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安风雪

作者:春秋弃往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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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番外烂柯人


      西风过随州,染黄了层林叠嶂的银杏树。秋日少云,天蓝如海,艳阳提笔研磨,将岁月流金细细勾勒在黄叶扇面上。

      壬戌年八月初九,丁不朽负笈游学归乡,路过随州城外的银杏林时,迎面走来一个红衣小姑娘。那小姑娘二八年华,走起路来蹦蹦跳跳,如羚羊跳跃,她一手握长刀,斜扛在肩,另一手上拿着的,是一个鸡腿。

      小姑娘远远看见丁不朽,打量着他的衣着相貌,欣喜问道:“读书的,随州还有多远?”

      未满二十岁的丁不朽,内心充满着书生的迂腐气,他皱着眉腹诽,所谓过午不食,抬眼看天色,已快临近申时,对面的小姑娘却在啃着鸡腿,成何体统。再说这吃相,丁不朽偷眼观去,大摇其头,啧啧啧,真是粗鲁不堪。

      小姑娘没得到回应,眉头一挑,道:“哑巴?”

      丁不朽本来就不喜对方言谈举止,再听到这两个字,更是不满,道:“一个姑娘家,怎能出口不逊?”

      对于他的怠慢,小姑娘有些小怨气,不由道:“你会说话,还敢不理我?”

      丁不朽叹气,子曰唯小人与女子难养也,圣人诚不欺我也。他劝慰自己,何必与她一般见识。于是指着小姑娘身后道:“南面才是随州所在,你现今向北而行,走再远也到不了随州,正所谓南辕北辙……”

      丁不朽摇头晃脑,他本想旁征博引说教一番,那小姑娘打断他,狐疑道:“真的假的,你没骗我?”

      丁不朽气道:“我话未说完被打断,你可知这般做派不合礼数?”

      小姑娘不耐烦道:“快说啦,到底是不是?”

      丁不朽暗压怒火,回道:“子曰:言必信,行必果。我骗你作甚。”

      小姑娘咬牙切齿道:“好你个死老头,敢骗我。”

      丁不朽不知其中缘由,好奇问道:“谁”

      小姑娘心头浮现起十里外茶摊上的那个老头,怒哼哼道:“那个卖茶的。”

      随州是丁不朽的故乡,对城中一切很熟稔,他看着小姑娘来的方向,思量道:“李大爷?”

      在这地界生长的人们,李你二字,分的不是很清晰,小姑娘将李大爷听成你大爷,俏眼圆睁,怒道:“你大爷!”

      这句北方方言,在随州很不常见,丁不朽不明就里,解释道:“我大爷不卖茶。”

      小姑娘本来怒气冲冲,听到丁不朽一本正经的解释,噗嗤一声笑出声来,不由多看了对方两眼。这人青色长衫纤尘不染,腰间佩玉温润,两鬓垂绦随西风,眉清目秀,唇红齿白,如玉山上行,光彩照人。

      丁不朽被她看得心里发毛,正不知如何是好,小姑娘眼珠子骨碌碌直转,道:“你和那个卖茶的是一伙的!”

      丁不朽莫名其妙,道:“小生不知你所说何人。”

      小姑娘白了他一眼,狠狠地咬下一块带皮的鸡腿肉,吭哧吭哧嚼着,嘴里谈吐不清的愤愤道:“一定是。”她的模样凶巴巴,乖张暴戾,实在不讨喜。

      丁不朽小声道:“不可理喻。”

      小姑娘嘴里塞满鸡肉,她鼓着腮帮子道:“你说什么?”

      多一事不如少一事,丁不朽打定主意离这座瘟神远一点,他赶忙道:“姑娘若无它事,小生告辞了。”

      小姑娘嚷道:“你给我回来。”

      丁不朽脚下不停,回头道:“又有何事?”

      小姑娘理所当然道:“去找回场子!”

      丁不朽气结道:“你你你……粗粗鲁。”

      小姑娘忍不住道:“诶,你说话吞吞吐吐,一定是做贼心虚。”

      丁不朽道:“你怎可,怎可,污污污人清白。”

      小姑娘似笑非笑道:“我徐清霜明察秋毫,你骗不过我。”

      丁不朽哼道:“夏夏夏……虫不不不……可语冰。”

      徐清霜将鸡腿啃完,随手将骨头扔到林中,又把手在丁不朽身上擦了擦,才懒懒道:“已经秋天啦,夏虫?早没了。”

      丁不朽火冒三丈,怒道:“我这这这……衣服是是是……新的。”

      徐清霜耸耸肩道:“我没带手帕嘛。”

      丁不朽喘着粗气,凶狠的盯着她,最终他无奈叹气,从怀中掏出手帕递过去,道:“给。”

      徐清霜愣道:“现在才给我,有什么用?”

      丁不朽鄙夷道:“手干干干……净,就可不要,不要,不要脸了么?”

      徐清霜恍然大悟,接过手帕,抹干净嘴巴,道:“别以为讨好我,我就会放过你们。”

      丁不朽道:“你不不不……可理喻。”

      徐清霜温柔款款道:“我再给你一次机会。”

      丁不朽脖子一扭,大义凛然道:“君子子子……威武不能……不能……。”

      徐清霜脸色一变,瞬时冷若冰霜,她将长刀挥舞在手中,这条路上凉风四起杀机弥漫。她语气冰冷慎人道:“我这把刀,名为血饮狂刀。”言罢她一刀斩在路中,气势凌厉,罡气将铺满路面的金黄银杏叶震散开来,就好似有人用笔,在金黄纸面上,画出了深深一道墨色直线。她狰狞继续道:“昆仑十二凶神恶煞你听过么?我徐清霜便是老大,死在我刀下的冤魂厉鬼无数,你若识相,就麻利的跟我走,否则我一刀将你斩成两截。”

      丁不朽呆若木鸡,点了点头道:“哦。”

      徐清霜拍拍他的肩膀,道:“乖,快领路吧。”

      丁不朽屁滚尿流的向随州跑去,边跑边嚷道:“救救救命呐,恶煞煞煞,杀人了。”

      徐清霜亦步亦趋跟在他身后,看着丁不朽魂飞魄散的惊恐模样,忍不住嘴角噙起笑容,呢喃道:“他读书读傻了吧?”

      丁不朽连滚带爬,跑了几十丈,一回头,徐清霜正披头散发,头发遮住脸,贴在他的背后,冷幽幽道:“恶鬼缠身,你逃不掉的。”

      她的声音冰冷刺骨,丁不朽浑身抽搐,接着一翻白眼,嗝的一声昏过去。

      徐清霜作恶得逞,顿时开怀大笑,丁不朽躺在地上脸色煞白,一动不动。片刻,徐清霜皱眉,用脚踢了踢他,道:“好啦,我不做弄你啦。”然而对方依旧没有反应。徐清霜一慌,伸手探他鼻息,还有热气,她放下心,却埋怨道:“胆子真小。”

      旋即她将真气渡入丁不朽体内,小半个时辰,丁不朽在她怀中悠悠转醒。睁开双眼,丁不朽察觉二人姿势不妥,挣扎着起身,道:“姑娘请自重,男女授受不亲。”旋即他抿着嘴起身,惊魂未定的轻掸衣衫,

      徐清霜不屑道:“混江湖的,没那些破规矩。”她玩弄着掌中刀,又道:“你乖乖跟我走呢,可以少吃些苦头。”

      丁不朽心头叫苦,看着那柄满是煞气的刀,威武不能屈五个字,终于没敢说出口,到底还是屈了。

      两人结伴折返,不多时来到十里外的那个茶摊上。李大爷看见这个红衣小姑娘,不怒反喜,得意洋洋,而当他看清丁不朽的容貌,当即亲近道:“丁少爷,您回来啦。”

      徐清霜听见这话,顿时冲丁不朽道:“还说你们不是一伙的。”她将掌中刀重重拍在桌上,喝道:“老头,你敢骗我!”

      姜还是老的辣,李大爷见得多了流氓混混,哪在乎一个二八年华的少女,他狡黠道:“你讹我一壶茶,我还没和你计较。”

      徐清霜蛮不讲理道:“你的茶烫到我,本来也不应该付钱。”

      李大爷又道:“那壶茶你一口气喝个精光,也没瞧见真的烫。再说,还有那个鸡腿呢?你拿了就跑,和抢有什么分别?”

      徐清霜脸色一红,色厉内荏道:“你烫坏人家,拿个鸡腿作补偿,嗯……江湖规矩,你懂的。”

      李大爷道:“讹人与抢劫,我今日非拉你报官。”

      徐清霜理不直气也壮,拿起刀想跑,口中道:“我给你!”

