痴心赋-优昙香

　　熟悉的声音响起，雪昙反而惊的倒退了几步。雪儿，除了在梦中，他何时如此唤过自己。若是六千年前，他如此唤自己一声，她怕是会欢喜的睡觉都笑出声来。而如今的雪昙，怕是再没了当时的心境。她很怕那个怀抱，曾经自己心心念念的怀抱。多少次，她仅仅是想在那怀抱中得到一丝温暖，而最终却都被无情的推开。她至今还记得每次被推开时，心碎的声音。她好怕再经历那种痛楚。
　　星源见雪昙后退，眼中闪过一丝错愕，但转瞬即逝，面上笑的更加和煦温暖。疾走几步，来到雪昙面前。一把将还来不及反应的雪昙拥在怀中。
　　一阵香气入鼻，雪昙不自觉的，多吸了下鼻子，这香味曾几何时如此熟悉，而却又如此遥远。感觉身上被一种有些霸道，却又小心翼翼的力量裹覆着。雪昙不习惯的想挣开。
　　“雪儿，你可恨我？”
　　耳边响起星源熟悉的声音，声音很低，似是被压抑了许久一般，显得如此沙哑。
　　瞬间，雪昙觉得，周身有一种无形的碎裂声响起，那不是心碎的声音，她的心早就在六千年前，化为飞灰，随风而去了。这是她耗费了万年的心力，给自己建的一个保护壳，她以为已经足够坚固了，可不想在星源面前依然不堪一击。
　　雪昙想不通，星源不是一直厌弃自己吗？刚刚凌霄殿内，他对自己一脸陌生不屑的神情，此时为何却对自己如此，他今日所做，是自己曾经求了一世，哪怕为他牺牲了性命，他都不肯假意施舍一些的。今日他这是转了什么心思？
　　突然脑中一个有些低沉的声音响起，很空灵，听不真切是男是女，极慢的重复着。
　　“心有所想，必偿汝愿。”这八个字。
　　雪昙只觉头脑一阵清明，如此便对了，眼前的星源，不过是天命幻境中的一个幻象罢了。真正的星源，看到自己避之唯恐不及，怎会如此呢。她心中暗暗嘲笑自己，被伤了几千年，伤的何止体无完肤，伤的已经五内俱焚，自己以为早已忘记，却还是在心底抓着不肯放开。
　　知道面前之人是幻象，雪昙整个人放松了下来，没有再抗拒，反而将头靠近他的肩膀，在星源的耳畔，低低的说着。
　　“我恨你如何？不恨又如何？恨与不恨，你与我，在这天命中也终是无缘无份罢了。”
　　雪昙的声音透着一种无力的凄凉，她之前与他的几千年，是天命还是人心，她不知道，可多少日日夜夜蚀骨的痛苦，早已抽干了她所有的希望与未来，她觉得自己最好的归宿便是那忘愁海，在那一片黑暗的烟云中等待泯灭，便是她唯一所愿了。
　　听了雪昙的话，星源微微震了一下，没有任何言语，转而用了更大的力道，将雪昙抱得更紧，似乎是怕她突然消失一般。
　　想着面前之人的举动，应该都是自己心中所想，雪昙也便任他抱着，将头倚靠在他的胸前，双手不自觉的环上星源的腰。坚实的胸膛，温热的气息，还有星源身上熟悉的香气，一切感官竟如此真实，雪昙不禁感叹这天命幻境的神奇。只是不知道这幻象是否可以长久，若是能长长久久的如此，这也该是天命垂怜，终是给她了一个成全吧。只是雪昙已经学会了不要有希望，没有希望就没有失望，也便不会绝望，过一日便是一日就好。
　　就这样两个人抱在一起，站了很久，微风吹过片片竹叶，落在他们身上，看着便像雕刻的石像般，好似在那里屹立了万年，任世间沧海桑田。

　　雪昙曾经也幻想过，如果星源哪一天被迷了心窍，肯这样抱着自己，她一定会在他怀里哭一场，让自己的眼泪打湿他的衣裳，让他因着湿衣裳的凉，也感受下他曾经给自己的凉薄。而此时，雪昙却发现，她没有了眼泪。在星源的怀抱中，她是温暖的，而心里却仿佛依然是冷的。面前这个男子，有着和星源一样的面容身形，可或许他的本体只是这幻境中的一颗竹，一片云烟，或者根本是自己心中的一丝执念。
　　一阵风吹过，有些冷，雪昙微微打了个冷颤。
　　星源将怀抱松开一些，低头看向雪昙，柔声问道。
　　“觉着冷？”
　　雪昙顺势放开环着星源的双臂，移了一步，低眸，笨拙的微笑着摇了摇头，并没有多看星源，绕过他，向着他身后竹屋方向走去。
　　星源看着雪昙有些消瘦的背影，立在原地没有动。修长的手指在身侧握成拳，隐隐几声指节的声音。良久，他轻声说道。
　　“雪儿，这次我定再不会留你一人。”
　　他的声音很低，依旧透着一种被压抑很久的沙哑。他爱了这个女子很久，天命却一直让他忘记。他欠了这个女子很多，天命却一直让他去还他于世间的其他业债。如今他回来了，纵是天崩地裂，他也会一直在她身边。这是他对她十几万年前的承诺，她忘记了，他却记起了。
　　雪昙看着竹屋中，一应俱全的生活用品，厨房中满满的米缸，篮中各种蔬菜，还有屋顶挂着的几串腊肉。心中暗想，这幻境还当真是善解人意，这么一应俱全，倒不似仙界寡淡的生活，看来这是想让她过一过人间的日子了。
