梦太晚

　　十二门前融冷光，二十三丝动紫皇。缥缈空灵的音乐自柳眉山的指尖流出，如有生命一般在天地间婉转飞旋。在这灵动的琴音之中，有一女子翩翩起舞，一颦一蹙，尽态极妍。

　　梅花簌簌而落。有一个少女自树上跳下，“她跳得不错。”

　　琴音戛然而止。那随着琴音而舞的女子也消失不见，是幻象。

　　柳眉山微讶，“你能看见？”这幻象自出现以来仅他一人可见。

　　苏九没有回答，她从怀中拿出一坛酒置于面前的青石上，“喂，书生你会喝酒吗？”话未说完，一杯酒已下肚。

　　柳眉山从她手中接过酒杯，“会喝一点。”

　　苏九面色微红，想是有些醉了，她看了看他，又看了看他膝上的琴，“让我来吧。”

　　苏九接过柳眉山递过来的琴，拨出几个音符，“讲个故事吗？”

　　柳眉山灌了满满一口的酒，大概是因为这酒有些辛辣，他竟被生生呛出泪来。

　　“这《梅花三弄》，我也会弹的。”

　　长安街。柳眉山抱着琴寻了一处僻静之地坐下，像往常一样便开始弹奏。

　　乐音婉转绵长，引得无数来往行人驻足。不多时，柳眉山周围就已经聚满了人。有人往他的琴匣里放铜钱，他也好像没看到一般，没有半点反应。

　　忽然，人群爆发出一阵骚动。原本拥挤的人群迅速围成一个圈，将柳眉山围在中间。苏瑶在人群中央，随着音乐舞动，她身上的铃铛跳动着，发出欢快的响声。

　　舞势随风散复收，歌声似磬韵还幽。千回赴节填词处，娇眼如波入鬓流。

　　柳眉山抬眼看她，不经意间竟弹错一个音符。

　　“别错了。”苏瑶察觉到柳眉山的心不在焉，她毫不客气，“我可不想给一个不会弹琴的琴师伴舞。”

　　听到她这样说，柳眉山定了定心神，再不看她。

　　一曲终了，当苏瑶足尖点地，稳稳地落在柳眉山的面前时，她的面前已渗出了一层薄汗。柳眉山知道，要完整地跳完一曲《梅花三弄》对一般女子来说都太难了。一般人都只能跳到一半，就连他见过的最好的舞娘，也只跳到了四分之三。可就是这样一曲高难度的曲子，却被她跳了下来，想到这里，柳眉山的眼神里流露出了些赞赏：“姑娘好舞艺。”

　　苏瑶毫不客气地点了点头。她抬起一双漾着春水的双眸，仔仔细细地看着柳眉山的脸，而后一字一句地说：“你弹得很不错。”说完，她的耳后根有些发热，她赶紧低下了头。

　　柳眉山听到她认认真真地回答，轻笑了声，没再说话。

　　柳眉山背着琴往客栈走去。不知怎么的，他的眼前总是浮现出苏瑶给他伴舞的场景，翩若惊鸿，矫若游龙，说的就是她吧。那不经意的抬头，竟美得让人怦然心动。

　　面前是一座绣楼。粗粗看去，这在绣楼下等着的都是些青年才俊。柳眉山暗暗吃惊，不知今日是哪家千金，引得少年翘首以待。但他对此并不感兴趣，他往旁边人少的地方绕了绕，以免自己的琴在混乱中被挤坏。

　　“啪。”一个绣着梅花的物什落到柳眉山面前，他下意识捡起，朝楼上看去。这是一个绣球，上面绣着精致的梅花，在无意之中彰显了主人的身份。

　　果不其然，苏瑶自楼上探出头来，巧笑嫣然：“我与公子，到也算有缘。”

　　“当今太子的胞妹，太平公主苏瑶。”柳眉山拿起手边滚烫的茶水，轻啜了一口，“我想堂堂太平公主，可不该是看上了小生那么简单。”

