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河可鉴

作者:桑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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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18章


      前面卫鲮行过礼,弯身将他口中的舍弟从丛中扶起,依着稀薄的暮光,看见这少年面色苍白,雪襟前铺陈了大片血渍,看上去格外触目惊心。

      万俟邑本就是个热心肠,乍一见这情状,忙不迭问:“这是怎么了?”又转身吩咐随从:“快将随身的金疮药拿来。”

      卫鲮一边搀扶着弟弟,一边解释道:“我们兄弟二人是借琼楠道而来,岂料路上遇到患匪交锋,弟弟不幸被流箭刺中,我们本想回琼州,可想到离家日远,归途遥遥,又恐在路中遇到歹人,只好硬着头皮往前走,想着去陵州投奔亲戚。”

      说话间随从已将金疮药拿来,卫鲮对着万俟邑道谢,抬起袖子接过。弦合见状,忙回身走回马侧,背对着他们不去看。

      身后传来一阵衣衫相触窸窸窣窣的声音,紧接着是万俟邑叹了一声:“都发脓了,是先前没有处理好的缘故。给我吧……”少年吃痛的低吟,万俟邑道:“你忍着些,这伤口得处理干净,不然会留下病根。你说你们两个看上去文文弱弱的,外面兵荒马乱,还出来干什么,待在家里就是。”

      卫鲮道:“家中姑姑病重,心中放心不下已亡故的先人,本想亲自去宗祠祭祖,可是撑不住病体,为解她心中之憾,只有我们兄弟代行了。”

      这一段前世弦合倒是不知道,她只记得当时随江叡在越州苦战,卫鲮也是迎着暮色而来,直言天下危势,他特投笔从戎。

      那时卫鲮与余思远一见如故,直接归于他麾下,两人策马应敌,宛如异性兄弟一般。

      身后万俟邑疑道:“既是祭祖,怎么不多带些人出来?”

      倏然静谧下来,许久不听卫鲮的回音,及至再传来衣衫窸窣的声音,像是已经敷药妥当,把衣裳穿回去了。弦合试探着回头,见卫鲮低垂着眼睫,似是极为专心地给弟弟系丝绦,半天,才道:“方才忘了介绍,舍弟名卫鲪,字春瑜。”

      万俟邑对着他眨了眨眼,他饶是神经再粗,也知道这卫鲮是硬生生地把自己的问题带过去了。

      弦合的好奇心没有他那么旺盛,可远远看着也觉得有趣,前后两世,卫鲮的模样几乎没怎么变,连性情也是这样。看上去温儒隽雅,但实际老实执拗的很,遇事也不大会变通,时常会令身边人尴尬。

      相比起来,万俟邑堪称是善解人意了,他忙顺杆爬,笑问:“那先生的字?”

      卫鲮拱手道:“在下字信瑜。”

      在万俟邑的盛情邀请下,卫鲮总算答应与他们一起安营扎寨。因天色渐晚,且赫连山地势复杂,摸着黑进山实属凶险,便想在山下扎营休息一晚,明早再做打算。

      弦合在前世东征西讨惯了,军营里不养娇小姐,什么扎营杂务都是她独立筹备,根本难不倒她。自己这边事毕,她躲在营帐里偷偷看向卫鲮那边,见他小心翼翼将卫鲪安顿在草垛上,自己谢绝了随从的帮助,弯着腰理着扎杆和鱼绳。

      前世卫鲮去营中投军时并没有带卫鲪,她只在卫鲪去探亲时了了见过几面,记忆中还记得这是个明媚活泼的少年,跟他那过分老成的兄长有着天壤之别。

      如今他受了伤,只能勉强依偎着草垛歇息,却也看不出什么性情来。

      天幕已黑透,彤云密布,压抑低沉,万里一片浓酽,看不见星织,连月光都是格外惨淡的。

      毡帘掀起,便传来一阵肉香,万俟邑挽着袖子给卫氏兄弟端来一盘炙烤的兔肉,他见卫鲮应付不来这帐篷,大咧咧地将他拽到一边,让他趁热吃肉,自己亲自蹲下给他搭石基。

      弦合便又将目光转向万俟邑,心想这样一个义气正直的好人,前世是为什么想不开去造反,最后被江叡杀了,还附带连累了一个余思远?

