以灵之名

　　第二十六章

　　易云阳不问价，只说要同坊主谈谈。其实像他这样的阿橘不说天天遇上吧，一个月怎么着也得碰上十个八个。那些人贪图什么阿橘自是心知肚明，可这个姓易的，他有点看不透。这人呐，是不是好色之徒，他一着眼便能断个八/九不离十，纯发善心说想要替他赎身的还真没遇上过。不过话说回来，人心隔肚皮，他也不是没看走眼的时候。

　　再者，买卖上门没有往出推的道理，否则会辱了他“沉岳楼钱耙子”的名号。

　　又给易云阳倒了杯茶，嘱他坐下稍等，阿橘道：“这个点儿坊主应该还歇着，我去打声招呼，看他肯不肯见你。”

　　易云阳道：“有劳了。”

　　“哪的话，易公子是为我做打算，我谢还谢不过来呢。”信步行至房门口，阿橘拉开房门，回眸甜笑，“稍等，我去去就来。”

　　这一笑，千娇百媚，怕是最风流的浪子也难以招架。然落在易云阳眼中并未激起涟漪，说到底他压根就没打算怎么着阿橘，仅仅是报着“滴水之恩当涌泉相报”的心态许下承诺。

　　出屋下楼，阿橘穿廊行至后院东厢的书阁外，轻轻叩响房门。

　　“进。”

　　“吱呀”一声，门从外面推开，阿橘进屋恭敬颌首：“坊主，有位客人想见您，说是要谈谈给我赎身的事。”

　　闻言，书桌后的人抬起脸。此人便是沉岳楼的坊主，花名柳靘。容貌俊秀，看似年轻实则已近不惑之年，接掌沉岳楼前曾霸持头牌的位置十余年。阿橘十来岁便给他做贴身小厮，也是他一手带出来的徒弟。

　　但见那细长的眼尾堆起淡淡笑纹，柳靘扬起手中的书卷，轻飘飘地问：“这个，能榨多少油水？”

　　“不好说，身上没挂什么值钱的物件。”阿橘负手而立，前襟下摆微微翘起，露出腹间缓缓起伏的紧实肌肤，“此人姓易，是个北疆的官差，来南疆寻人。”

　　“到底是官家，还是差家？”

　　“没探清楚，那人说话滴水不漏。”

　　柳靘疑道：“即是个心思缜密的人，怎的说给你赎身便要赎身了？”

　　“嗨，”阿橘偏头一哂，“他啊是我跟大门口捡来的，说是要找人，愣头愣脑的一看就没进过花街，我应了帮他找要找的人，他就说要替我赎身，我说你定会开价不菲，他还坚持要跟你面谈。”

　　柳靘凝神微思，少顷，起身行至阿橘身侧，目视前方，开口却是副洞察一切的锐利：“所以，你动心了？”

　　此话震得阿橘肩头一拢，仓促道：“没有。”

　　“那就好，”语气柔和了些许，柳靘侧过头，盯着阿橘紧抿的唇，淡然一笑，“阿橘，干咱们这行的可不能贪图真心实意，否则到最后万劫不复的……只会是你自己。”

　　“知道。”

　　阿橘默叹了口气。都道婊/子无情，却没人看得到，这些沉于花街柳巷的萤花艳草们错付了多少真心。就像当年他眼睁睁地看着柳靘一腔赤诚的对待那人，结果呢，还不是落得个遍体鳞伤，心如死灰。

　　“去带他过来吧。”

　　“是。”

　　阿橘返回客室，领易云阳回后院面见柳靘。步入书阁，易云阳见着端坐于书桌后的柳靘，抱拳恭敬道：“易某冒昧造访，叨扰坊主了。”

　　稍作打量，柳靘心中也不免喜欢：相貌堂堂风度翩翩是其次，重要的是，此人能对他这个开妓院的礼数周到，并未摆出一副低看的态度，不得不说是位谦谦君子。

　　“敝姓柳，柳靘，取字‘芳而烈，靘而艳，甘而甜，则造物有尤异之思矣’……哦，请坐下说话，易公子。”抬手朝向侧厢，他吩咐道：“阿橘，给易公子上壶银生熟普。”

　　“诶。”

　　阿橘一听便知柳靘对这位老易印象不错。银生熟普，一饼可换一两金，非达官贵人来访，柳靘是决不肯轻易拿出来招待的。不过转念一想，他又有点为易某人捏了把汗——这么下血本，坊主是想榨他多少钱啊？

　　“不麻烦了，我把话说完就走。”易云阳拦住阿橘，也没落座，仍是站着说话：“柳坊主，想必阿橘已经把我的意思都转达了，不知您意下如何。”

　　柳靘倒也欣赏他的直爽，淡笑道：“嗨，易公子，实不相瞒，要给阿橘赎身的人，我起码见过百八十个了，可没一个能让我放心把他交出去……阿橘是我一手带大的，钱多钱少的我不在乎，我在乎的是，赎他身的人，能否交与真心于他。”

　　易云阳随即解释道：“哦，坊主误会了，在下并无贪图橘公子色貌之意，只是萍水相逢得其相助，想尽点心意以报恩惠。”

　　细眉微挑，柳靘眼里闪过丝惊讶，面上仍是不动声色：“替人赎身却不掌人命运，易公子，你这样的我还是头一次见……怎的？家有严妻，不允纳小？”

　　“没有，在下尚未娶亲。”

　　“那你是打算赎了他，留在身边做个小厮？”

　　“也没有，我常年漂泊在外，居无定所，阿橘养尊处优惯了，定是跟我吃不得风餐露宿之苦。”

　　“……”