      丁不朽脑海浮现起刚才她斩出的那一刀,想起她说是什么昆仑十二恶煞,听名字不像什么好货。此时又见她拿起刀,冷汗如浆,上前一把死死抱住她,道:“这钱我给,我给。”

      徐清霜还没来得及逃,被人一把抱住。丁不朽的话语及气息拨弄得她双耳痒痒,心砰砰直跳。

      李大爷得势不饶人,道:“冤有头债有主,凭什么要你替她付账。”

      丁不朽急道:“萍萍萍水相……哦,不不对,四四四海……兄弟。”他一句话都说不利索,连忙付了帐,拽着徐清霜就走。

      离开后,徐清霜含笑道:“你还挺仗义。”

      丁不朽道:“我我我怕你把他杀杀杀……”

      徐清霜不满道:“我怎么会乱杀人。”

      “你把刀都拿起来了,当我没看见么?”当然,以丁不朽的胆量,这句话是在他心里说的。

      徐清霜见他没说话,又道:“你叫什么名字,回头我把钱还你。”

      丁不朽恨不得理她越远越好,道:“不不不必。”

      徐清霜笑嘻嘻道:“说说嘛。”

      丁不朽却指着前方,道:“沿着这条路,一直走,第二个路口向右,便是随州。”

      徐清霜道:“一起走嘛。”

      丁不朽赌气快步,故意与她分开一段距离。

      徐清霜见他执拗,丝毫没有江湖中人相逢一笑泯恩仇的豪爽,没来由的骄傲起来,当即施展轻功,扬尘而去。

      丁不朽如蒙大赦,拍着胸口长处一口气,有种劫后余生的感觉。

      随州盛产银杏,当地人取了银杏果仁入黄酒,辅以当归枸杞,泡出的酒醇而不烈,堪称佳酿。

      一入九月天艳阳,而三年陈酿银杏酒,也是晚秋时节温饮最暖人。于是这日,丁不朽约了好友曾乐贤于酒肆对饮。酒过三巡,曾乐贤想起一件趣事,道:“丁兄,有件事挺邪门的。最近县衙新来的都头,是个小姑娘。”

      丁不朽不屑道:“小姑娘也能做都头?再说随州那群捕快,粗鄙不堪,她压得住?”

      曾乐贤摇头道:“你有所不知,那小姑娘很猛的。前几日我去县衙探望我爹,正巧看见她用一把刀鞘,打得二十几人骨断筋折,场面惨不忍睹,我看着都疼。”

      丁不朽啧啧道:“打打杀杀,没有半点女德,以后怎样嫁人?况且在县衙里待久了,她说不得会染上恶习,以后谁家相公娶了她,那真是祸患无穷……”曾乐贤神色突变,丁不朽追问道:“曾兄,你怎么了?”

      曾乐贤没回答他,丁不朽却只觉眼前一道红光闪过,身前便多了一名姑娘。他定睛一瞧,不由大惊失色,口不择言道:“煞煞煞……”

      那姑娘一拍他的头,怒道:“你敢骂我傻。”

      丁不朽头上冒出细密冷汗,连连指着她,冲曾乐贤道:“恶恶恶恶……”

      曾乐贤坐在一旁,大气不敢出。那姑娘冲丁不朽玩味道:“怎么,你饿了?”

      丁不朽深吸了一口气,努力平复心境,可惜无果,他上牙敲打着下牙,结巴道:“恶恶恶煞煞煞煞……”

      那姑娘摇头道:“难道你饿傻了?”她回头喊道:“小二,来半只鸡,再温一壶银杏酒。”

      曾乐贤小心翼翼拱手道:“见过徐都头。”

      听到曾乐贤的这句话,丁不朽恍然大悟,那日他归乡路上偶遇的红衣小姑娘,正是随州县衙新来的都头——徐清霜。

      徐清霜瞥了他一眼,对小二又道:“记他的帐。”随后在不咸不淡哼道:“姓曾的,听某人说,谁娶了本姑娘,要倒八辈子血霉?”

      丁不朽心凉半截,刚才说的话,怎会被这座瘟神都听去了?他一边暗自叫苦,一边在旁汗流浃背,大气不敢出,只能用双眼望向曾乐贤,目光中流露出乞求之色。

      曾乐贤擦着汗,尴尬道:“也没那么难听啦,说的是祸患无穷……”

      徐清霜咬牙切齿道:“读书人说话,我还真听不懂,你教教我,祸患无穷是什么意思?”

      曾乐贤觉得后脊背一阵阵凉风扫过,他绞尽脑汁,口中道:“那个……那个……”

      徐清霜催促道:“那个什么,别以为你爹是曾师爷,我就不敢揍你。”

      曾乐贤一咬牙,暗道夫子言君子五德,仁智义礼信,今日我怎也要对得起这个义字,誓要救丁兄于水火。

      徐清霜等得不耐玩,将长刀在桌上一拍,冲他瞪眼道:“快说,那个什么?”

      曾乐贤心一横,心中急速默念,威武不能屈,谅她也不敢有辱斯文。想到此,他鼓足勇气,高举手掌,准备好好告诉告诉这个姓徐的,什么叫做女德。

      噌的一声,徐清霜长刀出鞘三寸,刀锋寒光夺目,刺得曾乐贤张不开双眼。

      他高举的手掌立刻拍向自己的脑门,痛心疾首道:“那个《五经注疏》,我爹让今日送去,我方才贪杯,竟将这等要事忘记,徐都头,丁兄,小生先行告退。”

      噌的一声,徐清霜长刀归鞘。

      丁不朽闻言如坠冰窟,他绝望的将手伸向曾乐贤。曾乐贤见徐清霜还刀入鞘,并没有阻拦,他抓住生机,一路跑出酒肆,跑了好远才停下来,直有种劫后余生的感觉。

      徐清霜哂笑道:“看不出来嘛,这姓曾的轻功不错。”

      丁不朽缩着脑袋点头道:“不错不错不错。”

      徐清霜脸一沉,道:“不错个屁。”

      丁不朽赞同道:“个屁个屁个屁。”

      徐清霜把刀鞘架在他脖子上,邪邪道:“丁不朽,你找死?”

      丁不朽这才回过神来,头摇得和拨浪鼓一样,连声道:“不找死,不找死。”他眨着眼睛,又疑惑道:“你怎知我叫丁不朽?”

      徐清霜从怀中掏出一个手帕,在丁不朽面前展开。手帕上用丝线绣着数字:“伊人去兮白鹭洲,路漫漫兮天枢楼,江水流兮风中柳,心念念兮人未留。丁不朽临别感怀赠言。”

      丁不朽赶忙夺抢,口中道:“快还我。”

      徐清霜手腕一转,将手帕收入怀中,嫌弃道:“这伊人是谁呢?这心念念是何意呢?啧啧啧,读书人不仅骂人酸得要命,写这种东西更酸。”

      丁不朽面色通红,讷讷不语。

      徐清霜长刀复又出鞘三寸,道:“快说,到底是谁?否则我昆仑恶煞刀下,再添一缕冤魂。”

      丁不朽鼓足勇气问道:“你不是昆仑恶煞十二恶煞么?怎么摇身一变,成为县衙的都头了?”

      徐清霜怏怏怨道:“姓曾的这长舌妇,下次见了定要将他舌头斩来下酒。”

      丁不朽道:“不太合适吧。”

      徐清霜道:“你的舌头也不想要了么?”

      丁不朽连忙捂住嘴巴,摇头不止。

      徐清霜阴森森道:“昆仑十二恶煞是我的秘密,如果其他人知道了,你就……”说完她以手作刀,在颈前一抹,又道:“你明白么?”

      徐清霜眼睛一瞪,还未说话,酒肆外响起了一阵嘈杂声,眨眼间七八个捕快涌进来,有人嚷道:“徐都头,可找到你了,大事不好,那群流寇又杀人了。”

      徐清霜作弄丁不朽正起劲,此时被人打断,不满道:“谁让你们来这里找我的?”

      一位姓李的捕快答道:“小的刚才在街上碰见曾少爷,他说您在这里饮酒。”

      徐清霜用眼瞥了瞥丁不朽,眼中意思分明是,你看我说的没错吧?姓曾的果然是个长舌妇。

      丁不朽假装不见,徐清霜眼珠子一转,指着丁不朽道:“李捕快,我怀疑这人勾结流寇,先把他押回县衙大牢。”

      丁不朽闻言怒道:“你血血血……口喷喷喷……人。”

      徐清霜一脸得意色,仿佛在说,是又怎样,你奈我如何?可李捕快看看丁不朽,又看看徐清霜,左右为难。徐清霜见没人动手,喝道:“都聋了么?”

