痴心赋-优昙香

　　八千年前，雪昙和姐姐月昙还只是萁尾山中修行的两株昙花妖。当年的鸾姫天后重修天界花园，便招了凡界修行的百花入天界静念园。雪昙两姐妹也在此列。按照天律，妖入静念园，必先于天界修行千年后，方可得仙身，入仙籍。
　　雪昙两姐妹便在静念园的仙风玉露中，度着这千年的时光，虽然时光悠长，也没有了凡界的逍遥自在。但两姐妹相依，时光也不算难熬。
　　月昙仙子仙根本就深厚，在静念园的百花中也是未满千年就修得了仙身。得仙身，便是不老，不死，可以自在的生活在天界。这便是多少凡间生灵追寻的正果。却怎知，就在雪昙一心修炼追随姐姐的时候，她的天命轮却向另一个方向转动了。
　　此时的月昙仙子被捆仙索绑缚双臂，月光轻拂着她的身躯，映衬着她轻盈的白袍，纵然退去了满身的珠华，她依然保有着自己清冷的美。她嘴角微微的扬着，笑的如月色般清淡温暖，而眼波流转中却溢出点点水光。
　　她立于静念园门前，不敢再往里走一步，她怕再一步她便会舍不得妹妹，她们已是相伴了几千年的岁月，心里早已视彼此为一体。
　　“雪儿，姐姐不能等到你修得仙身的那一日了，不能看见你做仙子的样子，不能和你——”
　　月昙已经不能再说下去了，满心的酸楚和不舍，然而这世上竟没有任何的言语能表达她对妹妹的歉意，曾经在人间她们还只是两个小小的花妖，他们曾经约定有一日成仙后依然要一起陪伴彼此。可如今她却再无法完成她对妹妹的承诺，也再没有了于人世间和妹妹携手同游的快乐。一念及此，仙子心中更觉清冷，苦苦追寻千年，结果却并非自己所愿，所谓的修成正果便是如此吗？
　　“咳--”
　　身旁传来一声咳嗽。
　　月昙望了一眼身旁的两个人，闪着金光的盔甲，记得她第一眼看到这金色的时候，她觉得如此尊贵不凡，而今天却是那么刺眼。月昙慢慢握紧拳，长长的指甲就要嵌进肉里。
　　突然月昙笑了起来，笑得带着一种凄厉，但还是有一滴泪滴落下来，泪水随着风飘到静念园中，一直飘到雪昙本身的昙花旁边，没入土中。
　　“雪儿，不要懂得爱，千万不要。”
　　就在月昙仙子被神将带走的一瞬，很轻的她吐出了对妹妹最后的叮咛，很轻的声音，轻到除了她自己再没有人听到。
　　次日，天君下诏，凌霄殿门前广声仙官朗声阅读天旨。声音威严，传遍天界每一个角落。
　　“传天君陛下旨意，因月昙仙子凡心未净，贪恋尘世之情，魅惑天神，违反天条，已除其仙籍，贬回人间。其昙花一族虽罪行可恕，但为免余下之徒依绝世之色迷惑世人，遂命世间昙花终生只可于夜色中怒放一瞬。另静念园中优昙花，朕念其千年修为，加以宽待，削去千年修为，千年后准其再得仙身。并令其于每百年天后寿诞之夜开放，待寿诞结束之时凋谢。”
　　仙官传来的声音里有不可违背的威严，雪昙知道自己以及世间万千的昙花唯一可以选择的就只有遵从和忍受，只因那一句天命不可违。
　　“一生只可怒放一瞬”
　　雪昙在心中默默的念着这句话，虽然这其中并不包括她自己，但心中除了感慨同族的命运外，她心中也挂念着人间的姐姐，她怎么也无法想到，那样孤傲的姐姐，怎么会去魅惑天神。在人间姐姐一心想的便是修成正果，怎么会贪恋尘世之情。
　　“姐姐，曾经人间的几千年，我们是那样的快乐，你心心念念的不就是位列仙班？我苦苦修炼，曾一心只是为了追随着你，怎地你终于成仙了，还不及见你一面，你就舍我去了。既然你决定了，那你要幸福呀，姐姐，一定要幸福。”
　　雪昙仙子想到姐姐，不免心中荡起了一种温暖，默默的她也为姐姐和族人祝祷着，此时的她，真的不明白究竟是怎样的错误，要让万千无辜的族人受到如此严重的惩罚，就因为绝世之色？可这绝世之色难倒不是上天给的？没有能力去改变什么，她只能安慰自己，至少姐姐活着，大家也还活着，一切就是有希望的~~~~
