师为心上人

　　叶白衣蜷着腿没型没样半靠在塌上，一手执着书卷，一手轻轻支着太阳穴，一下下轻轻的点着，桌子上放着徒弟孝敬的茶，白烟袅袅……
　　穆云熙在一旁的书桌上默默背写心法，他脊背笔直，下笔行云流水端的是一派大师风范，只是字迹实在惨不忍睹，横撇竖捺全都魂飞魄散，一笔一划皆是尸骨无存。
　　叶白衣第一次看到他的字的时候简直震惊：“云熙，这狗莫不是会草书？刨出来的字很有自己的想法啊！！！”
　　穆云熙却毫不在乎，一副死猪不怕开水烫的样子看着他师傅嫌弃的样子，脸上明明白白写着：横竖我就写这样了，你爱看不看吧……叶白衣表示自己已经瞎了……

　　窗外有风吹过竹林，沙沙作响，穆云熙顿了顿笔偏头看向他的师父，突然脑子里划过了四个大字：“岁月静好”！
　　“啪！”的一用力，笔断了。他惊的慌忙回神。掉落的那半只笔在纸上画出了一道长长的捺，在本来就含冤而死的字上竟也没什么违和感……穆云熙捏了捏手中剩下的光秃秃的半只断笔，从心底冷笑了一声：静好什么？他的仇他的恨，统统未清算清楚，他有什么资格静好！
　　“怎么了？”叶白衣听到声响，轻轻放下书卷，抬眼看了看他那个不知道想到什么脸色突然变得极为难看的小徒弟。
　　深吸了一口气，穆云熙抬头看向叶白衣佯装平静的回答道：“没什么师父，笔断了而已，大概是我太用力了……”
　　“嗯……”叶白衣轻轻应了一声，便不再做声，低下头，轻轻再拿起书，却是半个字也入不了眼了，云熙，为师怕是快要留不住你了吧……

　　穆云熙是被梦惊醒的，被子下的亵衣亵裤一片湿粘，汗水混合着燥热，他脸色难堪的坐起来，楞了会儿神，便轻轻下床去洗了裤子。再回床上躺好的时候，却再也睡不着了。他做了个梦，梦里是那日下午师父支手执书半躺在塌上的样子，眉目如画，长发如瀑，轻盈的衣摆从塌上垂下，他几乎能清晰的看到衣角上绣的图案。春梦他也不是没做过，可梦里的人从来没有清晰过，他叹了一口气，梦见师父看书，也算春梦吗？他大概是在竹楼里呆的太久了，连人都没见过几个……
　　这个梦并没有困扰穆云熙太久，毕竟在他眼里，他师父除了一张脸，眼盲耳聋，心瞎嘴毒，外带手欠，要啥没啥的，他把这个梦归咎于这些年他接触的人太少了，目之所及全是师傅一人，不自觉就被传染了神经病。
　　可是是不是真的该离开了呢？离开这词在他脑子里一闪而过的时候，他的心仿佛被一根细细的针刺了一下，不是很痛却难以忽略，一面眷恋着这些年安宁的生活，一面羞愧自己的不够坚定。纠结挣扎了几日，穆云熙才下了决心要跟师父辞行。

　　叶白衣双手捧着茶，很是虔诚的握着，可惜指尖微末的温热消融不了冻到快要凝固的血液。时间一刻刻过去，手里茶凉了一杯又一杯，叶白衣轻轻叹了口气：“云师兄，谢谢……”
　　云舒睁开眼睛深深看了他一眼，叹了口气，什么话也说不出口……

　　下定决心的穆云熙在竹楼寻了一早上，也没看到他师父，这情况从来没有出现过，叶白衣上一次出竹楼，应该是那次带着他去参加拜师大典的时候。穆云熙找的满心焦躁，师父不会出什么事了吧……好在临近中午的时候师父便回来了。他松了一口气的同时，一早下定的决心又散了个干净，他望着叶白衣的背影，握了握拳“嗯，我就再多呆一日，就一日，明日再跟师父辞行……”
　　不想叶白衣却对他说：“云熙，你随我来……”语气是前所未有的郑重，穆云熙瞬间惴惴不安起来，师父怎么了？他脑子里飞快的将这几天的相处过了一遍，并没有什么特别的，他想不到师父这么严肃的理由，便愈发诚惶诚恐起来……
　　叶白衣一言不发的带着穆云熙往竹楼上他的房间走去，穆云熙从未进过他师父的房间，叶白衣的房间设有结界，其实他刚来的时候并没有，但是那夜他敲门问师父要吃食之后便出现了，并且每隔一段时间，便会多加几道。小时候的穆云熙本就不是好奇心重的孩子，自我解答是他的懒神师父怕人扰他清梦。今日师父却带他去了他的房间，穆云熙忍不住打量了一下，跟他设想的完全不同，师父房间的陈设简单的过分，跟他师父跳脱的性格完全不匹配，一床一柜，再无其他，甚至连坐的桌椅都没有，穆云熙忍不住腹诽：师父在房间的时候果然都是很认真在睡觉的！

