，你就杀了我。如果我迟迟没有出来，你就……”
　　“我就一直等你出来。”
　　林箫竹本想说如果自己没出来，潘明就回去告诉大家，她死于洞中。向朝廷汇报说，林将军因公殉职。
　　潘明又说：“我会等你出来的。迟迟没有出来，我就进去把你带出来。但是！”
　　他说着拽过林箫竹，丝丝拥在怀里，“不要逞强，我会一直在这里，需要我就喊我，知道吗。”
　　“潘明……”

　　林箫竹突然有些想哭，但她想到的不是潘明为何如此温柔待她，而是想的当初前去西北，潘宣为何没有对她说出同样的话。如果说了，她一定会竭尽全力活着回来。不用解开绳子，也愿意去拼个你死我活。
　　只怪自己、错付了情衷吧。
　　而潘明……她不敢去想对方是不是喜欢自己的。她怕又与别人产生名为爱的感情。那个教会她去爱的人抛弃了她、利用了她，她甚至开始怀疑世上根本没有爱，所有的感情都是建立在利益上面的。
　　青璃将她抚养长大，教她吹笛、武功，十八年间没有叫她做过任何坏事，是为什么？因为自己是她炼的药人，未来的杀人武器。潘宣说爱她，一直对她很好，可最后还是叫她去了西北战场、到西南驻守村庄。阿陈是个好人，很好的人，可是他已经有了妻子……
　　林箫竹再也不想与谁产生瓜葛，最后痛的是自己、伤的是自己。她乏了，觉得没有意思了。一个人，也挺好的。

　　“潘明，谢谢你。”
　　“谢谢？”
　　“嗯，谢谢。”

　　谢谢你，给了我两次生命。虽然记忆很模糊，但我已经肯定，在西北沙场救下我的，是你。至少为了你，我会努力活下来的。
　　林箫竹给自己不断打气，终于走进了山洞。
　　里面很黑，黑到一点光都没有。在洞外看到的那道光，进来之后就再也没有。她摸索着岩壁，小心翼翼的往前。难得地面很平，林箫竹走的很安全稳当。时间迅速往前推移，终于，林箫竹走到了最深处，终于，见到了光。
　　是几盏烛台发出的微弱的光。空间很小，被照的很亮堂。一张太师椅摆在中间，一个白衣女子安静地坐在上面一动不动。
　　她的衣服很不合身，非常大，长长的袖子、长长的裙摆，所有都长的拖在地上。就连她那头乌黑浓密的头发，也长的跟着衣摆拖在地上。她一只脚踩在地上，一只脚才在椅子上，头低垂着，像是睡着了。
　　林箫竹走近她，她才察觉到，慢慢抬起头来。

　　“你来了，我等你好久了。”
　　那人开口说道。这声音真好听，仿佛仙音一般，听的人如痴如醉。
　　“我一直在等你，从前、到现在。”
　　林箫竹不解，“你等我？你我认识吗？”
　　“当然认识。不过，只有我认识你，你并不认识我。”

　　面前这个人虽然抬起头来的，但是挡在额前的碎发太长，挡住了她的面容。林箫竹没有回答她，警觉地站在离她一米以外的地方。
　　那人笑起来，从太师椅上站起来，撩开挡住脸的头发，“你别怕，我不害人。”
　　她慢慢走近，走到林箫竹跟前，莞尔一笑，柔声说道：“我叫浣纱，本是西南国的洗衣女。国破家亡，便逃到此处，一直在等你的到来。”
　　林箫竹轻呵道：“我从小在西北长大从未到过西南，你等我作甚？”
　　“来给你讲故事啊。”
　　“讲故事？你的故事？”
　　“你的故事。”

　　林箫竹愣住，此人怕是在说笑吧，素不相识，怎可讲出自己的故事，荒谬。林箫竹双手抱在胸前，“我倒是看看，你怎么知道我的事情。”
　　浣纱抿嘴一笑，“好。听了，你可别说我是编的。”
　　“洗耳恭听。”