　　在一片寂静中，雪昙仙子不知度过了多少个春秋，周围静静的，只是偶尔会有一些忙碌的仙女们经过。雪昙仙子有时候会想这样的生活也许也是好的，静的连烦忧都不会愿意打扰她。
　　春日的微风，夏夜的蝉鸣，秋月的萧索，冬雪的纯净。多少年无尽的交替，她仅仅只是几片残叶在风雨中飘摇着。四时百花轮番盛放，往来的众人欣赏着她们的美丽，而却从无人在雪昙身前驻足。她是这静念园中唯一无人欣赏的一株，百年的时光都仅仅只能在土中那一片黑暗之地栖身。
　　那土中黑暗清冷，隔绝了一切与世间的联系，很多时候，雪昙都想不明白，自己这生与死有何区别，若是死了，还可以过忘川，轮回转世，黄泉路也绝不会只她一人。而此时，自己活着，她的世界也仅只有她一个，这样的命运，当真应了生不如死那句话。
　　时光过了百年，最近一段静念园周围慢慢变得热闹了，仙女每日都会来园中采摘鲜花，仙果。想来是天后的寿诞之日快要到了，她也要迎来她到天界的百年绽放了，到天宫已多少时日了，终究还是孤单？又可以看到天宫的样子了，曾经姐姐那么想来的天宫，此时却在没有了姐姐的身影，曾经相依为命的姐妹，如今天各一方。

　　这一日，刚刚入夜，远远的雪昙仙子就听到锣鼓齐鸣，喜庆欢快。
　　“是时候了”
　　雪昙暗暗想着，虽然心中有些不愿看到这天界的繁华。
　　缓缓的她闭上眼睛，凝聚全身真气，在一片光雾中她的身体变得光华萦绕，让自己栖身多年的那一片方寸天地第一次染上了一丝光明，她缓缓飘于空中，将双臂向两边伸展，那一朵孕育了近百年的昙花枝蔓随着她的纤纤玉手缓缓舒展，白色的花丝尖端如血般殷红，似是喜庆之日那一抹艳红，又如多年压抑愁绪心头的点点鲜红。
　　雪昙蓦地将手向头顶聚拢，待放的花瓣微微的颤动着，带动滴滴花露流转，映出天上点点星光。当雪昙将真气聚于双手那一瞬，整个花朵瞬间怒放，沐浴在月光之下，花瓣层层叠嶂，净白如雪，阵阵暗香扑鼻。雪昙立于花心中央，凉风吹过，小小的身体随花蕊起舞，飘起阵阵幽香。蓦然间，雪昙感觉到一种温暖，仿佛千年前于人间山林沐浴阳光的温暖。
　　“幻觉吧，许是太孤单了”
　　雪昙摇摇头，安慰着自己，自己已是永世与阳光无缘了。可是身上还是会感觉到温暖，她睁开眼，试着寻找温暖的源头，当她抬起头的一瞬~~~~~
　　那样一双眼睛，明若星辰，灿若朝阳，没有一丝杂质，似乎可以一望到底，望到心中的几分善，丝丝净，并着满满的温润，雪昙痴痴的看着，这眼神如此熟悉，似是已经相伴他万年。
　　“月出皎兮，佼人僚兮。舒窈纠兮，劳心悄兮。”
　　悠悠的一个声音响起，是那双眼睛的主人，雪昙仙子猛然惊醒过来，打量着面前这个人，一个有着温暖眼神的男人，嘴角微微扬着，带着一种恬淡的笑，仿佛远方的丝竹之声甚至这尘世皆与他无关，他唯一关心的就是面前这如雪的昙花，并非棱角分明的脸上，却多了一分俊美，然并非魅惑的美，骨子里散发出不可忽视的英气，发丝垂下，几乎触到雪昙的脸，可以闻到一种淡淡如水的香气。如若说他是温文的书生又多了几分犀利，如若说他是英武的侠士又多了几分儒雅。
　　面对这个人雪昙不禁心中一阵痛楚，似乎这张脸是如此的熟悉，熟悉到仿佛融入自己的血肉中一般，她不禁抬手，想抚摸眼前的面容。
　　“不对，刚才的诗不足以形容仙子你。”
　　男人缓缓起身，长身玉立。