      李捕快赔笑道:“徐都头,是不是有什么误会?这位是丁家少爷,不会去勾结流寇吧?”

      徐清霜喃喃道:“丁家?”

      李捕快顺势又道:“丁老爷可是去长安参加过殿试的贡生。”

      徐清霜捏了捏鼻子,对丁不朽道:“看不出来嘛,还是个世家子。”她意兴阑珊道:“罢了,先去追寻流寇吧。”

      待到徐清霜走后,丁不朽才松了一口气,也出了酒肆。出门后秋风袭袭,他忍不住打了几个寒颤,才发现自己的衣衫早已湿透。丁不朽暗道今日出门没看黄历,晦气得很,还是趁早回家为妙。

      回到丁府,丁不朽蹑手蹑脚的回屋,管家瞧见他,走过来道:“少爷,老爷吩咐,让你回来去客厅找他。”

      丁不朽惊魂未定,惴惴不安问道:“什么事?”

      管家道:“今日府上来了个道士,好像是从太乙山来的,我猜是因为这个原因吧,老爷才会唤你过去。”

      丁不朽松一口气,应付道:“知道了。”

      到了客厅门外,还未敲门,厅中有一洪亮男子嗓音传出:“丁小哥回来啦。”

      紧接着传来丁老爷的声音道:“是不朽么?快进来见贵客。”

      丁不朽好奇暗道:“管家腿脚真利索,这么快将我回府的消息报与我爹爹听。”他推门而入,只见一个中年模样的道士正望向他。

      丁老爷忙道:“这位是太乙山玉归真人,快快行礼。”

      丁不朽鞠躬敷衍行礼道:“小生见过真人。”

      丁老爷见儿子这幅模样,狠狠的瞪他一眼,又面向玉归真人,满脸堆笑问道:“敢问真人,不知犬子资质如何?”

      玉归真人凝视丁不朽许久,直看得他浑身发毛,丁不朽心中暗道:“子不语怪力乱神,这老道神神叨叨,肯定是个骗子。”

      一盏茶后,玉归真人道:“丁小哥资质上乘,可惜命中有一桃花劫煞,渡过此劫,则可问长生,若堪不破,则情劫噬命,有些可惜呐。”

      此言入耳,丁不朽心中一痛,脑海中浮现出她的身影,往日点点滴滴用上心头。他不愿面对此事,口中强自争辩道:“城郭外的刘半仙,还说我命犯天煞孤星哩。”

      丁老爷面色一青,喝道:“胡说八道。”

      玉归真人掐指,将丁不朽八字纳入九宫八门,却见甲辰见酉,桃花入命,于是笑道:“丁小哥,今日辰时,你是否和一位姑娘在一起?”

      丁不朽暗中哂道:“果然是骗子。”他摇头道:“巧了,今日我与曾乐贤约在辰时对饮,绝没什么姑娘。”

      玉归真人见他否认,没有追问,只是道:“若你随老道回太乙山,当有五五之数渡过此劫。”

      丁老爷喜道:“如此甚好。”

      丁不朽当即摇头道:“我不要当道士。”

      丁老爷气急道:“多少人前往太乙山求仙无果,你这孩子真不知好歹。”

      玉归真人叹道:“众生各有仙缘,强求不得。”

      丁不朽不敢出言忤逆父亲,也不愿违心去做道士,便默默的站在一旁。

      丁老爷恼怒儿子不争气,瞥了一眼他那执拗的倔驴样子,实在愿不搭理。于是丁老爷转而向玉归真人虚心请教养生之道,玉归真人依旧耐心解答。前去太乙山求道之事,也就这样按下了。

      玉归真人走后数日里,丁老爷日日催促丁不朽前往太乙山求道,丁不朽被催的厌烦,口中答应着,心中却打算,平日里自己不敢前去白鹭洲,正好可以顶着求道的名号,去见一见她也不错。掐指算来,与她分别一年有余,不知如今她是否安好。

      那日下午,丁不朽打定主意后,当即收拾行囊,告别父母出门前往白鹭洲。

      出了随州城,金黄银杏叶已落满官道,丁不朽走在上面,犹如踏在毡毯,柔润细腻,在这西风渐冷的时节里,厚厚的落叶,反是抵御了些许凉意。

      日薄西山,天色将暗时,不巧雨云渐起,压得林中光线微弱。丁不朽看着越来越浓重的雨云,皱起眉头心道,怕是要下雨了吧。旋即他自怨道,丁不朽啊丁不朽,你怎这般心急,出门前也不算一下时辰。但事已至此,他只得硬着头皮加紧赶路。此时归巢倦鸟清啼回荡在林间,更为这雨前寒秋添上几分肃杀。

      对寻常行人来说,还要前行几十里路,出了这片树林,才能找到投宿的地方。丁不朽在随州长大,对方圆百里甚为熟稔,他依稀记得附近不远处,有一废弃破庙可做落脚。转眼间,云中已隐隐传来雷声,眼瞅着雨点就要落下,丁不朽当机立断,下了官道,转行小路,奔着那破庙赶去。

      在小路上走了才一炷香的功夫,忽然林中传来一声粗犷的声音道:“站住。”

      丁不朽抬头一看,前面出现四五个彪形大汉,拦在路中。

      其中一人狞笑道:“此山是我开,此树是我栽,若想……”

      另外一人怒喝:“啰嗦什么,没见这天就要下雨了么?还说什么场面话。他不过是个白面书生,还不赶紧宰了拿钱回山?”

      丁不朽紧张道:“不不不……”

      对面一人大声道:“小兄弟,对不住了,遇上大爷算你运气不好,大爷一会儿利索些,让你黄泉路上少吃些苦头。”

      丁不朽虽有书生意气,但绝不会在此时用圣贤言感化匪人,他见有人扑杀上前,连滚带爬扭头就跑,口中嚷道:“救救救命呐,劫劫劫匪杀人啦。”

      忽然林中传来一声轻笑,却不见到人影。那笑声不大,但传了很远,令众人清晰可闻。

      一劫匪道:“是谁装神弄鬼,还不快快现身。”

      一个女子声音传来道:“丁不朽,你喊救命这句,听着有些耳熟呐。”

      丁不朽喜道:“徐都头。”

      那劫匪道:“什么都头不都头,快出来受死,老子今日让你变无头鬼。”

      丁不朽转念一想,是了,徐都头才不过二八年华的小姑娘,怎是这群穷凶极恶之徒的对手,他登时着急道:“徐徐徐都头,快跑跑跑,别别管我。”

      徐清霜笑道:“看不出来呀,丁不朽,你还有点义气嘛。”话音未落,她已现身林中。

      那劫匪见徐清霜真身后,嗤笑道:“哟,这小姑娘挺威风嘛,这身红衣裳还真精神,要不要来大爷寨上耍耍?”

      徐清霜笑眯眯,温柔款款道:“呀,瞧你这嘴巴真贱……”丁不朽听了她这语气,顿时一愣,徐都头何时变得温婉了?

      柔声入耳,在劫匪耳中听来,似是打情骂俏一般的香艳,他骨头一酥道:“大爷还有更贱的地方呢,小姑娘,要不要见识见识?”

      徐清霜继续柔声道:“哎哟,你去地府,让阎王见识一下嘛。”

      仓啷啷影月长刀出鞘,锋刃如半月明亮,那劫匪的脑袋被血喷起数尺,才孤零零的滚落在地,而那具无头尸体,兀自立在原地,喷血不倒。

      今夜雨云遮新月,林中本是黝黑晦暗,难辨景物。刹那间,狂风呼啸,天空忽然闪电划过,惊雷乍起。丁不朽趁着那道光亮,将徐清霜的身影看得分明,只见她横刀立刃,一袭红衣战四方。

      徐清霜瞥了一眼夜空,暖暖道:“怕是会有好大一场暴雨,你们几个一起动手吧,也好早些上路。”丁不朽听到她这语气,似有顿悟,原来女人温柔时,杀气才是最重。

      其余劫匪望着徐清霜,直觉她好似身着红衣的厉鬼,仿佛修罗再世,哪敢动手,众人扭头就逃。徐清霜冲丁不朽调侃道:“他们一言不合便落荒而逃的做派,倒和某人很像。”

      丁不朽三魂七魄还未归位,实在没办法回话,他脑中只剩下那个温柔款款又杀机重重的徐清霜。

      徐清霜嗤笑了一声,一跃而起,杀将上去,数刀过后,这几个彪形大汉,已被她斩个干净。

      她又随意找了个尸体,将刀上的血迹擦干净,还刀入鞘后,走到丁不朽近前道:“你怎会来这条小路上?如果不是看他们真打算宰了你,我定会以为你勾结流寇。”

      丁不朽老实的指了指天,道:“我着急赶路,忽然雨云骤起,本想去前方寺庙中躲雨,才离了官道走小路。”

      徐清霜疑道:“你要去哪里?”

