救赎

　　原雪的状态的确不大好。

　　和陈英俊通过电话后，她坐在教学楼通往地下一楼的楼梯上，已经发呆很久了。眼前是地下仓库紧闭的金属门，被一把生锈的大锁给牢牢拴上了。这儿阴暗、潮湿，好处是没什么人，安静。坏处是自己好似也和那生出苔藓的墙角一样，快要发霉了。

　　她当然知道刚才发生了什么。如果说原正延是她自幼时起的梦魇，挣不脱、甩不掉，费尽力气都是徒劳。现如今，这梦魇果然再次朝她步步逼近。一点、一点，敲击着她内心的防线。

　　从一开始的惊慌、不安，到后来危机感得以验证，再到现在，危险来临，几乎就要把她笼罩了——她的恐惧没有越来越深，反而越来越淡了。就好比人之将死的那一瞬，反而麻木了。

　　她只是坐着，发呆。

　　手机不停地响。有来自陈英俊的、万明轩的，还有白泉的。到后来，她看也不再看来电人的名字，直接调成飞行模式了。

　　好了。

　　全世界只剩下自己一个人了。

　　没有了原正延的恐吓、潘柳红的纠缠，没有了和白泉错综复杂的纠葛关系，没有了几个室友面子上的和平，也没有了那些分不清真实、虚幻的幸福泡泡……

　　彻底安静了。

　　白泉找到原雪的时候，她正以一种古怪的姿势斜躺在楼梯上。身体重心靠着扶手，一只纤瘦的胳膊穿过绿色铁皮栏杆，手指紧紧攥住栏杆的上部。头仰着，头发因为出冷汗而湿哒哒的，垂落在上一级阶梯上。双腿蜷着，脚跟死死抵住墙面——整个人几乎是横卡在了扶手与墙面之间，又因为空间宽度不够，各个部位呈现出了不得已的扭曲。

　　而那个他打了几个小时也没打通的手机，就被她扔在脚边。他赶到的时候，耳边还响着“您所拨打的电话已关机”的提示音。扫一眼对方的手机，果然一振不振。

　　Shit！

　　不是真关机，就是开飞行模式了。

　　这家伙，都不知道别人会担心的吗……

　　心里忽然一咯噔，他担心她。

　　是的，他担心她。

　　无论如何说服自己，他对她，也不过是因为她的主动退出而引发了一点儿不甘心。所以他撒下一张大网，让她回头找他，只是为了圆了那点儿不甘心——可见到她的真实反应骗不了人啊。第一回是愤怒，面对她的冷漠，而无法遏制的愤怒。愤怒得一时忘了自己的目的，当场甩手就走，还跟朋友放话说彻底放手了。这第二回是担心，面对她的脆弱，而情不自禁的担心。担心得一下忘了先前的愤怒，眼里、心里都是她。

　　那一瞬忽然有种冲动，想保护眼前的这个她。不计前嫌，不求回报。

　　……只要她好。

　　这是一种什么感觉？

　　这荒谬的念头从脑海一闪而过——那是不可能的。一来，他的性格决定了不可能。他是个企业家，任何投资都讲究回报。这种回报可以是□□上、灵魂上，或物质上，如果对象是她，他甚至可以把条件再放宽点儿，他付出五分，她回报三分，破天荒的亏本买卖。但如果让他连一分都不图，那不大现实。二来，眼前的情况也让他更坚定了不可能。她难得一见、不计形象的脆弱姿态固然让他动了恻隐之心。可他来了这么久了，她不可能没有发觉，却一点儿反应也没有。这像是在暗暗印证，她不需要他。

　　如果来的是那男孩儿呢？他不由想。

　　她会不会就抬起头来，幽黑的眼睛水汽朦胧，凝视那人一瞬，整个人如飞蛾扑火般，颤巍巍地落进那人怀里？

　　……不能想了。

　　他眨了一下眼。眼前的她还是一样，毫无反应。他幻想中的场面他从未见过，却没由来的觉得那男孩儿一定见过……

　　所以不能想了。

　　灼烧般的感觉倏地被点燃在胸口，越燃越旺，大有星火燎原之势——他强行把那令人苦闷的感觉压了下去。那是嫉妒啊。那就是嫉妒。承认吧，白泉，你是嫉妒的。

　　无论如何说服自己，他对她不过是不甘心。可事实并不完全是那么回事。他是喜欢她的啊。他就是喜欢她的。承认吧，白泉，你是喜欢她的。不说爱，爱太沉重了，他担待不起。但至少喜欢的。否则，一个人主动退出了就退出了，又有什么关系呢？不喜欢，何来的不甘心？时光再倒退几年，不喜欢，他又怎么会任由她爬上自己的床，两年间任由她予取予求，更别提那两年里，他可是破天荒的只有她一个女人……

　　当年不愿意给她名分。现在回想起来，不过是不想承认罢了。

　　不是不想承认她，是不想承认自己。

　　……他栽了。

　　不想承认，这一次，他真的栽了。

　　栽在了一个乳臭未干的黄毛丫头手上。

　　……

　　“打通了吗？”

　　“没有。”

　　万明轩得到答复，并不意外。

　　店铺的门锁着。里边一道玻璃门，拴上了锁。外边一道铁质门，尚未拉到底部。没有开灯。整个室内就靠着从门底部漏进来的那点儿阳光，反射、折射，点染了一层忽明忽暗的光晕，映照出被砸店过后的一片狼藉——桌椅东倒西歪，杂物七零八落，木屑、瓷片、玻璃渣等洒落了一地，而他现在就俯着身，一手打手电，一手戴手套，细致地捡拾着地面这些危险物品。

