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山如兰

　　车马行至青龙镇，天色已晚。在镇中客栈歇息时，巧遇同宿此地往滁州押送信物的顺风镖局。
　　总镖头海顺与白远洲是老相识，又曾在白府宴席上与白梅祯有过几面之缘，晚膳后便相约在庭院中的避雨亭饮茶叙旧。
　　潜龙岭茂林深密，路阻难行，常有豺狼虎彘出没，人迹罕至。白梅祯恳请与镖局同行，互为照料。
　　海顺却以歧途异路，主人家催促得急为由，断然婉拒。
　　正午的秋阳不似盛夏时那般酷烈，更似近在咫尺却触及不到的火舌，亦步亦趋，如影随形地灼烤着面庞。
　　巴音巴布禄与一众武士皆披挂整副铠甲，手持护盾，骑乘的战马亦分开两列，紧密围拢在车厢两旁。于崎岖险峻的山麓中举隅前行，严阵以待。
　　马蹄被绞马锁尖锐的刃刺洞穿，凄厉嘶号几声再也支撑不住，侧翻在地，连带着车厢亦被拽倒，发出短促而震颤人心的闷响。
　　箭雨如蝗，破空扑坠下来。巴音巴布禄与一众武士举盾抵挡了一阵，渐觉不敌。箭簇上淬了剧毒，有武士不慎被擦伤，瘫软在地挣扎了一阵，再没了声息。
　　情急之中，巴音搜出腰间的火折引燃，投向眼前蓊郁掩映的虬根木灌，企图将蹲守在枝干间放冷箭的刺客逼落下来。
　　一番血战后，还是有一队刺客杀出重围，奔赴到车厢前。
　　为首的刺客握紧刀柄，将刀身自车窗外径直插下去，只听见木板被割裂的撕哑声，掀开车帘看时，竟是几口古旧朴拙的香樟木箱。
　　火势蔓延得很快，唯一的生路在东南一隅。
　　有刺客无心恋战，只想逃出生天，却被几位武士砍倒，苦苦挣扎之时又被巴音巴布禄自后心补刺一刀，冷酷结果了他。
　　生死关就在眼前了。
　　刺客首领冷笑一声，目光如临蝼蚁，将淬满封喉剧毒的长刀横在胸前，从容对视巴音巴布禄狡黠如狼，阴鸷如渊的眼睛。

　　晴空如洗，蔓云卷聚。深秋时节清爽少雨，常有留连数日的好天色。
　　燕雀不识人间尊卑，深宫禁苑亦可来去自如，闲庭信步，偶有振翅喧鸣，竞逐嬉闹。
　　不似金顶重檐下静默伫立的宫人，噤若寒蝉的仪态，木雕泥塑的眉眼。
　　宣政殿的匾额蓝地金字，四周围嵌鎏金缠龙如意云遮风板，宏丽庄严，威慑人心。匾额上的字迹由和帝一朝贞睿太子亲笔所提，后经几番拓刻，悬至今日已历五朝，看尽世间位高权重，至尊至贵之人的生离死别，恩怨荣辱。
　　女帝兴致颇高，已经忘却了此前因咏晴而生的嫌隙与不悦，热络招唤奉召而来的孟君竹到自己身边来。
　　“册立咏宸为皇太子的诏书朕已经拟好，你来看看，可有措辞不妥之处？”
　　月余未见圣驾，宫中何人不知，他因教女不善被女帝厌弃，身陷囹圄。
　　怎能不心灰意冷，深宫伴驾数十载，三千偏爱在一身。如今终于看得清楚明白，女帝心中唯有一幅万里江山磅礴，可惜从未想让任何一人入画。
　　海誓山盟，死生相依，不过是一厢情愿的自诩，恩深义重，柔情缱绻亦如云烟旖旎，散化在广袤无垠的虚空里。他不过是点缀在殿前随时可以撤换的宝鼎铜炉，空云尊贵。
　　“陛下御书天成，洒字成金，自是无可挑剔。”孟君竹荣辱不惊，却不愿再走近女帝身边半步。
　　女帝有些难以置信，度量他一番后，眼底有猜疑与衔恨的冷碎流光凛冽掠过，再提起咏晴时已是满腹的心酸与疼惜，“咏晴虽顽劣忤逆，心肠却不坏。若自幼便被悉心教养，绝不会落到如此地步。是朕糊涂了，到底不是你亲生的骨肉，难怪你挖空了心思也要帮着咏宸谋夺储位！”
　　心口里有一口坚巨洪钟捶击不辍，振聋发聩。那碎山搅海，摧枯拉朽之势覆盖了呼吸，逼迫他难以站立，只能艰难而缓重地屈膝御前，聆听他的欲加之罪。
　　女帝有些厌倦地移开目光。
　　斗转星移，自开国女帝缘起，承泰殿的主人换过一任又一任。每一个都藏着自己的私心和企图。那样浅显又不自量力的心机与谋算，像是在彼此之间架起一座轻透而薄如蝉翼的落地屏，隔开了帝王们本就不会赐予太多的真心与怜悯。
　　“潜龙岭失火，正是咏晴往幽州去的必经之路。几具烧焦的尸首装束各异，且有刀剑搏杀过的痕迹，残损的车辕与木箱残骸上皆刻有长公主府的印记。”女帝临视着枕边人惨白虚脱的面庞，斟字酌句道：“除了咏宸，还能有谁敢对咏晴斩尽杀绝？要不要查到水落石出，朕的确为难。”
　　咏晴已远谪天涯，若咏宸再因此获罪，谁来承继女帝的大业？
　　他无需，也不能再为咏宸进言。后宫之人怎可与前朝暗中勾结，党同伐异？莫须有的局面已经在帝王的心中落地生根，她不会对自己的血脉痛下杀手，只需三尺白绫或一壶鸩酒了断了他，便可轻易化解。
　　事已至此，冷眼旁观或是怀柔劝和都远远不够保全自己，唯有势不两立，落井下石，才能铺出一条生路来。
　　“若证据确凿，陛下要怎样处置咏宸，都不为过。”孟君竹俊眉微皱，波澜无惊如一滩死水，“奴才心中牵挂的只有陛下，储位一旦落定，一定有心怀不轨之人期盼太子早登大位，陛下的安危就不再重要了。”
　　宫苑深深能几许，目光所及最远的地方，总是被红墙璃瓦阻挡。
　　女帝踱步到他身边，似委以重任般握住他的肩膀，感同身受地劝慰道：“宫里的日子确实难熬，只有你陪在朕的身边，朕才会觉得安心。”
　　恩宠失而复得，他却如跪针毡。
　　宫中耳目众多，不消等到明日，咏宸便会知晓，承泰殿的主人已经成为他登进之路上的绊脚石，推开了他本已触手可得的太子之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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