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光霁月

　　春色掩映在重重帷幔轻纱中。

　　戏子在台上咿咿呀呀地唱着。

　　“司大少，是否要开盘子？”一位穿着绛紫色旗袍的女人，俯身低语。

　　司大少神色淡淡，睇了随侍一眼。

　　随侍立即开口：“不了，让人进来敬瓜子吧。”

　　绛紫色旗袍女人笑着应下，临走前特地瞄了那几个门神一般站在司大少身后的随侍一眼，他们皆是穿着德式军装，最上端的纽扣系紧，腰间的皮带鼓鼓的，露出个枪把子。

　　走到屏风后，几位早已等候的女子围了上来，殷切道：“九姨怎么样？司大少点了谁？”

　　九姨白了几人一眼，道：“司大少让人敬瓜子儿呢，你们把其他倌人一齐叫来。”

　　几个人哄笑着去了，嘴里叨叨着，要去嘲笑那“幺鸡”。

　　不过多时，金玉楼的一等倌人都到了，九姨便让她们端着果盘瓜子一个个进去。

　　“幺鸡，你站住。”九姨抓住那最末尾的女子，柳眉一竖。

　　“九，九姨……”幺鸡捏着果盘的金丝边，惴惴不安。

　　“司大少可是安城军政一把手，你知道规矩的。”九姨提着幺鸡的耳朵，恨恨道。

　　厅里的欢笑声透过帷幔传来，幺鸡耳尖地捕捉到司大少低沉的嗓音，却是融合在唱戏声中，分辨不出说了什么。

　　瞧着幺鸡那魂不守舍的模样，九姨加重手中的力道，恨铁不成钢：“司大少刚进门时你便信誓旦旦，这次定会开你盘子。你连个倌人都不是，司大少凭什么记着一个端茶倒水的？”

　　幺鸡被说得快要哭了出来。

　　金玉楼是当地有名的销魂窝，光是一等倌人便有数十个，个个才貌俱全。

　　客人进门，九姨会照例询问是否开盘子。若是客人有中意的相好，会亲自或者派人点名。

　　幺鸡犹记得上次司大少来的时候，还夸她生得细嫩，这才在其他倌人前夸下海口，这次司大少一定会开她盘子。

　　这次丢丑事小，司大少记不起她事大，所以幺鸡才想着趁倌人敬瓜子的时候，混进去。

　　“你啊你，”九姨看着幺鸡的模样，长长叹了一口气：“真是个讨债的。罢了，你进去伺候着，端茶倒水便好，不许出格。”

　　幺鸡一听，双眸都亮了起来，收敛气息，挺胸收腹走了进去。

　　台上的戏正好唱到高潮处，声音愈发地大。

　　“幺鸡，站边儿去。”一名穿着蓝色旗袍的女子，嫌幺鸡碍手碍脚，低喝道。

　　幺鸡手脚一哆嗦，手中的茶水洒了出来，刚好落在女子的腿上。只瞧见旗袍一侧开叉到大腿根部，一片红肿。

　　女子的尖叫声盖过了台上的戏，所有人都停了下来。

　　“怎么了？”随侍怒道。

　　“大少，这个端茶的不懂事，把人家伤到了，您瞧。”说着，蓝色旗袍女子也不避嫌，竟然当场掀开旗袍，隐秘处一览无遗。

　　随侍看向司大少，等候发落。却没想到司大少薄唇微微勾起，手指头抚摸在蓝色旗袍女子腿上，用带着薄茧的指腹，在那红肿处反复摩擦。

　　“疼不疼？”司大少声音醇厚，光是一听便耳朵发红。

　　蓝色旗袍女子内心狂喜，话也说不利索：“不，不疼。”

　　“叫什么名字？”司大少专注地看着女子，眼里的一汪春水仿佛能溺死人。

　　“金玉芝。”蓝色旗袍女子只当是自己运道来了，清晰又缓慢的吐出自己的名，希冀司大少能记住。

　　不过眨眼间，司大少的手指用力，痛得金玉芝连连呼喊。

　　“今后不必来伺候了，下去吧。”司大少的语气仍然温柔，说出来的话却让人遍体生寒。

　　金玉芝还想辩些什么，被九姨快手快脚拉走了。

　　知晓自己做错事的幺鸡，垂着脑袋，盯着那地毯上的水渍，晕成了一个圈，隐隐有爱心的形状。

　　司大少将抚摸过金玉芝大腿的手指，放入滚烫的茶水中，搅了搅，接过随侍递来的手帕擦干。

　　“幺鸡是吧。”司大少漫不经心问道。

　　没想到司大少还记着自己的名字！

　　幺鸡内心一阵雀跃，却想起方才金玉芝的下场，诺诺地不敢说话。

　　一旁的随侍瞪了幺鸡一眼，厉喝道：“大少问你话呢。”

　　“出去。”司大少的语调冷冽起来。

　　幺鸡脸色发白，脚步一点一点往外挪，依依不舍地看着司大少那硬朗的轮廓。

　　还没等幺鸡走几步，一双大手抓住她的胳膊。幺鸡脚下一滑，倒在司大少怀里。

　　“我是说，”司大少五指插入幺鸡的发丝中，顺着往下滑：“除了她，都出去。”

　　剩下的几个倌人对视一眼，知趣地走了。

　　司大少瞥了如同木桩般立着的随侍一眼，道：“嗯？”

