宦旅

　　冯化吉是个厚道人。
　　那日他看沈潋摩挲坠子时二人的神情，便知道这是一对青梅竹马的有情鸳鸯。
　　沈潋满面泪痕、昏迷不醒，岳护的神情是压都压不下的暴虐。他告诉岳护个中缘由后，岳护既震惊又心疼，既愤怒又庆幸。那样子，分明是想要把怀中人按到心口里的百般疼惜。
　　他宽慰岳护，沈潋年纪轻轻便有如此胆识智计，实在是天纵之才，如今朝中形势险恶，沈潋如此智慧，定能化险为夷、遇难成祥。假以时日，取袁晛而代之也未尝不可。
　　饶是他如此赞扬，岳护完全无动于衷，只是温柔地用汲了冷水的湿巾敷上沈潋已经明显淤青的额头。
　　冯化吉明白过来，大抵对于岳护而言，这个人未来如何根本不必去管，时乖运拙也好、荆棘塞途也好，他都会陪她走下去。他只是不想让这个人在眼下受任何委屈。他想她好好的。
　　额头的温度不低，帕子过一阵便温了起来。岳护转身到客栈后院的水井里打了一盆寒意刺骨的水，将那帕子浸湿了，拧至半干，轻柔地覆上那处淤青。如此反复几次，岳护修长的手指竟然被冻得通红。可他仍然不知疼痛、不觉疲倦、不嫌麻烦地继续着。到沈潋醒来前，岳护已经换了三四盆水，拧了十几次巾子了。
　　所以看着岳护在沈潋无事醒来之后突然凶神恶煞的转变，冯化吉一边是理解岳护，一边是同情沈潋。但终归两个年轻人情投意合、心心相印的，遇到些许问题，不过是风月情趣，玩玩闹闹也便过去了，有什么好担心的？
　　谁知道情况会变成这个样子！
　　眼见着二人不光午饭没下来，连晚饭都想分开吃了，冯化吉心中不免焦灼起来。
　　他先是唤阿来将岳护的晚饭多备了一份送上去，而后自己端着沈潋的一碗清粥到了沈潋房前，门也不敲，直接推门而入。
　　沈潋恹恹地，躺在床上懒得动弹，听见有人来，被子一拉脖子一缩假装不在。冯化吉丝毫没有眼色，将粥碗往桌子上一放，便搬了凳子坐到沈潋床前。
　　沈潋见避不过，这才坐了起来，应承道：“不知冯兄到来，小弟失礼。”
　　冯化吉也不介意，径直问道：“贤弟的额头可好些没有？”
　　沈潋朝头上摸了摸，淡淡道：“托冯兄洪福，好多了。”
　　冯化吉感慨道：“唉，贤弟今日真是撞得狠了，贤弟自己不知道，那么大一个包！又青又紫的，看着真是渗人，愚兄还以为多少得好上个个把月方能消去。眼下看贤弟这淤青可散了许多，约莫着至多六七天也该好全了。真是多亏岳贤弟细心，专门打了井水来为贤弟冷敷，否则贤弟一个姑娘家，细皮嫩肉挨着疼痛不说，顶着这样难看的东西见人，真是可怜极了。”
　　沈潋先是懵懵地反应不过来，而后猛地转头看向冯化吉，大惊道：“他竟帮我处理过了吗？”
　　冯化吉仍然是一副毫不知情的无辜样子：“怎么？岳贤弟还不曾告诉过你？唉，也可怜他一双手，生生冻得通红，只怕是十分不好受啊。”
　　沈潋立刻翻身下床跑了出去，匆忙对冯化吉道：“冯兄的意思我明白了。冯兄恩情，感激不尽！”
　　冯化吉看着她迫不及待的背影，长出了一口气。
　　电光火石之间，沈潋却仿佛经历了一场人生的跋涉。
　　从前她只是想，岳护对她的爱一定不能掺杂任何别的东西，不能是因为爹爹，不能是因为报恩，不能因为父母要求……只能因为她是沈潋，是活生生的一个沈潋。她顽皮也好懂事也好，一尘不染也好、市井混迹也好，平庸无能也好、雄心壮志也好，岳护绝不能挑剔、绝不能嫌弃，也绝不能背叛。
　　她始终相信，岳护对自己的好，相较岳护对爹爹的好，会完全毫无胜算。她可以在应对旁人时有礼有节、侃侃而谈，可是面对这样一个岳护，她却丝毫无能为力。难道要她同自己的爹爹争风吃醋吗？这是沈潋心中的一根尖刺，虽不致命，却总是疼痛地让人猝不及防。
　　醒来之后，冯化吉应是已经对岳护说了事情的始末。岳护勃然大怒的原因，沈潋只以为是自己侮辱了他心中最为高不可攀的沈之期，可听冯化吉方才所言，怕是自己有所误会。然而沈潋之前用来质问岳护的话，分明是长久以来的执念，但凡稍有机会，都会蠢蠢欲动破土而出。
　　如今沈潋却突然有些释然。
　　她说自己深爱岳护，可是又亲手将岳护逼迫到如此境地。爹爹与自己分明都是岳护放在心上想要护着的人，又何必非要逼着他二选其一？她爱着岳护，自然舍不得让他难受痛苦，看岳护方才的神情想必是气得狠了，她又如何忍心更在他心口上补刀呢？
　　她想要体谅。
　　再说岳护在房中正要用餐，突然被沈潋破门而入，尚且来不及疑惑，沈潋便扑了上来将他抱得死紧。
　　沈潋虽在女子中算得上高挑，但毕竟低了岳护半个头，她往岳护身上一抱，额头正好埋在岳护的脖颈之中。
　　岳护看不到沈潋的神情，但可从她急促的喘息声中感受到她的紧张，不觉也受到了感染，慌忙问道：“这是怎么了？”
　　沈潋抱着他不撒手，吸了口气，大声说道：“小护，我错了。”
　　岳护浑身一僵。
　　沈潋继续火上浇油：“我以为你不在意我的，是我错了，对不起。我不该那样对你的，我只以为你对我好都是挂念着爹爹……我真是太蠢了。小护我再也不会了，你别生气，我真的再也不会了。我只是，我只是太害怕了……”
　　沈潋说得颠三倒四、语无伦次，岳护却还是明白了她的意思，霎时间难以抑制地兴奋起来。他将沈潋抱得更紧，直勒得沈潋喘不过气来。岳护同样并不好受，但两人却都没有想着松手。
　　沈潋就这么气若游丝地问道：“小护，你爱我吗？”
　　岳护的脸霎时间变得通红，他强装镇定，但却仍然难以控制上扬的嘴角：“青天白日，怎好把这样的事挂在嘴上。”
　　沈潋不管：“我想听你亲口说。”
　　岳护小心翼翼又贪婪无比地吻着她的额发，虔诚地说道：“爱的。此生不改。”
　　沈潋瞬间觉得人生极乐也不过如此。她掰过岳护的脸，认真地对他说：“你日后还是别回答我了。若是时常听到你这个样子，要我少活三十年我也是情愿的。但是我更想和你白头偕老。”
　　岳护难耐地笑出了声。
　　沈潋拉着他坐到凳子上，指着餐盘道：“冯兄果真体贴。”
　　岳护看着明显两人份的晚饭，心中对冯化吉更多了几分好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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