      丁不朽道:“白鹭洲呐。”

      又一道闪电划过,将那雨云撕裂开来,倾盆大雨伴着雷声轰鸣,直直落下。丁不朽急道:“糟了,快随我来,我知道哪里躲雨。”他跑了两步,扭头见徐清霜还在原地,他回身拉起她道:“还愣着干嘛,快跑呀。”

      徐清霜道:“哦。”

      丁不朽在前面拉着她跑,又道:“秋雨最是凉薄,若淋透后被风吹,必会受风寒,还好那寺庙就在不远处,旧是旧了些,尚且能遮风挡雨。”说话间,冷雨混着被打落的秋叶,不住落在二人身上。

      徐清霜沉默扮相,甩开他的手,气道:“你跑得很快么?牵着我的手不放,亏你是个读书人,怎么会不知道男女授受不亲么?”

      丁不朽一惊,连忙躬身行礼,解释道:“事急从权,徐都头,我不是有意的。”

      徐清霜忍着心中思绪,挥手道:“别废话,赶紧领路。”

      丁不朽哦了一声,二人分前后一路跑去,跑了约有四五里路,林间豁然开朗,出现一个两进两出的院子,围在一座寺庙外。

      进了寺庙,徐清霜将庙内散落在地的枯枝败叶拢成一堆,再掏出火折,引燃火堆后,随即脱下外衣烘烤起来。

      徐清霜去了外衣,瞬间将自己的玲珑身段一展无余,丁不朽见状大惊,用手遮住双眼,道:“你怎可随意脱衣,有伤风化。”

      徐清霜不在乎道:“衣服被雨湿透,不脱下来烘干,一直穿在身上会着凉。你要不要也来烘一烘。”

      丁不朽如临大敌,连连摇头道:“小生不用。”

      徐清霜白眼,觉得对方很迂腐,反驳道:“刚才是谁大言不惭说事急从权来着?”

      丁不朽无言以对,于是双唇紧闭,寻了墙角面对,那般模样,好似受气的小媳妇。

      两人一时无语,庙内只听得外面疾风骤雨未停歇。不知过了多久,徐清霜藏不住心事,她打破沉寂道:“姓丁的,你去白鹭洲干嘛?找那个伊人?”

      丁不朽轻轻的嗯了一声。

      徐清霜不漏声色道:“那个伊人是谁呀,你这么心心念念的,想不到,你还挺痴情的嘛,你们几时成亲?我到时给你备一份大礼。”

      丁不朽意兴阑珊道:“不必了。”

      徐清霜好奇道:“为什么?你要敢拒绝,我就在你成亲当日抢婚,说我怀了你的骨肉。”

      丁不朽一反常态没有生气,神色却落寞道:“因为我和她,不会成亲。”

      徐清霜拍了拍身边的空地,喜笑颜开道:“姓丁的,你过来坐嘛。和我说说,怎么回事?对了,你这个定情信物,我洗干净啦,还你。”说着,她从怀中,将那个手帕掏出。

      丁不朽走上前接过放入怀中,顺势坐在她身旁,道:“这手帕,我本想临别赠她,可惜没送出去。”

      徐清霜追问道:“为什么?”

      丁不朽道:“你知她为何前去白鹭洲?”

      徐清霜撇嘴道:“这话问的稀奇,我又不是神仙,你不说我怎么知道?”

      丁不朽道:“天枢楼便在白鹭洲上,王姑娘与谢公子两情相悦,她才会离随州而去。我又有算的什么?”

      徐清霜恍然大悟道:“原来她姓王,叫什么名字?”话音刚落,徐清霜的肚子一阵雷鸣,回荡在屋中。

      丁不朽嘿的笑出声来,徐清霜脸上挂不住,怒道:“笑个屁。”丁不朽实在忍不住,哈哈得又笑出两声,徐清霜羞得只想抽刀砍人,丁不朽展开行囊,取出干粮递给她。

      徐清霜接过来,口中哼道:“这还差不多,饶你一条狗命。问你呢,她叫什么名字?”

      丁不朽答道:“王浅雪。”

      徐清霜啃着干粮。撇撇嘴道:“也不怎么好听嘛。既然人家不喜欢你,你干嘛还要去白鹭洲?”

      丁不朽道:“前几日,我家来了个江湖骗子,说什么我桃花入命,有情劫,堪破后可问长生。我爹迷信得紧,日日催促我,去太乙山求道。我只好假装去太乙山,实则去白鹭洲。”

      徐清霜问道:“太乙山呐,可是仙都呢,怎么会有骗子?那个人叫什么名字?”

      丁不朽道:“好像叫玉归。”

      徐清霜惊呼道:“玉归真人!你竟然认识玉归真人。”

      丁不朽浑然不觉道:“怎么,他很厉害么?”

      徐清霜鄙夷道:“何止是厉害。相传玉归真人乃仙人转世,曾临黄河一掌断江,二十岁便执掌太乙,如今已有五十个年头了。”

      丁不朽顿时摇头道:“按你这么说,玉归真人应当是年逾古稀,我见到的那位,不过四十多岁的样子,定不是同一人。”

      徐清霜断然道:“绝对错不了,玉归真人修真有成,容颜不老。”

      丁不朽无所谓道:“那又怎样。”

      徐清霜杏眼圆睁,难以置信道:“玉归真人呐,一身道法神鬼莫测,若他说你有情劫,你怎还不担心?”

      丁不朽笑道:“有就有呗,若真堪破情劫,我便去太乙山修道。”

      徐清霜峨眉微蹙道:“书生变道士,感觉怪怪的。”

      丁不朽感慨道:“就怕堪不破呐。”

      徐清霜道:“我和你一起去白鹭洲好不好?”

      丁不朽沉默不语,徐清霜等不到他回答,心中越发烦躁,她刚要发火,却听到丁不朽轻声道:“好。”

      徐清霜的外衣干得差不多,她随手裹在身上。庙外雨声渐小,屋内火光微弱,二人再无多话,慢慢睡去。

      丁不朽出门匆忙,盘缠带的不足,那日遭遇匪人,那点可怜的盘缠也不知落在哪里。徐清霜的钱囊比脸都干净。所谓有钱行遍天下,没钱寸步难行。居无定所的漂泊,最是难捱。

      在赶往白鹭洲的路上,路过村镇时,徐清霜迫不得已,亮出鞘中刀,耍刀法卖艺换钱。至于丁不朽,还真应了那句老话,百无一用是书生。

      秋意越来越浓,二人运气好时,能遇见寺庙道观,入内落脚,运气差时,能遇到个遮风挡雨的地方,便是万幸。连续几日风餐露宿,徐清霜年纪虽轻,毕竟从小习武,身子还撑得住。丁不朽一介书生,手无缚鸡之力,早忍受不住。

      这一日在不知名的荒山野岭,天色已黑,二人寻到一处山涧旁,拾来柴火燃起,潦草应付。

      风过后,丁不朽嗅着鼻子道:“什么味道?”

      徐清霜也皱起眉头道:“臭臭的。”

      二人起身查探,刚走到一处树丛,簌簌声响,丁不朽脸色苍白,道:“会不会有鬼?”

      徐清霜道:“子不语怪力乱神,亏你还是读书人。”

      丁不朽道:“举头三尺有神明,有神明便有鬼。”

      徐清霜撇嘴道:“那我是女鬼,你怕不怕。”

      丁不朽听不出她在打趣,正经道:“你比鬼好看许多,所以不怕。”

      徐清霜脸上一红,虚张声势道:“油嘴滑舌。”

      走上近前,树下到处是鸡屎,徐清霜高兴的差点跳起来,道:“是山鸡。”她的声音回荡山中,顿时,树林中传来扑棱棱拍打翅膀的声音。

      许久没见荤腥,丁不朽咽着口水,道:“都被你吓跑了。”

      徐清霜抽出刀,道:“我徐清霜是山鸡的杀手。”

      丁不朽道:“你不是昆仑十二恶煞么?”