　　叶白衣打开柜子，从里面取了个匣子出来放在穆云熙手上，然后轻轻打开了匣子，穆云熙垂眸，瞬间眼睛都直了。一把剑，匣子里的东西是剑……
　　穆云熙是剑修，青山的剑修本该在入道之时由师父传剑，只是叶白衣极少出现，即便出现了也没有半分要赐剑的意思，穆云熙也不好意思自己问师父要，从来都是跟外门弟子一般，练剑用的都是普通佩剑，师父今日倒是破天荒的不糊涂了？穆云熙表示很疑惑……

　　叶白衣手指轻轻拂过剑，然后屈指弹了一下剑身。“叮”声音清脆悦耳，穆云熙一听便知道这是一把好剑，叶白衣看着剑的目光缱绻又温柔，穆云熙从来没有见过这样的叶白衣，一时间竟也不敢言语。
　　“云熙，你可知这是什么剑？”沉默了片刻，叶白衣开口，声音却是从未有过的低哑暗沉，目光似乎穿透剑身看到了什么久远的回忆。
　　穆云熙将目光从师父脸上撕下来，低头看了那剑，剑身极薄，透着星星点点的寒光，剑柄上刻着白衣二字。
　　“这是，师父的剑……”穆云熙惊讶的问道。
　　“嗯！”叶白衣抬头看着穆云熙说：“云熙，为师今日便把这把剑送你，可好？”
　　“师，师父……”穆云熙愣住了，这是什么情况？
　　“云熙，为师希望你记住，”叶白衣望着穆云熙，目光是前所未有的郑重：“你用的剑，是白衣，将来若造杀孽，便皆是为师之过。你可明白？希望你入世之后，勿要忘记为师的话。”
　　“师父……”师父怎知他要离开？穆云熙刹那间心沉进冰底，脊背微微冒出冷汗，师父不留他吗？
　　“云熙，世上之事，皆有因果，天理循环，勿要太过执着……”叶白衣望着穆云熙的眼睛，一字一顿，掷地有声，落在穆云熙心底，硬生生在他心上砸出了星星点点的坑。
　　“你走吧……”叶白衣叹了口气，垂下眼睛，睫毛微微颤动，在眼睑打下一片阴影，再看不到他眼中的怅然若失。
　　“师父……”穆云熙蓦然慌了，眼眶发红，死死的咬住下唇，愈发不敢言语。师父这是怎么了？
　　“你本来不也就是要跟我辞行的吗？”叶白衣不看他，转身背过手，往门口走去。穆云熙顿了一下，腿上如缀千斤，拼命稳住了身形才跟上叶白衣。
　　“师父……”穆云熙咬了咬唇，似乎下了什么决心一般问道：“那我还能回来吗？”
　　“当然！”叶白衣笑了，若你找到真相，还能不恨……若我还活着，你便回来吧……
　　竹楼出入口本就不远，穆云熙还没想好跟师父再多说些什么，便到了竹楼的出口处，叶白衣一手背在身后，死死握着，一面平静如水的说：“云熙，为师就不送了……”
　　穆云熙攥紧手里的剑，低下头唾弃自己：不就是离开几日报仇嘛，报完了我就回来陪师傅，哭什么哭，娘炮！一面拼命眨掉眼里的水汽。他不能在叶白衣面前哭。
　　再抬头时他已收敛好情绪，貌似平静的望着叶白衣：“师父，我能抱一下你吗？”
　　叶白衣没有回答，穆云熙上前一步，伸出手揽住他的腰，将头靠在叶白衣肩上，穆云熙从十三岁起便跟着叶白衣，到今日离开之时他十九岁了，师徒六年，他从未如此靠近过叶白衣，握着的闻到的，皆是叶白衣，他狠狠吸了吸鼻子，唯恐自己忍不住掉下眼泪，这几年没流过的眼泪似乎都攒在今天了，动不动就红了眼眶，真是没出息，穆云熙忍不住又唾弃了一下自己，然后哑着声音说：“师父，我会回来的，一定会！”声音微抖，似在哽咽。说罢便放开叶白衣，头也不敢回的走了。
　　云舒看穆云熙走远了，这才走出来，慢悠悠开口道：“你倒是真舍得让他走……”
　　“师兄，”叶白衣瞥了他一眼，叹了口气，缓缓放开了攥着的手，瞬间又换回那个特别会找揍的语气：“这种时候，小师弟我脆弱的很，你要对我好一点，不然会很容易失去我的。”
　　云师兄震惊了，这没脸没皮的，准备好的安慰劝解之词全堵回肚子里去了，一时间也接不下去话，只好十分糟心的看了看穆云熙离开的方向：“这孩子也是命苦,怎么就认你当师父了……”
　　“嗯，我命更苦，怎么也没见师兄你心疼心疼我……”
　　云师兄凉飕飕道：“唔……你那不是自作孽不可活嘛……”
　　叶白衣瞬间就闭嘴了。
　　嗯！干的漂亮！！云师兄在心里默默给自己鼓掌，跟他打嘴仗能赢的机会太可贵了，云师兄刚才的小不爽瞬间就烟消云散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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