阳光普照大地

　　王振过生日的一周前，我和林季阳一起物色了一双新款运动鞋，一起掏腰包，算作两人一起送的礼物。运动鞋由拉风的明黄色和白色拼接而成，林季阳还特地额外选购了草绿色的鞋带，看到实物后依然一脸自信地保证，“他一定会喜欢的。”

　　生日当天，把鞋塞给王振的时候，他十分给面子地疯狂称赞我们的眼光，用力地拥抱林季阳并把他的后背拍得梆梆响。而后作势向我施展一套同样的分筋错骨手，好在被林季阳及时拦住，留了我一条小命。

　　晚些时候，我和林季阳一起来到学校不远处的小街的一家酒吧。

　　王振说自己需要一点成熟的乐趣了，于是在酒吧订了个半开放的小隔间。

　　夜场刚开始没一会儿，震耳欲聋的音乐和打碟声响起，王振火速拉了身边的人到公共舞池里甩头去了。刚开始还有点儿抹不开面儿，动作稍显矜持。后来头挨着头一起甩的两个女生长发卷到一起，爆发出的惊叫声几乎碾压音浪，一边叫骂一边解头发，身体还顽强地摇摆着。

　　林季阳僵硬地尝试着晃了晃，最终在我的狂笑声中拉着我下了场。

　　五分钟后，又好奇地带着我去了调酒台前看着调酒师工作。

　　“我们选一个尝尝，怎么样，就一杯。”他的眼睛盯着动作花里胡哨的调酒师的双手。

　　我在其他客人潇洒的“一杯Margarita”“Bloody Mary请三号桌的那位美女”的背景音烘托下，乡巴佬似的一页一页翻着菜单，最终看图识酒，给林季阳选择了一杯“日出”。林季阳完全没有意见，有些期待地看向调酒师。

　　调酒师做完一杯，拿来干净的器具，动作忽然朴实了起来。

　　在长饮杯中放入冰块，倒入龙舌兰酒，加入鲜榨的橙汁，再慢条斯理地就着吧勺引入石榴糖浆，夹上柠檬，最后沉默地推到林季阳跟前。

　　林季阳沉默了一会儿，低头看着眼前的成品，“已经结束了吗，我以为还没开始。”

　　我点点头，“已经结束了，喝吧。”

　　橙色的主调下，是缓慢浮动的深红色。

　　不同的颜色交汇，沉默地试探，维持着恰到好处的平衡，保留了彼此最初的特色。

　　是朝霞，是起于荒凉的太阳。

　　我在卫生间门口等着林季阳的时候，第三次被踉踉跄跄经过的人撞到了肩膀，有些绝望地叹了一口气。一口气还没叹尽，眼角的余光瞄到正好离开洗手间的林季阳的身影，以及一位正踉跄朝他靠近的身材热辣的女士。

　　我眼疾手快地拉了林季阳一把，女士磕在墙上，有些不敢置信地回头看我。

　　我镇定极了，并且十分礼貌，“走路小心。”

　　林季阳挂在我身上一通乐。

　　快回到学校时，林季阳口袋里的手机响了。他软着手指翻出手机，按下绿色的接通按钮，懒洋洋地问了句“干嘛”。

　　我正觉得有些奇怪，就看到他的手机屏幕上忽地出现一张大脸。

　　我被吓了愣了愣，然后猛地弹到了一边。

　　“什么干嘛！我找我儿子聊天！”大脸气势汹汹，唾沫星子喷向摄像头，激动地更加靠近屏幕，于是手机上只能看到进一步放大的下半张大脸。

　　“爸你离摄像头远点儿！拍不到我了！”是一个年轻的女声。

　　林季阳斜乜着眼看我，忽然一个猛虎扑食，一把勾住我的脖子，把我拖回镜头跟前。我和屏幕另一头的两人大眼瞪小眼了一会儿后，对面的两人忽然跑了，留下一把歪了的和另一把直接倒地的椅子，并在二十秒后又风一样刮了回来，并带来了更多的人。

　　场面十分滑稽。

　　林季阳嘿嘿笑着，指着屏幕上的人影挨个给我介绍，“这是我爸，和我妈，旁边的是我姐，这是我姐夫。”

　　“汪汪！”视频中传来狗吠，像在博取关注。

　　“啊，汪汪叫的是我家狗子，叫旺财。名字土吧，我爸取的。”旺财应该是一只金毛，被林爸爸喊了一声名字后，就“嗖”的一下出现在镜头里并蹿上了林爸爸的腿，看起来年纪并不大。