      徐清霜不满道:“和你说话真累。”

      长刀出鞘,刀罡在月华下一线光亮,草木横飞,鸡血喷洒一地。

      丁不朽张着嘴巴半天没合拢,徐清霜还刀入鞘,自吹自擂道:“鸡的杀手,果然名不虚传。”她拎着山鸡回到篝火旁,口中哼唱着:“青青子佩,悠悠我思。纵我不往,子宁不来。”她含含糊糊又哼两句,显然忘了词,才听真切道:“一日不见,如三月兮。”

      丁不朽走在她身旁,诧异道:“你也读过《五经》?”

      徐清霜白眼看他,伸出一只手,正反翻了两下,道:“女侠我这辈子认识的字,加起来不超过十个,《五经》只认识那个五字,读个鬼哦。”

      丁不朽道:“你方才哼唱的,便是《诗经》中的经典。”

      徐清霜嗤笑道:“丁公子读书读傻了吧,那是我们那里的歌谣。”

      丁不朽道:“你是何方人士?”

      徐清霜拾掇着野鸡,混不在意道:“苑陵,你听过么?”

      丁不朽皱眉道:“小生孤陋寡闻了。”

      徐清霜满手鸡毛对他指指点点,奚落道:“所以说嘛,什么读书一万本,不如走万里路。这都不知道,那你知道颖川郡呢?”

      丁不朽眼睛一亮,忍不住高声道:“我知道了。”

      这下有些出乎意料,徐清霜输阵不输人,道:“小点声,大半夜鬼哭狼嚎,再招来猛兽把你吃了。”

      丁不朽兴趣盎然道:“我知道你为何会吟唱《诗经》词赋啦。”他蹲在徐清霜身旁絮絮叨叨道:“这首《子衿》呢,出自《诗经》中的十五国风之一的郑风。”

      徐清霜再次专心致志拔着毛,敷衍道:“然后呢?”

      丁不朽喋喋道:“你刚才唱的那首《子衿》,应该是郑昭公在位时流传下来的。”毕竟他有着书生意气,说到此处,浮想联翩,不由唏嘘道:“郑庄公在位时,郑国称霸春秋,可他一死,传到郑昭公时,已开始衰败。兴亡转瞬空,令人感慨万千。”

      徐清霜一个字也没懂,道:“和我有什么关系?”

      丁不朽怒其不争,道:“当年颍川郡便在郑昭公治下。”

      徐清霜将拾掇干净的鸡扔到一旁,道:“听你这意思,我祖宗十八代中有人可能是国君?”

      丁不朽坚决的摇头道:“绝无可能,郑国君姬姓,你姓徐,除非徐家祖上有人篡位。”他细思后,又道:“正史野史都没见过这样的记载。”丁不朽重重点头,坚定道:“绝无可能。”

      徐清霜很同情的看着丁不朽,去树上摘下几片硕大的叶子,将山鸡包裹在内。用水和好泥巴,层层包裹在外面。

      丁不朽不知道她在折腾什么,奇道:“不烤来吃么?”

      徐清霜经验老到,解释道:“山鸡太柴,那点油脂一烤就没啦。用这个法子,会好很多。”她麻利的将山鸡包好,用刀刨出一个小坑,将裹着泥巴的山鸡放在坑中,堆上柴火燃起。整治妥当,徐清霜手托腮目不转睛盯着跳动的火焰,得意道:“这是我们徐家不传之秘,你若敢传出去,小心我杀人灭口。”

      丁不朽脸色微白,心里思来想去半天,鼓足勇气,道:“你终究是女子,总想着打打杀杀,将来不好嫁人。”

      听到嫁人二字,徐清霜脸色绯红,强道:“要你管。”

      约摸一个多时辰后,薪火燃尽,山鸡外面的泥巴已被烤的坚硬,徐清霜用刀背劈开,瞬间香气四溢。她撕下一个鸡腿扔过去,道:“尝尝。”

      丁不朽几天没见荤腥,光是让他闻到那个香气,已经连续咽下几口口水,迫不及待张口咬下一块肉,入口的山鸡肉瘦而不柴,的确与烤鸡不同,别有一番风情。他狼吞虎咽,连连点头道:“很好吃。”

      徐清霜大刀阔马坐在旁边,用手撕着另外一个鸡腿,没有半分吃相,道:“那是当然。自从学武以后,我和我弟弟基本就没有缺过野味。”

      丁不朽啃着鸡腿,有一搭没一搭的聊着道:“你还有弟弟?他人呢?”

      徐清霜斜了他一眼,道:“谁知道,整天扛着一杆破枪到处跑,鬼影子也没一个。”提起弟弟,她满肚子怨气,道:“那小子脑子不够用,打架只靠一股狠劲,不来烦我也好。”

      这姐弟情分,淡薄的很啊。丁不朽啧啧称奇,又道:“那你怎么来随州当了都头?”

      徐清霜道:“我之前救过一个老头,他请我来的。”她补充道:“就是长舌妇他爹。”

      丁不朽恍然大悟,道:“原来是曾师爷。”

      两人有一搭没一搭的聊着,一会功夫,那只山鸡变成了一堆骨头。徐清霜躺在地上,仰望夜空,惆怅道:“你喜欢王姑娘哪里?”

      丁不朽被她问得脸色通红,道:“何出此问。”

      徐清霜道:“我有些好奇。”她侧过头望向对方。明灭不定的篝火映衬着这个书生清秀的面容,影影绰绰。徐清霜继续道:“江湖没有别人羡慕的快意,这条路很难走。你为王姑娘做的这些事,她会感动么?”

      丁不朽笑了,再次掏出怀中的手帕,抚摸着道:“如同这块手帕般,我并没指望着她会收下,也没想过是否能打动她。”

      徐清霜无法理解这种细腻的感情,忍不住道:“图什么?”

      丁不朽思量半天,道:“图自己心安吧。”

      徐清霜收回目光,重新看向天空,半晌,坚定道:“换作我,一定不会这么拖泥带水。”

      丁不朽沉默的看着暗红的薪火,良久,道:“这样也很好。”

      在情字面前,人各有志,说不上谁对谁错。

      秋夜的风微凉,带着湿寒的水汽阵阵吹过,徐清霜真气在身,寒暑不侵,不惧湿寒。而丁不朽文弱书生,露宿荒野身子一定受不得。所以她将方圆百丈内的枯草割来,为他搭建了一个小小草垛。

      丁不朽数次上前帮忙,笨手笨脚简直添乱,气得徐清霜将他赶到一边。

      夜了,两人各怀心思,久久不能入眠,徐清霜打破沉寂,道:“离白鹭洲不远了,你拿定主意没?”

      丁不朽惆怅道:“这一路风尘,落魄不堪,有何颜面见王姑娘。”他躺秋叶的枯草上,道:“能远远看她一眼,便心安了。”

      徐清霜嘴里吐出两个字——窝囊,接着道:“你这样不死心,不是个办法啊。”

      丁不朽笑道:“如何死心。”

      徐清霜道:“有一句话怎么说来着,明知不行,还要去做,才是勇者。”

      丁不朽道:“明知不可为而为之?”

      徐清霜听着之乎者也,脑袋大了一圈,道:“差不多吧。”眨着眼睛又道:“试过之后,成呢,我徐清霜一定会祝你们白头偕老,不成呢,我……嗯,总之我是为你好。”

      丁不朽摸着腰间玉佩,回道:“言之有理。”

      白鹭洲在建康城北十余里处,两人由西行来,经城内当铺时,丁不朽将腰间的那块玉佩给当了,得金一百二十两。

      徐清霜在旁啧啧咋舌,自己耍刀卖艺,一日最多能得几钱银子。一百二十两——她耍一辈子的艺,也赚不回来。什么穷文富武,简直是在骗鬼的,丁不朽腰里别的玉佩都这样值钱,再有人说穷酸书生四字,她定要一刀砍死对方。

      然而徐清霜不知道,若是把这块玉佩拿去长安,叫价再贵上十倍,恐怕也会有人抢着买。

      当年丁父去长安参加殿试,策论中大谈数百年前主父偃的推恩令。时逢大周五王势大,圣旨不入王府,这番借古喻今的策论,独得睿帝青睐,连国士苏文茂也赞叹不已。睿帝当场解下随身玉佩,赏给丁父,而这块玉佩,正是丁不朽腰间那块。据说,不久后的天睿新政,与丁父那番借古喻今的策论,不无关系。由此可见,丁不朽的家世显赫,不仅仅是个普通员外。

      单说那块玉佩,天子曾随身佩戴过,怎能是黄白之物可以衡量。

      得了金子,丁不朽的腰杆硬气不少,寻到建康城最好的裁缝铺,定做了一身上好布料的长衫,还换了新鞋新帽。他又请出店家里最好的女工,问徐清霜道:“你喜欢什么颜色衣衫?”

