救赎

　　原雪睡了一整天。

　　醒来的时候，室内是昏暗的。伸手不见五指的那种。厚重的遮光窗帘紧紧拉着，本就分不清白天黑夜。她看了一眼手机，已经快七点了。

　　冬天天黑得早。不像夏天，到了这个时候还会有点儿夕阳的余晖。

　　夕阳……

　　回忆里的夕阳是残酷又美好的。她在夕阳下见证了爸爸一次次的发狂，甩她耳光，用笤帚抽打她的屁股，怒吼着“小杂种”；妈妈在一条巷子里和一个陌生男人亲热搂抱、温言软语，置整个家于不顾。却也见证了那男孩儿和她相对而坐，没有言语、动作，就那么默默陪伴着她，是从未有过的安静、美好的时光。

　　所有黑暗，都在那个下午转为了黎明。

　　手机上有一条未读短信：回来了吗？

　　依旧是一个陌生号码。她知道那是谁。

　　一颗漂泊不定的心忽然就找到了归宿。一个学期未见，没有联系。可是没关系，他记挂着她。

　　……就像她记挂着他一样。

　　默契。

　　她没有回复，把手机随手扔在床边。头昏，肚子也饿。可是什么也不想干。就想一直躺着。半梦半醒的状态非常好。失去意识，失去知觉。哪怕再也醒不来了也没关系。正好——反正她一直都是一个人。活着还是死了，对这个世界没有任何影响。

　　不会有人惦记的。

　　那男孩儿……

　　不，那只是一场梦。

　　浑浑噩噩的睡到午夜，从光怪陆离的梦境中脱身。她睁开眼睛。室内还是昏暗，静悄悄的。和她上一次睁开眼睛没有任何区别。好像无论如何，她醒着、睡了，在噩梦里哭着挣扎，一切不会有任何改变。

　　好像整座城市都是死的。以至于她也怀疑，自己是否还活着——

　　有改变。

　　手机上的未读短信。

　　那男孩儿锲而不舍地又发了一条短信过来：我在门口。

　　她的心突地一跳——

　　手机屏幕散发着微微的亮光。乳白色，薄薄的一层。晕染着。和浓厚的黑暗比起来，仿佛随时一掐就熄灭了。她当然舍不得掐。盯了那光晕许久，直到眼球都开始发涩。光晕里映照出男孩儿的脸。五官、轮廓都是模糊的。清亮的眼神、嘴角的微笑，显露的阳光气质却异常深刻——

　　她幼时的梦里的天使。

　　拯救她，把她从充斥着怒骂、尖叫，流淌着泪和血的地狱中捞起来的天使。

　　她起身，随手系了件浴袍，走向门口。身形颤抖，脚步虚浮。

　　她要去迎接她的天使。

　　他说，他在门口。

　　解开栓锁，开门——

　　然而，门外空无一人。

　　应声而亮的感应灯照着空旷的过道。从头到尾，连只老鼠也没有。

　　心忽然就落空了。她也不知道自己在期待什么。明明……那条短信都不一定是真的，或又是对方的心血来潮。就算不是。他要等到现在，也不大可能。

　　他来过吗？又是什么时候走的？

　　不知道。

　　她低下头。从门口干净、平整的地毯上，看不到任何痕迹。

　　就像他为她编织的梦。美好、虚幻，却找不到真实存在的痕迹。

　　是她太过向往其中的温暖，才会深陷其中，无法自拔。

　　毕竟人活在这世上，总得有点儿精神寄托。

　　……

　　“小老板娘，你还在听吗？”

　　“啊……嗯？”

　　现任店长陈英俊拿着几份统计报表，说到一半，实在没法说下去了。眼前的女孩儿脸色苍白，眼下有淡淡的黑眼圈。她睁着眼睛，目光涣散。或许是昨晚没有休息好，一副不在状态的样子。

　　“继续说。”她说。

　　他不得不从，把情况回报完，总结道：“我认为我们的经营方针没什么问题。黑糖系列一经推出就是畅销，各别饮品的价位调整也合适。从近几个月的利润率来看，总体还是很稳定的。但是如果一直这么下去，前景我不大看好。第一，这个行业越来越火热，竞争对手也越来越多。你也看到了。不过半年，光是学校附近就新开了好几家奶茶店。虽然现在还不足以取代我们的位置，但也在逐渐瓜分我们的客流量。而且……听说有的店是有大背景的，几个股东坐镇，没有一个是泛泛之辈。投资、人脉都和我们不在一个档次上。只要不出什么大岔子，超越我们是迟早的事；第二，我们店经营这么久以来，各方面的情况想必您也已经摸透了。装修、产品、价位，这些都是通过一次次经验，定下来了的，最合适的方案。很难再有什么大幅度的调整。除了偶尔发发传单，做做促销活动，实在没有什么好的办法去改变现状了。所以我上次给您提了一个建议，请人加盟。那也是这一行的整体发展趋势。但您也清楚，现在的我们，还远远达不到那个门槛……”

　　他一口气说完，等待女孩儿的发言。半晌，只听她低声喃喃：“果然我一个人还是不行啊。”

　　闻言，他赶忙摆手：“不，我不是那个意思。您已经做得相当出色了。”