　　突然见到林季阳的家人，我的感受有些复杂。有点儿紧张和焦躁，有点儿尴尬，不过潜意识里好像又有点儿高兴，毕竟他们头上顶着“男方家属”的标签。我一边乱七八糟地想着，一边又觉得是林季阳喝得不清醒了，太阳穴似乎都开始隐隐钝痛起来，理智不在线地顺着林季阳的介绍喊起了人，“叔叔阿姨好，姐姐姐夫好。”说完，有些迟钝地偏头问林季阳，“我是不是不应该叫人。”好像有点自说自话。

　　“应该的！应该的！”屏幕那头的人乱哄哄地答道。

　　林季阳的母亲笑眯眯的，看上去很温柔，“姑娘，你是叫叶舟吧，阳阳给我们看过你的照片。”

　　我有些无措地点点头，“是的，我是叶舟，阿姨您好。”同时胳膊肘戳了戳林季阳。

　　林季阳继续在一边嘿嘿嘿。

　　“嘿你个大头鬼嘿！沾啤酒都倒的人带着姑娘在外头乱晃啥！”林季阳的父亲突然恶龙咆哮，把我吓得够呛。

　　眼看着林季阳要对着嚎起来，我赶忙拉住他，捂住他的嘴，“没事的叔叔，我们很多人一起在回学校了，就在前面，没几步路的，您别担心。”

　　同样笑眯眯，但不知为何透出一丝狡诈的林家姐姐拉了拉林爸爸，“叶舟啊，你怎么瞎...”林家姐姐话说到一半忽然停住，转过头去小声问身边的丈夫“你撞我干嘛”，然后也不等回答，又继续对我说道，“你和小林在一起挺好的，我们都特别高兴。”姐夫沉默地在旁边做一个没有感情的点头机器。

　　又聊了一会儿后，才在林季阳的嚷嚷中结束了会谈，林妈妈收尾，“舟舟啊，你们赶紧回宿舍啊，到了发条短信报个平安啊。”

　　我连连答应着，才刚挂了电话，就收到林姐姐的好友申请提示，有些头大。

　　林季阳还抱着我不撒手，他整个人喝了酒后黏黏糊糊的，我在宿舍楼下推搡了他半天，他像块狗皮膏药一样黏在我身上甩不脱。我盯着他看了会儿，担心他照顾不好自己，最后干脆领着他去了学校南面，好在他除了异常粘人以外，走路并没有出现什么大问题，于是到了地方，我向老板娘要了个房间给他。

　　林季阳一沾枕头，整个人就松懈下来。

　　我这才抽出手，给林姐姐和王振分别发了消息。

　　一片静默中，我在床边踟蹰了一会儿，还是伸手扒掉了他的外套。去卫生间用热水洗净毛巾，带着微热的温度，捧起他的脸细细地擦起来，不可避免地沾湿了他额前的碎发。然后是他的脖子，还有手臂。热毛巾擦过带来温度的变化，让他稍瑟缩了下，像是冷了。

　　我于是打开了热空调。

　　我重新洗过毛巾，端起他的手，仔细地擦过他圆润的指尖和稍显苍白的指缝。

　　墙上挂着时钟，在空调安静的间隙里，秒针走动的声音逐渐清晰。

　　照顾着一杯倒的林季阳，我的心里头奇怪地平静，在一段我说不出具体的时间里，我似乎维持着一种什么也没有去想的状态，直到我忽然意识到这种少见的情况。

　　意识到现在的我，其实有一种幸福的感受。

　　我忽然感觉到了什么。

　　低下头，正对上他一双亮晶晶的眼。

　　他看起来很高兴，但食指却小幅度地抠了抠我的手心，“你没生气吧。”

　　我下意识笑笑，“我有什么好生气的。”

　　“我没有提前和你说一声，就让，嗯，我的家人见你了。

　　“我好像喝得有点迷糊了。

　　“但我特别希望你们见面，我家人很好相处，你会喜欢他们的。

　　“他们也很喜欢你。

　　“我和他们说的时候他们还不信，觉得我在骗他们。

　　“我说有个不喜欢出风头的女孩子，愿意和我一起在大庭广众下唱歌。

　　“在我打篮球被犯规的时候给我出头，背影特别雄伟。

　　“陪我坐过山车和跳楼机，我们互相记得对方喜欢吃什么不喜欢吃什么。

　　“她唱歌特别好听，还帮我补课过四级。

　　“她人特别淡定，但在我面前表情特别多。

　　“还有，她说特别喜欢我。”

　　“叶舟，”他忽然念我的名字，稍稍坐直身体，看向我的目光清澈得像是没有醉过，“我就是你的家人，我的家人也是你的家人，你少了的，我都帮你补回来。”他拉了拉我，我顺从地一条腿跪坐在他身前，被他温柔地环抱住，“你放心依靠我，我永远都不放开你。还有，”他停了停，忽然绽开一个笑，“我也特别，特别喜欢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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