      徐清霜也不傻,明白他的用意,指着他连说仗义,便满心欢喜选了红色。

      丁不朽掏出十两金子,向店家道:“布料要提花云锦。”

      这种场面,徐清霜还真没见过,她不由问道:“那是什么?”

      丁不朽道:“呃,我能想到最好的布料了。”

      徐清霜道:“好在哪里?”

      丁不朽羞恼,这种下人的营生,我怎会知晓好在哪里。

      店家自卖自夸,解围道:“天下云锦建康为尊,建康云锦以本店最为出名。这位公子为您订的提花云锦,是由提花机木织造,丝料绵滑,针脚细密,穿这种布料的大家闺秀,那可都是非富即贵。”

      徐清霜眼睛笑成一道缝,向丁不朽道:“随便做一身就行,用不着那么金贵。”

      丁不朽大气道:“儒林之人,金钱于我如浮云。”

      徐清霜心花怒放,狠狠点头道:“没错!我们江湖中人也是。”

      量体裁衣妥当,丁不朽又多付十两黄金,恳请店家明日将衣衫赶制好。随后出了裁缝店,他领着徐清霜径直来到秦淮河上的一条画舫前。

      烟花巷柳秦淮河,河畔画舫是最得文人们喜爱的酒家。此时丁不朽钱囊鼓鼓,自然要再登故地。

      岸边的小厮看见二人衣衫褴褛,眼皮都懒得抬一下,挥手便要将二人赶走。丁不朽掏出一角碎金,递上去,那小厮却高傲道:“咱这画舫接待的都是当世文人雅士,您这金子,小的受不起。”

      丁不朽也不尴尬,潇洒笑道:“小生只想借文房四宝一用。”

      小厮听罢,正色打量对方,见他眉眼间确有儒雅之意,脸上挤出笑容,道:“公子您稍等。”

      片刻,文房四宝摆好,丁不朽在岸边泼墨挥毫。画舫渡口前,来往食客见丁不朽作画,忍不住停下脚步观瞧。

      丹青一道,重意不重形,以江、月、风、云四物最难画出真意。此刻画卷上江风阵阵,云中见月,意韵俱佳。

      围观的人越来越多,丁不朽画毕,手中紫毫又沾饱墨汁,提笔写道:“三山半落青天外,二水中分白鹭洲。”写罢,从怀中掏出私印,盖在落款处。

      有人看见落款,拱手道:“丁公子,在下有个不情之请,敢问公子可否将此画卖与我。”

      丁不朽摇头道:“此画不卖。”那位公子脸上失落神色尽显,丁不朽接着道:“但小生可赠与兄台。”

      那人喜出望外,道:“这如何使得。”而他确实爱极此画,连忙又道:“不如由在下做东,于画舫上宴请丁公子,可好?”

      丁不朽含笑望着先前拦下他的小厮。

      对方在画舫摸爬滚打多年,世故油滑过人,当即道:“丁公子,您船上请。”

      丁不朽拱手向那人行礼道:“如此,叨扰兄台。”说罢,随手赏了那小厮十两黄金。

      小厮捧在手里,也没说受不起这样的话,只高声唱喝道:“丁公子赏金十两。”

      徐清霜只有二八年华,又在江湖摸爬滚打,如何见得这场面,她想不通其中奥妙,只觉得丁不朽有些——她看了一眼秦淮河的风浪,想着用北方话来形容更贴切——浪催的。

      徐清霜这顿饭吃得,远没有打只山鸡吃的痛快。黄昏未过,画舫灯火通明,徐清霜来到顶层,凭栏远眺,耳中传来的是画舫中文人骚客的高谈阔论,以及歌女们莺莺燕燕的笑语。

      秋尽江南,烟笼寒水。什么都不及眼前美景。

      丁不朽拾阶登楼,来到她身旁。

      一路行来,二人风餐露宿卖艺求生,也算患难与共,徐清霜言辞如刀,道:“千辛万苦,登上画舫吃这珍馐美味,值得么?”

      丁不朽叹了一口气,片刻前他泼墨挥毫的那股风流才气,消失殆尽,他望着秦淮烟火,轻声道:“王姑娘来天枢楼时,谢公子便在这座画舫上为她接风洗尘。”

      原来他的所作所为,依然是为了王浅雪。

      丁不朽道:“无论衣衫华丽抑或褴褛,丁不朽便是丁不朽。”他用手拍打着身上的衣衫,继续道:“可让我穿着这一身去见王姑娘,我怎也不愿意。”他怅然道:“哪怕是一张皮,也想要好看一些。所以谢公子带她来这里吃饭,我不想被他比下去,所以我也要来。”

      他看向徐清霜,道:“是不是很肤浅?”

      徐清霜掌中刀锋利无比,在这一刻,她发现再快的刀,也斩不断情丝。

      丁不朽吐露真言,顷刻意兴阑珊,与徐清霜离了画舫。

      归来途中,路过秋枫胭脂铺,再江湖的少女,也总是女儿家,见了胭脂水粉便迈不开步子,拉着丁不朽挑了得有一个时辰才离开。当晚,赶制的两挂新衣服,也送到了二人客栈。

      提花云锦缝制的衣衫果然不凡,少女如何不爱美。那袭红衣才到手,徐清霜迫不及待船上,站在镜前顾盼生辉,她只觉得镜中人风华绝代。

      巧得是,丁不朽沐浴更衣,梳理发髻,也在镜前整理许久,非得让自己玉树临风才肯罢休。

      因为明日是九月初九,重阳登高日。

      白鹭洲,天枢楼,魁星下界定文章。天枢楼主谢如是,曾以一篇《为中原讨贼周檄》名扬天下,被称为当世书生风骨。天枢楼因此也在儒林口碑鹊起,蜚声四海,号称天下文枢。

      第二日清晨,徐清霜在屋内磨蹭许久,也不出门。丁不朽等得不耐烦,催促道:“你快些好么?”

      徐清霜嚷道:“叫什么叫,快了,快了。”

      丁不朽道:“你再不出来,我就一人先去了。”

      徐清霜道:“你敢先走,我一刀砍死你。”

      丁不朽苦道:“天枢楼年年有登高吟诗的习俗,我又不知他们要去那座山。你若再不出来,耽搁了时辰,我怕寻不到王姑娘。”

      徐清霜道:“怕个鸡蛋啦,我堂堂随州都头,寻迹追踪还不是小菜一碟?”

      丁不朽无可奈何,又等了好一会,徐清霜的房门打开,里面走出一红衣红面之人。那人嘴上涂了艳红唇脂,面颊上扑了厚厚一层脂粉,又打了大红的腮红,便是连眼睑,也打了薄薄的红粉,活像一个女关公。

      徐清霜见丁不朽看得目瞪口呆,得意道:“今日重阳,一年中可只有这一天。我好好打扮打扮,怎么样?”她贴到丁不朽近前,摇头晃脑道:“好看么?”

      衣服是昨日新做出的,上等的云锦缝制,极为熨帖。水粉也是昨日新买来的,秋枫胭脂的紧俏货,不同凡品,只是被她糊在脸上,不尽人意。江湖儿女舞刀弄剑,甚至杀人越货,都比梳妆打扮要靠谱数分。

      丁不朽僵硬的点头道:“好看。”随后他又木讷道:“可以,上路,了么?”

      徐清霜听到好看二字,眼睛像弯起的月牙,笑嘻嘻道:“走啦,急得好似要投胎一样。”

      二人还没走到滩头,江上行来一船靠岸,上面下来十来位青年男女,有说有笑的从对面走来。丁不朽远远望去,如五雷轰顶,呆在当场。他即便穿着再金贵的衣衫,也遮不住在自己心爱人面前的羞涩。

      徐清霜心念如电,她道:“王浅雪在里面?”

      丁不朽连连道:“没没没……在在。”

      徐清霜断然道:“那就肯定在了,只要你紧张,就一定结巴。”

      丁不朽道:“真真真……没,我们……我们走吧。”

      徐清霜不悦道:“好容易来了,怎就要走?”

      正在此时,那群男女行近,其中一个身着粉白色衣衫的俏丽女子,瞧见丁不朽,诧异道:“丁兄,你怎会在这里?”