      她掀开帐帘出去,走到卫鲮的帐篷前,视线总抑不住地想投到他身上,可又想到自己如今与他而言不过是个陌生人,心里又不免失落。

      草垛上放着一盏箔绡犀角灯,光芒暗昧,却正好耀到弦合的脸上。

      卫鲮刚才并未跟弦合说过话,只惊鸿一瞥了袭红裙,大约知道那是个女子,不好拿视线正对着人家。

      可如今,这方寸之间,他们离得极近,他抬头看过去,灯光将弦合的面部轮廓勾勒的明晰至极。
      黛眉弯弯,不似一般闺阁女子婉约疏淡,浓色勾勒,眼梢微挑,鼻尖微翘,看上去很有几分魅色。他不禁看得有些痴了,一种似从相识的感觉由内里而生,强烈的几乎让他不安。

      卫鲪低头看着哥哥喂到自己嘴边的烤肉,魂早不知道飘到哪里了,轻咳了几声:“哥,你老盯着人家姑娘看什么?”

      弦合和卫鲮近乎慌乱地将相交的视线各自移开,却已惊动了万俟邑,他大大咧咧地挠了挠头,不解道:“你说什么?”

      弦合觉得脸颊慢慢升腾出热度,在烧起来之前,拽着他到了一边。

      她一路观察,大约猜出万俟邑这厮遮遮掩掩的是什么。

      “赫连山麓近在咫尺,不远就是魏军安营之处,就算进不得山,去与他们会合总可以吧。你怎么单选在这里露宿?”

      万俟邑躲避着弦合的目光:“这不是卫兄弟受了伤,撑不了颠簸之苦。”

      弦合拽着他的胡髭迫使他正对着自己,“可我怎么觉得近了赫连山之后你就有意压着步子,打定主意不和此处的魏军碰面似得?”

      万俟邑愣愣地盯着她:“三姑娘,你知道除了兵贵速之外,兵家致胜的另一法宝是什么?”

      “是密。君不密则失臣,臣不密则失身。咱们去救三公子和伯瑱,就静悄悄去救,若是敲锣打鼓着去救,那不是会打草惊蛇吗?”

      弦合快被他气笑了:“五万大军扎在山麓都不怕打草惊蛇,咱们这区区几百人还用上打草惊蛇了?你当自己是神兵天降啊?”

      万俟邑低咳了一声,蔫蔫地闭了口。

      弦合忖道:“你是不是从袁夫人那边得到什么消息了?他们故意要对付三公子,军中有他们的眼线?”

      万俟邑面上呈现出惊骇之色,睁大了眼睛看弦合。

      看来是猜对了。

      两人静默片刻,万俟邑松开紧绷的肩,叹道:“三姑娘,你真是厉害,这都让你猜中了。那日我去向表姑母请安,在外面听她和吴太守商量,在军中安插眼线,肆意而动,故意推延入山接应的时辰,就想截断三公子的后路,借山越这柄刀来杀他。”

      弦合定定地看了看他,二话不说转身就走。万俟邑跟在她身后,急道:“三姑娘,我去救伯瑱是为了与他的朋友之义,可我自幼受表姑母抚养,决不能因我而陷她于险境。今夜的话我只与你说,今日过后再不会承认……”

      夜风寒潇,刮过来的隐隐化作利刃,从颊边扫过去。

      她从帐篷里取过长剑,牵马,解开缰绳,正了正辔头,道:“我知道一条通往赫连山腹地的小道,你随我进去,找一找大哥和三公子。”她低下头,沉敛道:“总得知道他们是不是还活着……”

      万俟邑回头看着扎营的随从:“那他们……”

      弦合道:“他们中有你的人,也有我父亲的人,你怎么知道能靠得住?”

      万俟邑将自己的马牵过来,途中遇上随从来问,随口将人打发走了,一转身换上一副凝重神情,紧随着弦合的脚步,从林中穿梭而过,踩着枯叶咯吱咯吱响,裙袂扫过,越发衬得周身静凛。
      这夜空无星月稀,越发像一匹染得厚重的黑布,沉沉地罩下来。

      忽有一根亮矢破夜而来,直直地刺向弦合,宛如星火相击,霹雳迸裂,软沓沓地落在弦合跟前。
      一个银矢箭头落在地上,不远处,卫鲮站在原地,胳膊抬起,还维持着刚才掷出石头打落断箭的姿势。

      灌木丛中身影憧憧,一个黑影伶俐地蹿入茫茫夜色,瞬时消弭无影。

      万俟邑想去追,被弦合拦住,“别去,判不清对方虚实。”

      弦合向卫鲮拱手致谢,对方神色凝重,问:“二位想去哪儿?”