　　苏瑶没有想到他会那样直接，她轻轻别过头，望着楼下来来往往的身影：“边疆战事吃紧，近日匈奴突然向父皇求亲，有意求和，父皇自是乐得牺牲一个公主换得一时太平，但他从来没有想过，我愿不愿意。的确，相较于天下来说，区区一个公主的幸福实在是太小了，小到有些微不足道，但这天下，又于我何干？”

　　苏瑶顿了顿，她的笑容有些凄凄惘，“父皇从来没有给我一个公主应该得到的任何东西。其他公主都有地位、名声，抑或是他的宠爱。可我什么也没有。就因为我的母亲是一个下贱的婢女吗？他怎么会想到，我的母亲也曾护他敬他，想给他一切。可他给我母亲的是什么？是横死在宫中，就连她的女儿，也逃不过被轻视的命运。”

　　“我从来就不是一个公主。既然这样，我又为何要牺牲自己来成全他们？”

　　苏瑶的声音很冷静，连一丝一毫的颤抖都没有，“他要的这天下，我给不起。”

　　柳眉山看着茶杯里袅袅升起的白雾，不知如何回答。沉默了良久，他终于开口：“可你要知道，决定权在你父皇手上，他若不愿意，你怎么可能轻易离开。纵然你在外已有婚约，可你父皇是谁，是天子。君要臣死臣不得不死，又何况是这区区婚约？找一个借口毁了便是了，就算有人知道，又有何人敢说？”

　　苏瑶低低垂下了眉，她显然是早就知道这不可行，但明知山有虎偏向虎山行，就算知道最后的结果，可她还是想试一试，“你愿意娶我吗？你可否带我走？”

　　柳眉山不敢看苏瑶那带着过多期盼的眼。他避开她的目光，“我不知道。”

　　苏瑶的眼睛黯淡下去。她小口小口地抿着茶，心事重重。

　　“也罢。”柳眉山终是不忍看到她闷闷不乐的样子，“我先带你躲一阵。”

　　苏瑶这才算是有了笑容。

　　今日是元宵。街上挤满了人。苏瑶小心翼翼跟在柳眉山身后，就像一对寻常夫妻。

　　“你没逛过灯会”柳眉山看着苏瑶对一切都饶有兴味的样子，有些吃惊。

　　“以前和皇兄出来过。虽然出来了，但在皇兄面前不免有诸多束缚。为了那所谓的皇家颜面，总是不能玩随心所欲。现在离开了他们的束缚，自然玩得尽兴。”苏瑶拿起路边摊子上的一个糖人仔细端详，那糖人的眉眼竟然有八分像她：“这些东西，御膳房可没有。”

　　“倘若你这一番话让御膳房知道，太平公主苏瑶竟会对这路边的糖人赞不绝口，这不知要折煞多少人了。”柳眉山从怀中取出些碎银，放到小贩手中，“不必找了。”

　　“公子与姑娘可真是天造地设的一对。”小贩讨好地看了苏瑶一眼。“姑娘想必是外乡人吧？今日是元宵，城北的河灯很漂亮，姑娘一定会喜欢。”

　　苏瑶果然来了兴致，她拉了拉柳眉山的衣袖，讨好地望着他。

　　柳眉山被她看得有些不自在，他不着痕迹地移开眼，“既然你喜欢，那边走吧。”

　　苏瑶一阵欢呼，也不管柳眉山是否能跟上她，她松开了柳眉山的手，消失在了人群中。

　　“这个怎么样？”苏瑶拿起一副面具，在脸上比划了一下。

　　“这个更好。”柳眉山俯身拿起一副眉心画着花钿的面具，“这个更适合你。”他温润的嗓音落在苏瑶耳边，带着些许蛊惑的气息。

　　苏瑶红了脸，她低下头，不想让柳眉山看见自己通红的脸庞。

　　柳眉山轻笑一声，假装没有注意到苏瑶的羞怯。

　　“戴上吧。”

　　苏瑶点头，向他伸出了手。从他手上接过面具的时候，他触碰到他温热的手，有些失神。

　　就在苏瑶晃神的时候，柳眉山一把将她带到自己怀里，苏瑶失去重心，跌进了他宽阔的胸膛。

　　身边的马车疾疾驶过，撞到了好几个避让不及的行人。马车夫吆喝着骂了几句，就消失在了滚滚烟尘之中。

　　苏瑶抬头对上柳眉山温润的眼眸，里面闪动着温柔的光。她将头埋到他怀里，低语呢喃:“如果我再问你一次，还会是那个结果吗？”

