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雨楼

　　方才提心吊胆，现在才有心思端详他的屋子。除了一只燃着迦南香的手炉，什么摆设也没有，简素至极，连最末等的客房都比不上。却又因徐徐直直的青烟、靠墙的整面书架、窗下的一把古琴而显得清雅绝尘。

　　谢微尘见她百无聊赖地四处张望，大概伤口痒，两只白茧互相蹭，看起来笨拙又好笑。

　　“手不要动，平放在桌上。”他出言制止。
　　朱乔急忙依言正襟危坐。

　　“最近读了什么书？”他看她无聊，便陪她说话，却不知道这样只会让她越发局促。

　　“嗯……”朱乔紧张得脑袋一片空白，从头数起：“千字文，孔孟老庄之言，世说新语……”好像就这么多了，她有点羞愧地看了看他身后一架子的书。

　　“你自幼习武，突然看起书来不习惯吧。”
　　“嗯……不过认真读进去，从书里学到很多道理，觉得很好。而且，”她歪头想了想，绞尽脑汁地组织语言道：“感觉自己有什么地方变了，每天会想一些事，就好像……打开了一道新的经脉。”

　　谢微尘欣慰笑道：“武学强健筋骨，文墨开通慧思，其实是相通的。你有这种感觉，说明很有悟性。”

　　朱乔记下，诚恳道：“小的一定会更努力文武兼修的。”
　　他笑着摇了摇头，道：“也不必给自己施压，你现在正是锦瑟华年，还是随心所欲、顺其自然吧。”
　　朱乔一愣，随即沉默，她哪有资格随心所欲啊……

　　谢微尘忽的又道：“女子能够修炼阳宗，极为罕见，难免让人觊觎，以后尽量不要动用正阳内力。”
　　“是。”

　　二人就这样时断时续地说着话，朱乔渐渐放松下来，也不觉得手疼了。满屋浅淡的迦南香和春光包裹住她，竟有些……心猿意马。

　　暮色四合，窗外暗了下来，朱乔才恍惚发现自己竟和公子共处一室待了一天。她在悄然无声的幽暗中红了脸。

　　玲珑端着饭菜进来，点起了灯。
　　“喂她进食吧。”谢微尘吩咐道。
　　玲珑不太情愿地板着脸给她喂饭，朱乔更是不好意思。

　　谢微尘饮食清淡，却极其精致细腻。她第一次吃到这么精细的菜色，差点连勺子一起吞下去。

　　玲珑眼中含了一丝捉弄的笑，刻意放慢动作，让她等得望眼欲穿心急如焚，然后塞了她一口白饭。
　　她不知道这是朱乔第一次吃米饭，也吃得香甜无比。

　　“别欺负她。”谢微尘出声主持公道。
　　玲珑撇了撇嘴，对她道：“你是修了八辈子的福，才能让我喂你一顿饭。”

　　朱乔才发现原来玲珑竟然还有这样一面，全然不似她之前所见的那样端庄稳重。

　　吃过饭，玲珑收拾碗筷出去。谢微尘立在窗边，仿佛在等待着什么。

　　月光与星光落进窗来挥洒在他身上，清风挑起丝丝缕缕的长发，灿若神人。

　　朱乔在一旁静静看了他一会，踌躇着觉得自己该告辞了。

　　“还疼吗？”他突然出声问道，依旧看着窗外。
　　“还好，已经麻木了。”她挥了挥白色熊掌。

　　谢微尘转过身来，见她面无血色，取了古琴，琴上有梅花样的断纹。他坐下一拂琴弦，铮然几响，刚柔并济。朱乔睁大眼睛，恍惚间看到简朴的小屋里清辉满溢。

　　纤长素手在七根琴弦上灵动翻飞，淙淙清溪般的妙音便从他指尖流淌出来。曲中有一丝难掩的漠漠空寂，哀婉得恰到好处，能够抚慰长夜里每一个无眠的人。

　　她沉浸在这淡然空灵的清韵中，渐渐察觉不到外界动静，也忘了手上的痛了。

　　琴声起伏，似沉水中突然跃出几尾锦鲤，寥廓的画面霎时有了颜色与生机——不对，朱乔蓦地惊醒，敏锐地从琴音里发现一丝轻若游丝的杀气。

　　“别分心，”谢微尘似是知道她在想什么，轻声道：你心里想着什么，入耳便是什么样的声音。”

　　那丝杀气转瞬即逝，似乎只是她的错觉。朱乔重新平静下来，乐音又变得柔缓了。

　　正沉醉间，外面忽的传来打斗声，在静夜里十分突兀。朱乔睁开眼，这次绝不是错觉！

　　她再无心听琴，皱眉望向窗外。奇怪的是，公子一直在置若罔闻地弹琴。

　　朱乔凝神细听，从琴声里分辨出打斗声。以她的耳力，光是听声基本就能想象出对方的招式。

　　只有两人在缠斗，都是身手敏捷的高手，使的也是玄古派的功夫，阴阳互搏。阴宗的那人出招正合琴音的节律，这琴声如某种心法口诀，隔空指点着他与敌人对决。

　　朱乔心头一跳，看向谢微尘。他依然面色平静，琴声却一扫之前的清寂孱弱。急促得如同跳跃的雨点，又如千军万马对峙阵前，气势磅礴。低沉时以内力对抗，高亢时便听到对方骨裂之声。

　　银瓶乍破水浆迸，铁骑突出刀枪鸣。琴音在达到最顶点时骤然平息，余音绕梁。

　　朱乔心神激荡，方才被这琴声引领着在脑海中打了一遍，不觉已气喘吁吁，大汗淋漓。

　　她才由这琴音发现谢微尘也习了阴宗，并且修为深不可测。若这琴音是冲她而来，她绝无还手之力。

　　她忍不住起身走到窗边，打斗声已经随着琴音消失，外面一片鸦雀无声。

　　朱乔挑窗俯瞰，楼下不远处，宋天霖一身紫红衣袍，月光在那张阴阳怪气的脸上投下阴影。站在他对面的……是奄奄一息的郑楼主。
　　周围木落花凋，如飓风过境，可见酣战之激烈。

　　他伸手击向郑灌的胸腔，千钧一发之际，窗户被风关上，遮去了骇人的画面。

　　她听见血肉横飞的声音，在寂静的凉夜里，诡异得让人毛骨悚然。
　　“捂住耳朵，别听。”谢微尘低声道。

　　忽然有桃花的香味从四面八方涌来，遮去了浓重的血腥味，可她还是能闻到……

　　微颤着手推开窗，看到了触目惊心的一幕。

　　宋天霖手染鲜血，淅沥滴落，尖利通红的长指甲深深嵌入一颗心脏——郑灌左胸有一个大洞，他面色惨白骇然，目眦欲裂，盯着宋天霖手上自己的心脏，血红的一颗，似乎还在跳动。
　　噗呲一声，血肉在他手中捏碎成块，郑灌也倒了下去。

　　死士杀人是家常便饭，却很少见到如此残忍的虐杀。像一场醒不来的噩梦，死亡的恐怖压得朱乔有点想吐。

　　她弯下腰干呕了几下，思绪忽然清晰起来。宋天霖是个疯子，如果他当了楼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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