      万俟邑与弦合对视一眼,交换了神色,缄然不语。

      卫鲮道:“不管你们去哪儿,既然有了这一出,可想后面凶险,若是两位信得过我,让我随行。”

      万俟邑慌忙道:“这怎么行?春瑜兄弟还受着伤呢。”

      卫鲮道:“我已将春瑜托付给了护卫大哥,他只是区区无名之辈,不会惹人费心加害的。”
      万俟邑还有拒绝,弦合拦住他,“既然这样,那有劳信瑜兄了。”

      卫鲮之于万俟邑是陌生人,摸不清虚实,可是之于弦合,若是连他都不能信,那还能信谁呢。
      他们三人顺着赫连山侧翼进入峡谷中,两岸高山夹道,地势起伏不定,又有蓊郁的长青林掩映,若非仔细勘察轻易发现不了。

      周围悄无人声,只有晚虫嘤啾,大约是觉周围气氛诡异,万俟邑为了壮胆,给他们说了个典故。
      “这附近有一座王冢,是大周宁王萧元策之墓,也是从前的摄政王。”

      弦合依稀听过,夜深更重,仔细想来又觉得奇怪:“既是摄政王,该葬入长安才是,怎么反倒流落至此?”

      万俟邑挺直了胸膛,隐隐为他的见多识广而得意:“当年建元皇帝萧毓成早逝,托孤这位族兄辅佐幼帝,摄政王可谓鞠躬尽瘁,可无奈奸佞当道,挑拨皇帝疏远这位至忠至诚的叔父。后来与突厥在韶关一战,大周损兵折将,阁内将此归咎于摄政王,迫使他交出权柄,远离京畿。据说当年摄政王到赫连山一带,突然病重不起,英年早逝。死后便葬在了这里,恢复了摄政之前的王号,谥为宁王。”

      他侃侃而谈,丝毫没注意到卫鲮渐渐阴沉的脸色。

      蓦得,他突然说:“那时宁王正当壮年,怎么会单单到了这里就身体不行了。”

      万俟邑忖道:“人都说是皇帝陛下忌惮,命人赐了毒酒,可这只是传言,也没有什么定论啊。”
      卫鲮道:“当年摄政王殁后,其后嗣血脉连同仆役、随侍一夜之间消失,若非有斩尽杀绝之人,怎么会消失的这般彻底?”

      万俟邑道:“这都四五十年过去了,当年是怎么回事,谁又知道。”

      弦合却听出些异样,她歪头看向卫鲮:“卫兄可识得摄政王?”不然,他为何会对当年之事这么清楚。

      卫鲮神色复杂地看弦合,低下了头。

      万俟邑却说:“信瑜顶多二十岁,怎么会识得一个四五十年前就死了的人,三姑娘,你怎么傻了?”

      弦合默默地翻了个白眼,你才傻,你全家都傻。

      说话间,陡见前面燃着篝火,在一处狭窄的山洞道口,背靠连绵峦峰,陡峭孤壁,依稀能看见人影憧憧。

      弦合甩开缰绳就要往前跑,被万俟邑抓住:“你跑什么?还不知是敌是友。”

      弦合瞥他:“你怎么傻了?没看见那人是个跛子吗?除了我兄长还有谁?”

      说完一把推开了万俟邑,万俟邑讪讪地摸着被推了一把的胳膊,心想怎么突然火气这么大,他幽幽地看了眼紧随弦合身后的卫鲮,又想,因为这小白脸?

      余思远这几日窝在这么个憋屈的山洞里,吃烤肉吃到腻歪,还得时不时应付那群山越土鳖的袭击。他娘的,一个个茹毛饮血,跟野人差不离,他怎么这么命苦,要跟这么群野人周旋深山。
      偏偏江叡那小娘养的,非说什么藏拙诱敌之策,不管来多少都不认真打,放了一波又一波,他的大刀三天没见血,估摸着跟他一样憋屈。

      直到守卫兵将弦合逮进来的时候,他还以为自己看错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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