      徐清霜在旁暗道:原来她就是王浅雪呀,也不怎么样嘛,脖子那么细,屁股那么小,消瘦如柴,这姓丁的眼光可不咋地。

      丁不朽咬牙答道:“恰巧……恰巧路过罢……罢了。”

      王浅雪身旁一白面书生道:“王师妹?你们认识?不如邀请这位兄台一同登高?”那书生又看了一眼徐清霜,被惊吓得高字都走了音,心中直道,哪里来的鬼。

      王浅雪笑道:“谢师兄好意,师妹心领了,我想丁兄定有要事,才路过此地,应是没有闲暇与我们赏玩。”

      丁不朽点头道:“正……正……正是。”

      徐清霜替他鸣不平,怒道:“是个屁,姓丁的,你千里迢迢跑来,不就是为了见她么?怎说是路过。”

      谢公子听到此言,脸色骤变,问王浅雪道:“王师妹,这人究竟是谁?”

      王浅雪脸色尴尬,连忙解释道:“此人是我同乡,见过几面罢了。”

      丁不朽在旁听她这般说,心如死灰,他开口道:“告告辞。”

      那群青年中,有人小声道:“这结巴妄想追求王姑娘,真是不自量力。”

      丁不朽双唇紧闭,转身要走,徐清霜怒道:“你给我回来。”丁不朽听到她的喝声,木讷的抬起头。

      徐清霜道:“你那手帕呢?送给她呀,你不说,人家怎会知道。”

      丁不朽怔怔的看着徐清霜。

      徐清霜心如刀绞,泪水在眼中转动,口中强撑道:“你试试呀,说不定她也喜欢你呢?”

      丁不朽一咬牙,将手伸进怀里,掏出手帕,递给王浅雪道:“这是……这是之前,我……我……我想赠你……赠你的,你看看……好不好?”

      谢公子在旁哼了一声,王浅雪没有伸手,她轻轻行了一礼,道:“小女子福薄命浅,当不起丁兄厚爱,还望丁兄以后得遇真爱,白头偕老。”

      丁不朽脑海一片空白,口中道:“好好好的,谢谢谢谢谢……祝祝祝……”

      一人道:“你这结巴,就别祝福了,等你祝福完,天都黑了。”

      又一人道:“真晦气,出门遇见这对怪人,都耽搁了登高的时辰。”

      不知谁小声道:“这结巴呆头呆脑,傻里傻气的,别说王姑娘,是人都不会要。”

      徐清霜一怒暴起道:“谁说的,给老娘站出来。”江湖中人自带煞气,她这声怒喝,一时将众人镇住。

      可没过几呼吸功夫,有一女子声音,细弱蚊蚋道:“不知道哪来的夜叉,吓死我了。不过夜叉配结巴,倒也是天赐良缘。”

      徐清霜深吸了几口气,忽得柔美婉转道:“不知是哪位姐姐,这般慧眼,我与外子前来,不过是为了却外子一个心愿。男人嘛,三妻四妾,还不是寻常得紧?”她妆容夸张可怖,语气却温润如江南烟雨,样貌神态,称得上东施效颦四字,众人见状,哄然大笑。

      徐清霜温柔款款道:“真有那么好笑嘛?”说着,她一步一步走上前。

      丁不朽在旁听了到她这语气,浑身冰凉,那杀机仿佛凝结成冰,他想起随州城外的那一幕,赶忙上前抱着住她道:“不要啊,天枢楼乃天下文枢儒林圣地,你不要冲动呀。”

      徐清霜笑道:“乖,你松手,很快就好。”

      丁不朽道:“我不松。”

      徐清霜咬牙切齿道:“松,手。”

      丁不朽道:“不松。”

      两人争执间,旁人只觉可笑。谢公子鞠躬道:“小生还有事,就不在这妨碍贤伉俪恩爱了,就此别过。”

      徐清霜怒道:“你们别走。”却是无人理会,一行人从他们二人身旁绕行而去,似有嫌弃状。她有心抽刀,却怕伤了丁不朽,只得眼睁睁看对方远去。

      丁不朽见王浅雪远去,放开徐清霜,松了一口气道:“总算走了。”

      徐清霜低着头道:“姓丁的,你不结巴了?”

      丁不朽试着道:“不结巴了么?子曰成仁,孟曰取义,唯其义尽,所以仁至。读圣贤书,所学何事?而今而后,庶几无愧。”他思量片刻,忽然长长叹出一口气,道:“是啊,忽然就不结巴了。”

      徐清霜依旧低着头,看见地上被人踩脏的手帕,指着道:“这个,你也不要了?”

      丁不朽出神,呢喃道:“不要了。”

      文质彬彬的书生,或者鲜衣怒马的女侠,在年少时都会有一个梦,关于未来关于梦想关于那个人的梦,当他们从梦醒来时,便是长大的那一刻。

      梦醒只是一瞬间,所以长大也只在一瞬间。

      绣着丁不朽年少情怀的丝绢手帕被践踏的污渍斑斑,是他破碎的梦。

      可是徐清霜没有醒,她抬起头,眼朦胧,泪双行,轻声啜泣,委屈的问道:“他们说我是夜叉,我是不是很丑?”

      丁不朽摇头道:“不丑。”

      徐清霜道:“你不骗我?”

      丁不朽道:“不骗你。”

      徐清霜泪水难止,道:“你说过,打打杀杀成何体统,今早卯时不到我就起床,化了好久妆容,心想可不能被那姓王的比下去,谁想到他们说我是夜叉。”

      丁不朽不说话。那日他有多么不想比姓谢的比下去,今日徐清霜就有多么不想被姓王的比下去。

      徐清霜又道:“姓丁的,我们回随州好么?”

      丁不朽缓缓开口道:“玉归真人说,我堪破情劫,可问长生。如今……我想去太乙山修真。”

      徐清霜惊恐道:“别做道士好不好?”

      丁不朽又沉默不语。

      徐清霜曾经嘲笑对方不敢和心爱的人表白,所以她单刀直入道:“你会喜欢我么?”

      丁不朽依旧沉默不语。

      徐清霜哭道:“姓丁的,你哑了么?”她一连三问,丁不朽无一应答。徐清霜脸上妆容花的更厉害,她将长刀拄在地上,肩膀耸动。

      长痛不如短痛,既然自己心死,便不要耽搁佳人。于是丁不朽道:“徐姑娘,再会。”

      徐清霜喊道:“你给我回来。”

      丁不朽脚步不停,徐清霜泣道:“此去太乙山得有几千里,你一个瘦弱书生怎行,让我陪你去好不好?”

      王姑娘的决绝之言仍在耳边,让丁不朽如何接受徐清霜的一往情深,所以他道:“修道一事,只在己身,徐姑娘情深义重,小生没齿难忘,珍重。”

      徐清霜手中长刀出鞘,她举刀直指丁不朽离去的背影,怒喝道:“丁不朽你这个王八蛋,老娘要一刀砍死你……”可惜一点杀气都没有。

      丁不朽头也不回,继续向前行去。九月的天,很萧瑟,他离去的身影,也很萧瑟。

      徐清霜蹲在地上,嚎啕大哭道:“你回来呐,回来好不好?”她哭得撕心裂肺,泪涕横流,脸上脂粉千沟万壑,每道沟壑中,都溢满了泪水。

      人非草木,孰能无情,然而这份深情注定要被辜负。感情事强求不得。丁不朽心如刀绞,他的明眸中噙满泪水,牙齿紧紧咬着双唇,在这个书生的红唇皓齿间,慢慢渗出血迹。任由身后的哭声真挚悲切,丁不朽终究没有回头。

      壬戌年的冬天,并不冷。丁不朽跪在太乙山巅独松阁内,向堂前的玉归真人拜道:“请真人收弟子为徒。”

      玉归真人看着丁不朽,摇头道:“你尘缘未尽,难免被红尘所扰,还是下山去吧。”

      丁不朽执拗道:“弟子已堪破情关,求真人收留。”

      玉归真人摇头道:“桃花劫仍在,不过二九一十八年,你会再应一劫,何苦?”

      丁不朽磕头在地,道:“弟子一心向道,望真人成全。”

      玉归真人怜悯道:“可惜。”他顿了顿,又道:“可叹。”

      过了许久,玉归真人起身拿过一本古籍,递给丁不朽道:“这本心法你拿去参悟,且看造化。”

      壬戌年腊月,丁不朽拜玉归真人门下,得《太上忘情录》,于南梦溪修行。

      山中无岁月,一年后,一袭红衣上太乙,入南梦溪寻丁不朽。

      徐清霜道:“丁不朽,我来之前,给姓王的下了泻药,那付药的药性很烈,没十天半月,可下不了床。”

      丁不朽面无表情道:“我尘缘已了,徐姑娘,你回吧。”

      三年后。

      徐清霜道:“姓丁的,谢恩凯与王浅雪前几日大婚,我去看过。”

      丁不朽笑道:“若能得人提前知会一声,我定会封个红包送去。”

      徐清霜眉眼含笑问道:“不心心念念啦?”