　　这可真是稀奇。柳靘给阿橘递了个眼神，意为“你哪捡的这么个呆头鹅？”。阿橘微耸肩头，回他个“你看我说什么来着？”。

　　不过送到嘴边的肥羊，不宰白不宰，柳靘又道：“那也无妨，易公子，便是你真的赎了他，他还可留在沉岳楼，生老病死都有人替你照顾，你何时来，他何时候着，旁人不能再沾他一根头发丝。”

　　一听对方三句话不离本行，易云阳不禁眉心微蹙：“他愿去哪是他的自由，既为他赎身，卖身契我会一并毁了。”

　　柳靘听了，一边心里嘀咕“这男的该不是柳下惠吧，能扛住阿橘媚功的老子还没见过”，一边故作为难状：“公子所言可见一片赤诚，但阿橘是沉岳楼的头牌，若是轻轻巧巧让你赎走了，我这买卖还做不做了？”

　　“您说个价。”

　　“我说？易公子，那得问，在你心里我们阿橘值多少了。”

　　易云阳没急着回答，虽不擅长讨价还价，但他明白一个道理，那就是谈价码，谁先开口谁输。暗自思忖一番，他直言道：“在下今日是头回进花街，不懂行规，还请柳坊主明示。”

　　“这么说吧，年初的时候，西峰寨的当家大少想给阿橘赎身，出一万两，我没答应。”柳靘曲臂支在脸侧，虽是悠然之态，语气却全然是商人的精明，“不过他本就妻妾成群，我是怕他对阿橘不好，所以出多少钱都没用，至于你嘛……老实说我看你人不错，愿成全你的心意。”

　　一万两？阿橘听了瞪起杏眼。一万两快能买下沉岳楼了，就是逮着个呆头鹅也不能照死了宰吧？

　　“这个价钱，还有的商量么？”被宰的呆头鹅倒是平静。既然敢进这个门，易云阳已经做好了对方坐地起价的准备。

　　柳靘自是知道他出不起这个价钱，莫说一万两，看这位爷全身上下的行头都捏一块怕不是也不值一百两，其中还有九成都背在背上。另说真要是有人出的起钱把阿橘赎了令旁人近不得身，还叫什么宰人啊？于是他搬出早已准备好的一套说辞：“你要是觉得这个价码一时不好筹措，无妨，先押个五百两的银票做定钱，人我给你照顾好了，何时筹够了何时再来赎，若是旁人来赎，不管出多少钱，我一定回绝。”

　　易云阳垂目凝思，片刻后道：“还有的商量没？”

　　此言让柳靘内心白目不止，忍不住又朝阿橘甩了记眼色过去——你捡的这呆头鹅连五百两都拿不出来，还敢大言不惭地来我沉岳楼赎人？心里虽有万般不悦，他仍是陪笑道：“易公子，阿橘之所以能成为沉岳楼的头牌，不单单是因他会说讨人心思的话，你得知道，他可是琴棋书画样样精通，骑射武艺医道蛊术皆知一二，你若是再跟我讨价还价，那可就是瞧不起他了。”

　　阿橘闻言偏头呼了口气，心说你就吹吧。

　　“见识过，”易云阳恭敬依旧，拿不出对方要的价码也毫不气短，“在下外出之时所携银钱有限，而此地距我的家乡又有数千里之遥，打一个来回怕不是寒暑已易，而且……”说着，他撸起衣袖，将腕间的蛊线袒露出来：“在下身中奇毒，不知阳寿且剩几许，若今日不能履行承诺，怕不是日后也没机会报恩了。”

　　妈呀，还玩起苦肉计了。柳靘垂首掌额。活了半辈子就没见过这号人，穷还穷的如此理直气壮，咋的，真以为能凭一身正气抵千两金？

　　不等柳靘答话，易云阳展出张银票置于书案之上，道：“柳坊主，这是二百两，先做定钱，余下的，若我易某人有命回归故里，必定一文不差凑齐。”

　　“易公子，你的情义阿橘心领了，这银票你收起来吧，出门在外不能没点银两傍身。”

　　顶着柳靘阴云密布的脸色，阿橘掂起银票交还到易云阳手中。二百两？包他一个月的包银也不止这个数。得，反正话已经说出去了，人嘛他肯定帮着找，找着了赶紧跟这只呆头鹅划清界限。自当是夜路走多了遇见鬼，吃亏上当就这一次。

　　哪知易云阳忽道：“你就愿继续沦落风尘终日赔笑看他人脸色，不想日后的人生由自己掌控？”

　　“……”

　　阿橘无言以对。生来便在这里长大，他以为自己过得算不错了，可让易云阳这么一说，他忽然发现自己其实很可悲。然不光阿橘，连柳靘的表情都定住了——想这花街上的匆匆过客，哪曾有人如此情真意切的为萤花艳草们考虑过未来？

　　“只要我有命活着，一定会赎你出去。”和阿橘说完，易云阳再次将银票展于案上，朝柳靘亮出腰牌，恳切道：“柳坊主，在下乃北疆内审司首卫司衙，易云阳，大丈夫一言既出驷马难追，除非我死了，否则今日所立之誓，一年之内必定兑现。”

　　“我说你这人——”柳靘话还没说完，只听平地炸响一声狼嗥，而且就是从房顶上传来的，登时惊得从太师椅上蹦了起来，“这哪来的狼啊！？”

　　阿橘也被吓了一跳，下意识地往旁边靠去，不留神撞进易云阳的怀中。易云阳忙收手扶住他，正欲开口，忽听铃音飘然而至，眨眼间一条蓝影疾闪至眼前——

　　“老易！我可找着——”

　　眼中映入易云阳怀里抱着个风尘气十足的艳草画面，焦灵的表情由惊喜转错愕，紧跟着蓝光自腕间“呼——”地燃起，怒气直冲云霄——

　　“易、云、阳！”

　　TBC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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