　　浣纱开始拖着裙摆和长发在洞内转悠，胸有成竹的说着另外一个人的故事。
　　“你是药人，却又不是药人。你有药人的特点，却不像药人那般无药可救。你可知为何？那是因为你——是普通人和药人所生。”
　　林箫竹不打算打断她的话来反驳或者辩解，听她说下去。
　　“你娘是西北的少数民族，叫阿门笸箩。到了我们国有了另外的名字，青璃。你爹本不是药人，可因为体弱多病差点就死了。青璃为了救他，上了昆仑山，用药人的方法救了你爹。于是二人生下了你，这个、半个药人。”
　　浣纱又说：“青璃本来不打算告诉你的，怕你以后下山得知药人在人世间是怪物一般的存在。谁知那一天你下山，知道了你是个药人，跑回家与青璃大吵了一架。也是那一天晚上，青璃悄悄解下她一直在你手腕上系的绳子。从那之后到你成年下山以前的记忆，是药人的你所拥有的。”
　　“你知道青璃有多希望听到你叫她娘亲吗？可是她不敢。怕你以后记恨他她，所以才一直教你叫她阿门。青璃为了你付出了太多太多，还有你爹也是。你们两个，都欠她太多了。”
　　她说的很轻。字里行间虽是在谴责怒骂，可说出口的感觉，似乎面对的是一方山水，她正在发出宁静的感慨。浣纱讲完了，停下脚步，定在一面岩壁前，抬手附上岩壁。岩壁上是一幅幅小画，连起来看，是一个故事。
　　“青璃不是制造杀人武器的女魔头，她只是在错误的时间上了昆仑山，为了救她心爱的丈夫。”
　　林箫竹缓缓低下头，抹掉脸上的几道泪痕，“阿门她……真的是我娘亲？你说的，为何我都不记得了。”
　　浣纱皱着眉头，苦笑道：“那是因为青璃模糊了你的记忆。曾经发生了太多，那你变得消沉。青璃为了让你重新开朗起来，把那些有关痛苦的记忆都模糊了。记忆是不会删除的，只能模糊掉、记不清。青璃只是一个普通人，可她为了你，专程学习这些歪门邪道。导致她才那么年轻，就变成了太婆的模样。”
　　一些似曾相识的画面出现在眼前，原来浣纱说的都是真的。
　　“可是，我们家的事，你怎么知道？”林箫竹沙哑着嗓子问她。
　　是啊，来自西南国的浣纱，怎会如此清楚远在西北的林箫竹家的事情。浣纱脸色逐渐暗沉，昏暗中，依然可以看见她突然流出的眼泪——
　　“林墨璋……他抢了我最宝贵的东西。”

　　林墨璋，林箫竹的取名者，青璃之夫。

　　“我爹？我爹他……怎会认识你？”
　　“何止是认识。”浣纱转过身来，踱步走进林箫竹，“都是因为他，我才把我最爱的青璃变成了物品卖给他们家；都是因为他，我再一次去找青璃时，她已经完全忘记我了；都是因为他，我的青璃才傻乎乎的上了昆仑山……林墨璋就是个贱人！他抢走了我的一切……”
　　林箫竹实在不明白。可是此时此刻，浣纱的面容逐渐变的狰狞。方才的美丽容颜开始扭曲，越看越像一个……男人？
　　林箫竹抽出身后背着的长剑，“你不是女人？”
　　浣纱撩一撩长发，傲视林箫竹，“我当然是了。我长得这么美，哪里不像女人了？”
　　“你这个变态！”
　　浣纱突然对天狂笑，“对！我就是变态。我就是希望全天下的女人都明白自己的丈夫都是人渣！都该杀！青璃也是……她不该救林墨璋，就该让他等死。然后同我一起，浪迹天涯、双宿双飞……”
　　“我呸！”林箫竹真的吐了一口水在浣纱脚边，“阿门跟了你才是三生不幸！”
　　“你给我闭嘴小贱人！”浣纱怒目狰狞，不知从哪里抽出一把长剑指着林箫竹，“我等你这么久，就是要杀了你！杀了那个贱人的孩子！”
　　“正好！我也要杀了你。让你明白，阿门不是物品拿给你卖的！在你把她换成钱卖给阿爹家时你就该明白，你这一生都不可能得到阿门！因为你！就是个实足的败类！”
　　浣纱彻底被激怒，咬牙切齿低吼道：“林墨璋，看我把你的亲生女儿碎尸万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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