      溪涧清风与明月,丁不朽松下回身,笑着摇头。

      徐清霜道:“我遇见两个傻子,一个叫梁冲,一个叫宇文云志,整天干些鬼头鬼脑的荒唐事,约摸着很快会被人打死吧。”

      丁不朽点道:“多交些朋友总是好的。”

      五年后。

      徐清霜坐在树杈上,双腿悬空,身上穿着那年的红衣,一如少女般模样,嘴里碎碎念道:“去年宇文云志居然在幽云十六州称帝了呢,号启帝,梁冲挂镇北帅印,麾下兵马拢共六百三十一人,整天被人追得鸡飞狗跳,笑死人了。”

      丁不朽道:“姑娘家,整日打打杀杀成何体统。”

      徐清霜得意的摇头晃脑,道:“这句话,听着耳熟呐。”

      八年后。

      徐清霜道:“宇文云志打着靖难旗号,从幽云十六州出兵,逐鹿中原啦,听起来有点意思呀。”

      丁不朽道:“你想去幽州?”

      徐清霜道:“有点想。”

      丁不朽道:“贫道送你一卦?”

      徐清霜笑道:“好呀,我问情。”

      丁不朽道:“那算了。”

      徐清霜道:“小气。”

      十二年后。

      徐清霜身上那一袭红衣,早看不出是由提花云锦缝制而成。然而每一次来太乙山的南梦溪,她都会穿这件平时从来不舍得穿的衣衫。

      徐清霜:“镇北帅领兵四十万,剑指长安。我不知这一战成败,所以只想来看看你。”

      丁不朽道:“贫道关系天下气运?”

      徐清霜道:“屁咧,我就是想来看看。”

      丁不朽道:“要不送你一卦?”

      徐清霜道:“不问情了。”

      丁不朽道:“徐姑娘身具慧根,是修道奇才呢。”

      徐清霜道:“我不要做尼姑。”

      丁不朽道:“那去做昆仑十二凶神恶煞?”

      徐清霜笑道:“好呀,我的血饮狂刀寂寞得很呢。”

      十五年后。

      南梦溪涧,清风不改,明月未变,可是双腿悬空坐在树杈上的那个姑娘,却不再一如少女模样,身上的一袭红衣,补丁连补丁。

      徐清霜道:“有些累。”

      丁不朽道:“那就歇歇。”

      徐清霜道:“我才三十一岁,怎么就鬓角白了发,姓丁的,你帮我拔掉好不好。”

      丁不朽道:“不好。”

      徐清霜道:“我再给你一次机会。”

      丁不朽笑道:“贫道威武不能屈。”

      徐清霜道:“我这血饮狂刀下,又要再添一缕冤魂。”

      丁不朽道:“不对,不对,应该是,否则我昆仑恶煞刀下,再添一缕冤魂。”

      一刹那间,徐清霜笑靥如花,仿佛又变回十六岁那年的少女,她眼角晶莹剔透,微微哽咽道:“既然还记得,就饶你一条狗命。”

      十七年后。

      那女子登山时得意洋洋。

      徐清霜道:“读书的,我写了一首诗,帮我看看。”

      丁不朽道:“贫道不读书很久了。”

      徐清霜道:“秋叶落兮与君逢,光阴过兮无清霜。山悦水兮云悦风,我悦君兮白发生。”

      丁不朽道:“……”

      徐清霜得意道:“怎样?”

      丁不朽道:“好诗。”

      徐清霜道:“没了?”

      丁不朽道:“没了,徐姑娘,松手吧。”

      徐清霜道:“我不松。”

      丁不朽道:“贫道此生不离南梦溪,你还是松手吧。”

      徐清霜道:“不,松。”

      丁不朽道:“徐姑娘,贫道衣衫湿了。”

      徐清霜道:“你从来没为我准备过手帕。”

      丁不朽道:“……”

      那女子离去时泪眼汪汪。

      十七年,她等了十七年,等不来一方手帕。

      十八年后

      一个玄衫男子手持影月刀,来到太乙山南梦溪。

      丁不朽道:“这位小哥,这把刀似曾相识,不知刀的主人何在?”

      玄衫男子道:“丁不朽?”

      丁不朽道:“正是贫道。”

      男子道:“徐姐姐让我将刀带给你,留个念。”

      丁不朽道:“她人呢?”

      男子道:“落在典鉴司手里,已经死了。”

      丁不朽道:“……”

      男子又道:“徐姐姐说,这把刀,名叫影月。你收好,我要报仇去。”

      丁不朽道:“典鉴……典鉴司,在……在……在哪?”

      男子道:“庐陵,望北赌场。”

      徐清霜十六岁那年,做了一个关于良人的梦。终其一生,都没有从这个梦里醒来,不得良人归。

      当夜,丁不朽回到屋中,再次翻开《太上忘情录》,总纲只有三十六个字:“天道无情,太上忘情。两者皆是抛弃一切之情,但一者为无、一者为有,不可同语。”后面紧跟着自己当年的注疏:“无情不可忘,有情才忘情。心中执念当可抛,无欲无求真无情。”

      丁不朽叹了一口气,自己亲手写的注疏,不知从何时开始,已经忘记。

      很多事情,因为怕忘记,所以用笔写了下来。可惜光阴百年,那些被写下的事情,终归也会被遗忘。还有一些事情,虽然没被写下来,但是藏在心底,叫做念念不忘。

      丁不朽盘腿坐在南梦溪前,端着一块丝绢绣帕,上面仔仔细细绣了二十八个字:秋叶落兮与君逢,光阴过兮无清霜。山悦水兮云悦风,我悦君兮白发生。

      手帕早已绣好,只是没来得及送给那个人。

      丁不朽扬手挥动影月,林间山鸡血洒一地。他一点一点拾掇鸡毛,取来叶子裹上泥巴,将山鸡埋在土里,在上面燃起一把火。

      十几年没有尝过的味道,充斥着丁不朽的舌尖,他边吃变哭,从午后苦到日落,从日落哭到深夜,在午夜黝黑晦暗,难辨景物时,他仿佛回到随州城外银杏林,又见那名十六岁的少女,横刀立刃,一袭红衣战四方。

      丁不朽摸着影月刀喃喃自语道:“蒹葭苍苍,白露为霜。”

      随州城外银杏金黄的那年,一个红衣小姑娘走来的那天,是壬戌年八月初九,节气白露。所谓伊人,所谓清霜。

      玉归真人不知何时,来了南梦溪,他站在丁不朽的身旁道:“自古情关难堪破。”

      丁不朽道:“师父,你当日为何会收下我?”如果当年玉归真人不收下他,今日的结局也许会不同。

      玉归真人道:“当年你父亲登山拜师未成,连跪九天,为师许他一诺,可为他的后人留下一线仙缘。”

      十八年前,玉归真人断言丁不朽会再应桃花劫,而今正是十八年。

      原来真的有命中注定。

      丁不朽没有回头,他轻声道:“师父,弟子觉得仙缘已尽。”

      玉归真人道:“红尘也可问长生。”

      丁不朽道:“长生何用?”

      玉归真人摇头笑道:“你怎学了禅宗那一套?”

      朝阳未起,夜色依旧。两个人还没能在一起,走着走着,就散了。丁不朽站了一夜,想不通十八年修行为哪般。当他回头看向玉归真人时,双眼已经泪水满溢。丁不朽哽咽重复道:“长生何用?”

      玉归真人摇头道:“你怪为师收你为徒,你不懂长生何用。其实当日你不肯跟我走,后来你上不上山,都改变不了命数。情劫也是劫,既然应了劫,便是躲不过。”

      丁不朽如何不知,他轻声道:“可惜懂得迟了。师父,我想下山。”

      玉归真人道:“那就去吧。”

      庚辰年十月十一,丁不朽携影月,下太乙。

      庐陵城内,今日来了个红衣男子,那男子年近不惑,两鬓尘霜,只见他手握长刀斜扛在肩,另一手拿着的,是一个鸡腿。

      他走到望北赌场门前,仓啷啷影月长刀出鞘,锋刃如半月明亮,赌场大门尽碎。人声鼎沸的赌场霎时雅雀无声,里面的赌客望向门口,只见有人横刀立刃赌场前,一袭红衣战四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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