　　“月色虽然净白，却不及你褪尽铅华，美人虽然婀娜，却不及你出尘脱俗。本以为今夜会沉闷无趣，却无意见到仙子盛放，试问这世上还有几人有此机缘？在下，是看守天河尽头神魔之门的星源仙君，奉命恭贺天后寿诞而来，如仙子不弃称我星源即可。”
　　星源仙君言语间，面上始终淡淡微笑。
　　雪昙亦微微欠身。
　　“小仙雪昙~~~”
　　雪昙刚开口却发现声音及其微弱，于是又提高声音
　　“小仙雪昙~~~”
　　声音还是微乎其微，即使面对面也只有她自己听见。雪昙这才恍然，自己在天宫只是本体，还未能修得仙身，自己小的如一只飞娥，只能居于花心，怎么能与面前这位身姿绰约的天神交谈呢，不禁联想到昙花一族的命运，神色黯然。
　　星源仙君弯下腰，手抚着昙花如纱的花瓣。
　　“世人说昙花展妍酬知己，欲诉花魂终无语。今夜星源能一睹仙子惊世之姿也该算得上是仙子的半个知己，只是不知仙子是否也是欲诉终无语呢？”
　　雪昙静静的立在花蕊之间，因为太过纤弱亦伴着花蕊，随风摇摆着，很不稳当。星源神君走到昙花身边慢慢坐下，用自己的身型为雪昙挡住了夜风。雪昙感激的望了他一眼，星源亦看向她，望见她脸上溢起的悲伤，心中微微一颤。见雪昙不语，遂他接着说。
　　“世间之事，星源认为必有两面。牡丹娇艳，兰花孤傲，月季四季常开，但岂是日日时时都可遇到惜花之人，虽则艳丽难免遭人践踏，春尽色衰，最后落得残枝败叶被世俗污泥毁了其清白。反而不如仙子，世间皆知昙花之美，然能有幸目睹的必是于花前耐心等待，知花怜花之人。今夜之后，星源若要再见仙子这极致之美还需再等百年，恐怕这百年中星源会时时思念今夜所见，而其它俗世之花，必不会再放于心中了。仙子应知自己并非世俗之花，而是开于人心之花，可以倾尽一生之美，只为知者开到极致。星源认为此乃仙子大幸，也当是星源大幸。”
　　星源仙君淡淡的说着，不似对雪昙的规劝，反而似诉说自己心中的情怀，不会给他人带来一丝的悲伤。雪昙望着星源的侧脸，默默的念着“倾尽一生之美，只为知者开到极致。”
　　远处丝竹之声再次响起，星源仙君转头望向雪昙，依旧温润含笑，雪昙蓦然对上星源仙君的一双星眸，两颊一阵绯红，低下头去。
　　远处丝竹声渐弱。
　　“看来寿筵要结束了，星源需得先向仙子告辞了，仙子既然是今日开放，那今日便做仙子的寿辰可好，百年之后星源定再来贺寿，不贺天后，只贺仙子。”
　　说完，星源神君微微点头告辞，转身匆匆消失在了夜色中。
　　“他的眼神怎会如此熟悉？似乎和姐姐一样陪伴了我很多年。”雪昙心中疑惑。
　　她听着他离开的脚步声，努力的记着，记住这脚步声，百年之后，当这脚步声再响之时，她一定会倾尽百年之美，只为他开到极致。
　　远处丝竹之声渐停，寿筵即将结束，一阵风吹过，昙花如纱的花瓣飘落满地，雪昙重新回到深埋在土中的方寸天地间，继续在黑暗冰冷中度过百年岁月，但这次她脸上却挂着笑，因为她清楚百年之后有个知己会守护她，她不再孤单。
　　暗夜中一个颀长的身影缓缓走来，望着已经凋残的昙花，弯下腰精心的收起落下的花瓣，放入一个红艳如火的小香囊中，他一身月白色长衫，映着周围的黑，有一种凄冷的决绝。
　　雪昙隐隐的听到那个脚步声，很熟悉，她知道是他，莫不是他不忍有人看到她凋零的样子，因此再回来收拣。因为他，自己的花瓣不会被污泥沾损，就如他刚刚说的一样，雪昙脸上一行清泪滑落，是幸福的眼泪，很幸福的那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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