　　“一个人出色，那也只是一个人。可是成功需要的是一个团队。每个人各有所长，各司其责，进行一个良好的合作。就好比我和你，我负责定大体方针，你负责管理店里的具体事务，向我汇报情况。少了谁，这家店都无法正常运作下去。以前我总觉得一个人可以，那是因为投资、人脉，所有我难以去解决的东西，都有人替我解决了，给了我足够的发挥空间。也给了我一种错觉：这家店是我一个人的，有我一个人就够了。可当真的就只剩下我一个人了，我才发现，其实完全不是这么回事。就算我再了不起，能力、精力也是有限的。我必须得依靠别人。依靠他，依靠你，依靠这家店里的每一个员工。这家店是我们大家的。”

　　“哦……”他听得一知半解，“既然有这么强的靠山，那就再去找他啊。我们缺的就是靠山。”

　　“没有什么所谓靠山的，都是等价交换，”她笑笑，“我必须依靠的不是某个特定的人，而是某种我暂时没有，却又不可缺少的能力，或是资源。我不想再为此走捷径了。我要自己去解决这些问题，以一种合理的方式。”

　　后来的一周，原雪流连于各种酒会。

　　这些人脉是她以前所积攒下来的。有设备商、广告商、配方师、原材料供应商，等等，通过这些人，她又认识了一些租户、小投资商，一层一层的扩大自己的交际圈。不同于以前需要找什么人，她让白泉打个电话就完事儿了。现在她得陪着这些人，陪酒、赔笑，还得打起一百二十分的精神去和他们谈判。如何争取合作，在达到互利共赢的前提下，又实现自己的利益最大化。

　　她没有背景，没有过硬的资本。举步维艰。

　　洗手间里，她对着马桶一顿呕吐。放水冲掉。又抠了抠喉咙，直到再也呕不出残余的酒液了，才感觉好了点儿。胃里泛酸，脸上、身上也开始起了酒后反应，红一块白一块的，微微的痒。

　　这种酒会对人真是一种折磨。她可以不来的——可是身不由己。想要获得什么，就得有所牺牲。

　　走出洗手间，背后传来一个声音。

　　“美女，你还好吧？”

　　她回过头。一个男人，四十来岁的年纪，身形干瘦。斜靠在墙上，抽着烟，笑笑地望着她。

　　她点了点头：“陈总。”

　　她记得这个人，是一个投资商。餐饮业、美容业、电器业都有所涉及。也是她这次来的目标之一。

　　她需要更雄厚的资金。

　　对方说：“借一步说话？”

　　原雪跟着陈总去了一个相对安静的小包间。很快，包间里就烟雾缭绕。

　　“你刚才说的，很多观点我都认同。可以见得你年纪轻轻，从事这一行却已经有一定经验了。无论眼光还是谋略，真是一点儿也不比我们这些老家伙差啊，”他恭维几句，打着哈哈，眯起的眼睛在她身上乱瞟，“可是啊……你知道经商，最重要的是什么吗？是平台。不同的平台，眼界、人脉，和所得的收益根本不在一个档次上。人家经营的大型连锁餐饮店，和你的小奶茶店……就是不同的平台。投资和回报，也不在一个档次上。人家一顿饭可以卖好几千，而你一杯奶茶，充其量不到二十块，一天的营业额说不定都抵不上人家一次的营业额。作为一个投资商，我认为啊……你这个平台太小了。”

　　陈总说得还算客气，但原雪知道，这的确是自己的短板。

　　所以她才需要更雄厚的资金……去扩张版图。

　　但万事总是开头难。只能碰碰运气，看有没有人肯在最难的时候拉她一把。

　　“您说得对，”她也客气地回道，“但这只是目前的状况。只要您肯和我们合作，经营得当，日后未必还会受到平台的局限。您看，全国上下，奶茶店、甜品店，都不缺乏成功的先例。未必就不如您所说的大型连锁餐饮店。”

　　他吐出一口烟圈，笑笑：“你这是给我开了一张空头支票啊……”

　　她说：“还请您考虑考虑。”

　　“考虑？按照惯例，我是不会考虑的。原因我已经和你说得很清楚了。你去问任何一个投资商，大概也是和我一样的答复，”他盯着她，笑容渐深，“不过嘛……每个行业都会有些破例。我今天心情不大好，如果你晚上愿意陪陪我，我倒是会考虑考虑……”

　　她表情一僵。立马起身，说：“谢谢您的好意。告辞。”

　　对方却还不依不饶地扯住了她的胳膊，事已至此，他也不再伪装，眼神变得色眯眯的，语气不怀好意：“诶，美女，别急着走嘛。你虽然年纪轻轻，但也不是未经人事了……你认识赵云龙吧？他是我朋友。他跟我说，你以前是白二少的马子呢！我虽然是一把年纪了，比不上白二少年轻有为、风流倜傥，但也还算身强力壮，不会让你不满足的……”

　　一张房卡被顺势塞到了原雪手心里，陈总还捏了几下她的手心，笑笑，低声暗示：“今晚八点，我在这儿等你，不见不散哦 ……”

　　她没有任何反应。

　　好像一个木偶。已经没有思维了。

　　背后又响起了他的声音——

　　“想要获得什么，就得有所牺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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