　　几个随侍吓得一激灵，连忙迈着正步走出大厅。

　　台上的戏子走了，那些个道具还摆在上头。大厅显得空荡荡的。

　　“大，大少。”幺鸡惴惴不安，传闻司大少阴晴不定，如今才算是见识到了。

　　司大少放开幺鸡的头发，将她完完全全裹在怀里，眼中藏着笑意：“听闻你想要被我开盘子？”

　　幺鸡的脸色刷的一下通红，就连脖子都是红的。

　　盯着自己的脚尖，幺鸡用蚊讷般的声音应了“是”。

　　司大少笑起来，道：“还不行，你还小。”

　　这个幺鸡是知道的，光是从她那平平的领口便可以看出。

　　销魂窝有销魂窝的规矩，一般16岁以后才能出来待客。此前都是做些端茶倒水的活。

　　而幺鸡还差一个春秋。

　　司大少看了一眼金色怀表，拍拍幺鸡的脑袋，站了起来：“下次再来看你，保持天真可爱。”

　　司大少已经走了许久，大厅里陆陆续续来了客人，幺鸡这才回过神来。

　　“大少和你说了什么？”九姨询问。

　　“说下次会来看我。”幺鸡脸上露出少女羞怯的笑容。

　　九姨不忍戳破幺鸡的心思，叹口气走了。

　　一侧坐着的金玉芝敲了敲烟袋，袅袅烟雾从唇边升起：“呵，司大少何等人物，不过是随口说说，你就当真了。”

　　适才被司大少赶出来后，金玉芝便一直在休息厅里候着，等着被开盘子。

　　“玉芝小姐说的是。”幺鸡也不敢反驳，低着头下了楼。

　　人都走了，金玉芝还不放过对方，拿着玉烟壶低声又快速说着：“真是个骚蹄子，自以为是九姨的义女便异想天开……”

　　幺鸡脚步顿了顿，走得更快了。

　　金玉芝是楼里的一等倌人，结识许多“金叉、银叉”，平日里眼睛都长头顶上，没人敢多说什么。

　　当天边露出鱼肚白。

　　楼里的笑声逐渐歇了，一溜烟的黄包车侯在门口。客人们有的醉醺醺上了车，有的怀里搂着个小姐。

　　幺鸡在门边上收着局票，一种带楼里小姐出去的凭证，底部盖着“金玉楼印”。

　　“吴姐夫，您的局票……”幺鸡搓搓手，挡在门口。

　　吴姐夫怀里搂着金玉芝，两人说笑声停下。

　　“胆子愈发的大了，吴公子也是你能拦的？”金玉芝把烟喷在幺鸡脸上，夸张地笑起来。

　　这个吴中道常来关照金玉楼，他是吴督军的养子，在这一片有些名头。吴中道常常开金玉芝的盘子，所以楼里都叫他姐夫。

　　“这是规矩。”幺鸡小脸皱起，眼巴巴看着吴中道：“吴姐夫不会为难我吧？”

　　吴中道揽着金玉芝上前两步，在幺鸡的小脸上摸了一把，邪笑道：“自然不会。既然小幺鸡要开，便开两张好了。”

　　“两张？”幺鸡疑惑，一边写着金玉芝的单子，一边询问：“还有一位是？”

　　“幺鸡。”吴中道嬉笑起来，掏出西装口袋里的钢笔，刷刷签下大名，另一只手拉着幺鸡就要走。

　　幺鸡吓坏了，纸笔全都掉地上，抓着金玉楼的镀金柱子：“吴姐夫别开我玩笑了，我还没过十六呢。”

　　“要什么紧？早晚都是要出局的。”吴中道说着说着，手开始不老实起来：“难道幺鸡想在这里行事儿？”

　　“吴公子您喝多了！”金玉芝扯了扯吴中道的袖子。

　　金玉芝看不惯幺鸡，更不想和幺鸡分享吴中道的“宠爱”。

　　瞧着幺鸡那吓得煞白的小脸，吴中道觉得有趣，凑得更近了些。

　　就在这时，吴中道的神色一僵，感觉到一个冰冷的洞口对准了自己的脑门。

　　“放开她。”

　　声音婉转缠绵，却是个男的。这是新请来的青衣，在安城没有什么名气，却场场有贵人捧角。

　　幺鸡带着泪痕的双眸抬头看去，只见那青衣手里抓着一把勃朗宁，枪口抵在吴中道的脑袋上。

　　“你是个什么东西……”金玉芝被吓得发颤，说到一半便没了气。

　　那吴中道盯着青衣几秒，松开手，抓着金玉芝缓缓后悔，冷笑着：“好，好。一个戏子，一个妓女。”

　　青衣面无表情，拿着勃朗宁对着天空就是一下。

　　枪声响彻黎明。金玉芝的帽子都被吓掉了，穿着玻璃丝袜的筷子腿不住抖着。

　　吴中道这下话也不说，连金玉芝都忘了管，自个儿钻进车后座。

　　金玉芝回头一看，立刻随之窜了进去。

　　一车人走远后，幺鸡弯腰捡着地上的局票，声音低低地：“谢谢您。”

　　“你，不寻常。”青衣静静看着幺鸡捡局票，忽而说道。

　　寻常女子听到枪声，早已吓得魂飞魄散。按青衣来说，刚才被吴中道拉着的时候，幺鸡慌张的样子也多半是装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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