　　那边陈英俊则站在桌上修灯泡。他显然是新手，动作不大利索。一阵“哐啷”声过后，万明轩感觉到头顶有光芒闪动了几下，倏地又灭了——

　　他拎起撮箕，把捡拾的物品倒落进垃圾篓里，说：“算了，你别弄了，还是先点几根蜡烛吧。你还不如继续打电话去。”

　　陈英俊放下手头的工具，沮丧地往凳子上一坐，拿起手机：“打电话？还打啊？我都跟你说了，小老板娘不想接电话的时候，咱是怎么也打不通的……”

　　“打。”万明轩打断他。

　　这大男孩眉眼温和、声音温润，时常给人一种性子随和，好说话的感觉。事实上，大部分情况下也的确是这样。可一旦关系到了小老板娘，旁人就别想说动他了——就比如现在。其实陈英俊不明白继续打电话还有什么意义，对方手机关机，又不会因为你电话打得多了而自动开机，还不如歇一会儿，过一阵子再打——可大男孩对此就是有种莫名的执念，好像放松了一分一秒，就可能会出什么大事儿似的。

　　那温润的声音斩钉截铁起来，不卑不亢，却也不留余地。

　　陈英俊无法，只得听从。就在听着无数个“您所拨打的电话已关机”期间，那边万明轩已经任劳任怨地把店里收拾了个大概。进行收尾工作的时候，他抹着柜台，翻出抽屉里的账本，浏览了几眼，问：“他说要多少？”

　　“啊？”

　　“刚才来闹事儿的那个人。”

　　“五万，”陈英俊想想，翻了个白眼，“还自称小老板娘她爹，哪有这样的爹？简直要吸干女儿的血啊。就算真是爹，恐怕也是后爹吧……”

　　“吸干女儿的血”这形容一点儿也不夸张。账本上的记载显示，五万，已经是至少一个月的营业额了。那人一开口就是五万，用不了多久，就能把这间店铺的价值都吸个精光。这可是原雪多年的心血。

　　“不能让他得逞，”万明轩把账本放回去，咬牙切齿，“说什么也不能给他钱。这一给，就没个完儿了。”

　　“这不可就是没给吗？”

　　陈英俊说着，却还是不由担忧：“可咱们能顶到什么时候？那人一看就不会善罢甘休。今后来一次、砸一次，店里又得歇业整顿，也是一笔损失。这也就算了……”

　　万明轩沉默着。

　　陈英俊的目光扫向他抡起的袖子下，胳膊上的划痕、淤青，这还只是冰山一角，他的衣服下，恐怕已经伤痕累累了。都是皮肉伤，比不上什么韧带撕裂、骨折之类的，但以他那副精瘦的身板，要一次性挨下来也够呛了。这得养上好几天。

　　那人眼红起来就动手。一斗殴，自然是两败俱伤。对方无所顾忌，可我方要保店铺，还要自保，伤得也就惨重些。不仅万明轩，陈英俊身上也挂彩了。不过陈英俊过往混社会，还会点儿拳脚功夫。但万明轩就惨了，多是挨打的份。

　　“你确定……”半晌，陈英俊犹疑地问，“你能吃得消？”

　　万明轩顿了顿：“嗯。”

　　“你别逞强。”

　　“我不是逞强。为了她，我必须强，”万明轩笑笑，“要不过几天，我去练练功夫，他要敢再来，我就把他打个屁滚尿流？”

　　“……”

　　这话玩笑里带几分认真。陈英俊扫了一眼万明轩的体格资质，没敢说话。

　　就在这时，一直打不通的电话却忽然打通了。几声“嘟——嘟——”过后，陈英俊还没反应过来，就听到电话那头传来的男声，冷静、柔和，像是早就打好了腹稿，出口成章：“陈英俊？你们不用慌张。店铺关门几天，整顿好后，继续正常营业。这次的情况纯属意外，不会再发生了。当然，万一还有什么情况，也可以及时向我反应。”

　　对方不仅熟知情况，安排他，还和安排秘书似的理所当然。陈英俊愣了半晌，才消化了对方的话，想起来问：“你、你是谁……”

　　对方没理他，只说：“把手机给那个姓万的小子。”

　　陈英俊无端有种不好的预感。那边万明轩见电话接通了，正眼巴巴地看着自己，也跃跃欲试地想要拿过手机说几句——陈英俊犹豫再三，还是把手机递了过去，低声提醒：“小万，找你的。但不是小老板娘……”

　　也不知道万明轩听没听清。可能他都没心思听了。只见他一接过手机，整个人就如晴天霹雳般，愣住了。

　　如果说发生了这样的事儿，几人虽然迷茫、纠结、烦躁，可万明轩眼底至少一直有一道光芒。那光芒支撑着他迎难而上、负重前行。那或是小老板娘带给他的影响，又或是他本身就有这样一种坚韧的品质。也是在他的带领下，几人才能立马振作起来，收拾摊子、思考对策，一切向前看。

　　可蓦地，那光芒灭了。

　　电话那头是一个男声。很陌生，或许又有一点儿耳熟。可无需辨认，万明轩知道那头是谁。

　　对方只说了一句话——

　　“把小雪交给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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