　　只是看着满屋就那么一张床，不禁犯了难。虽说此时的星源只是一个幻象，可毕竟也是男儿的身子，与他同床共枕，这是自己万万难适应的。
　　虽然，曾经她是那么希望能在星源的床榻上，依偎在他的身边。可六千年前，在人间的时日，她也只是有一夜同他有了肌肤之亲。而那一夜多少年后，她都不敢想起。此时她却仿佛又想起了，那个雨夜，惊雷震耳，电光闪动，似是要将天地撕裂。雪昙不敢再往下想，转身到竹屋门前，想去看看星源在做什么。
　　刚到门前突然一个惊雷响起，刚刚还晴明湛蓝的天空，突然乌云密布，仿似一层黑罩，遮蔽了天地所有的光辉，只一眨眼间，大雨倾盆。
　　不远处，星源提着衣襟向竹屋奔来，月白的长袍下已经溅了几点泥迹，只眨眼间雨水就浸透了他的衣裳，几丝湿发贴在他的脸颊上。
　　站在竹屋前星源正想拂去衣裳上的雨水，突然一个电光闪过，照亮天地，雪昙刚好看到门外星源的脸，接着一个惊雷响起。雪昙惊呼一声，当年那个雨夜的情境，如洪水般涌入脑中。她颤抖的跌坐在地上，眼中一片惊恐，大滴的泪水涌出，她痛的大口的呼吸着，只是张着嘴怔怔的盯着前方，抬手向空中抓着，似乎要抓住什么。
　　星源几步来到雪昙身侧，也顾不得自己湿透的衣裳是否会浸湿雪昙，俯身一把将她揽在怀中。星源的动作算不上轻，可雪昙却全然未知一般，泪水已经浸湿了前襟，张开的嘴急促的呼吸，使得她面颊已经一片潮红。星源试着拉她抬起的手，却发现那手臂僵在半空，自己用力拉却纹丝不动，可若是太大力必定会伤到雪昙。
　　星源无奈抬手，掌心泛起一种月白光辉，轻轻在雪昙额前抚过。雪昙整个人便似睡着一般，整个瘫软在星源怀中。
　　星源轻叹一声，眼中闪过一分苦涩，将面前自己心爱的女子抱起，轻放在床上。先褪去了自己已经被雨打湿的外裳，顾不得换下里衣，便将雪昙身上被泪水和自己身上雨水浸湿，已经皱巴巴的衣服都脱去，他动作极轻，虽然他知道因着自己的法术，面前之人就算此时天崩地裂都不会醒过来。不过他却还是觉得，雪昙会如曾经一般，在自己怀中，他微动一下，雪昙便会微眯着睡眼，对他一笑。她总是睡的如此轻，以致于后来每每她在自己怀中睡下时，他都会给自己施一个定身法，不必再因为一些小动作，惊醒她。
　　想到曾经，星源脸色不自觉的浮现出一丝笑意，可想到这些曾经，面前之人都已经忘记，不由笑意也变得苦涩。
　　星源右手一翻，一套同样月白的衣裳出现在手中。神仙往往求一个飘逸脱俗，因此衣裳也多以绢纱等轻薄材质制成，往往还要加一些炫光流转，衬得高贵不凡。而星源此时手中的衣裳，却是相对质朴的棉麻，素雅长袍，并无其他样式。这是曾经雪昙最喜欢的衣饰，她曾经说这样的衣裳舒服随性，自己并不需要那些仙界的华服装饰，因为这世上她只要在星源一人眼中是美丽的便足矣。可这些过往，他记得，她却忘记了。
　　星源换好雪昙的里衣，换衣的过程中，他手指不经意间触碰到雪昙不着寸缕的肌肤，眼光温柔，心中没有丝毫的欲念，他爱的只是这个女子，他想的只是她莫要着凉，抬眼可以望到她，抬手可以触到她，岁月便该如此静美安好。
　　此时的雪昙却并没有如星源希望的一样，能静美安好。她此时虽然看起来睡的如此平静。整个思绪却陷入了自己从不敢想起的回忆中，若是没有那个夜，是否自己也不会一次次尝到蚀骨般的痛彻心扉。她不怕离恨境的孤寂，她只是宁可无心，也不愿记起。
　　断续的画面在雪昙脑中闪过，那个雨夜，她寻了他很久，在一片泥泞中，终于看到他的身影，他抚着胸口，踉跄走着。雪昙顾不得一地泥泞，紧跑几步，来到他身前，却被眼前的一幕惊呆。鲜血顺着他抚着胸口的手掌渗出，已经将大半的衣裳染红。
　　记忆中那时候的他，眼中通红，虽然雨水很冷，他整个人却热的发烫。
　　惊雷中路边的茅草垛，闪电照耀下，星源压住雪昙的身子，他的脸是痛苦的，在他那张总是温润和煦的俊脸上，她第一次看到了如邪魔般冰冷的寒意。这是她第一次看到他的冷漠，却也是他厌弃自己的开端，自此后，她仿佛再没见过星源脸上对自己再有和煦的暖意。
　　梦中冰冷的雨水冲刷着一切，星源心头的热血混着雪昙处子的鲜血，奇异的凝在一起，化成一股烈火，灼烧着那个他们刚刚温存过的茅草垛。星源已不知去处，只有雪昙衣衫凌乱，望着空中，等待着被烈火吞噬，焚尽成灰。若是一切都可以在火中成灰，是否便就可以当做从未发生过一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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