　　柳眉山的身子僵了僵。

　　苏瑶等了许久。最后，她终于听到柳眉山的声音在耳边响起:“如果有来生，我一定带你走。”

　　苏瑶没有说话，在他的怀里轻轻闭上了眼，似是累了。

　　各式各样的河灯漂浮在水上，载着无数美好的愿望，渐渐远去。苏瑶站起身，动了动因为蹲的久了二变得有些僵的脚，“你怎么不问我许了什么愿？”苏瑶原以为柳眉山会问她，没想到他什么都没问，她不禁有些失望。

　　“愿望说出来就不灵了。”柳眉山看了她一眼，带着几分调笑，“你许了什么愿？”

　　“敷衍。”苏瑶笑着拉了他一把：“我许的愿望和你有关。”

　　“你该不会是还想我带你走吧？”柳眉山伸出手，帮她理了理有些乱的头发，“我的大小姐，我可不想和你亡命天涯。”

　　苏瑶笑了笑，没有接话。她从怀中拿出一个荷包，小心翼翼地打开，一块通体碧绿的玉佩放在她的掌心。这玉绿中带红，放在月光下看仿佛还有水流在其中涌动。

　　玉是好玉，只不过美中不足的是，它已经碎了。

　　柳眉山有些惋惜地看了一眼，“可惜。”

　　苏瑶应了一声，将玉佩取出一半，塞到柳眉山手中：“算是谢谢今日你对我的照料。”

　　柳眉山哭笑不得：“想不到堂堂太平公主竟然用这种东西敷衍我。”

　　“礼轻情意重。”苏瑶瞪了他一眼，“你该不会是嫌弃本公主的礼物吧？”

　　柳眉山摇头：“哪敢。”

　　“那就好。”苏瑶收敛起神色，“回客栈吧。”

　　第二日柳眉山醒来时已是半夜。苏瑶已经走了好久了。宿醉留下的后遗症就是头痛。他揉了揉额头，只依稀记得苏瑶说今天会离开。他那时候还没有放在心上，没想到她倒是真的离开了。

　　连再见都没有留下。柳眉山不悦地皱了皱眉，往楼下走去。

　　“听说匈奴来我邦求亲，选中了太平公主？”店小二正与两个客人闲聊，不知为何，这两句话完完整整地进入了柳眉山的耳朵里。

　　“这下边疆可算是安定了。”客人叹息一声，“不知道这太平公主是何等人物，居然能被一眼选中。”

　　谈话还在继续，但这一切都与柳眉山无关。他的手一抖，啪的一声茶杯就摔在了地上，四分五裂。但他像是没有意识到一样，朝门外狂奔而去。

　　“后来呢？”苏九撑着头，饶有兴味地问她。

　　“想必你已经知道结局了。”柳眉山看了她一眼，“我在她出嫁之前找到她，将这琴赠与她，但没想到的是，她在出嫁的队伍到达边塞之前就自杀了。”

　　“你说，如果我当初答应她，她是不是就不会死了？”柳眉山低声呢喃，像是在问她。

　　“人死不可复生，还望公子节哀顺变。”苏九从他身边站起，“你说太

　　平公主生前喜欢梅花，你便寻遍长安的桃树，在每棵梅树下奏《梅花三弄》。所到之处，梅花皆反季而开。”

　　“想来你也是个痴情之人，既然这样，那埋在这树下的琴匣便赠与你吧。”说完，她就头也不回地走了。

　　柳眉山这才看到树下的琴匣，他拾起它，打开，露出一个熟悉的荷包。他将手中的荷包打开，里面正是苏瑶的那一半。

　　柳眉山的手微微颤抖，他将挂在自己身上的玉佩取出，玉合一处。他大梦初醒，抬头想要去寻苏九，可哪还有她的影子。

　　柳眉山长叹一声。她终是不愿等他了

　　也罢，奈何天涯，再不复得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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