宴秋

　　提着玲珑小巧的雕花灯笼，婢女踩着小碎步恭敬走来说已备下晚膳，请两位移步后院入膳，如桐笑着作揖道知道了，目送她转身离开后，有些忧心的回过头瞧了眼那边竹亭里笑语晏晏的二人，心中一时想法纷杂，升起担忧，眉宇紧锁。
　　被召去入晚膳，此时已不晚，大家都已是饿极，厨房做了丰盛满桌，因着来人众多、加之下至襁褓上至不惑，于是分了好几桌入食。十三位长者，除了宁亲王仍居于府上未来，都坐在一张桌子上谈笑饮酒啖食，剩余浩浩荡荡近二十个稚子分了两桌入晚膳，因着男女人数不平衡故而没分男女桌，只混搭着坐在一起。
　　南许被南坞南念包围坐着，她们都心心念念今日南许的遭遇，尤为担忧，更何况她们知道南许与朱晔衣向来无交集，怎么这次会突然做出如此出格之事与朱晔衣跑到古禅寺赏花求签？虽朱晔衣才堂前跪下解释过，但她俩并不相信，一边吃饭一边偷偷捣着南许让她解释清楚。
　　戚娴坐于南念一侧，正好南念另一侧是朱晔衣，都是知道内情之人，于是她沉思一二，轻声简单解释了状况，还没说完就见她俩直愣愣的不可思议的眼神盯着她，满脸呆滞，南许不慎噎住，一时呛个不停，停下筷子刚想找个水杯喝水，已有个盛满水的杯盏递来，南许看都没看直接接过一饮而尽，喝完嗓子才好了点。她放下杯子，捂着胸口咳了几下，觉得好多了，才拿起筷子边夹菜边继续说。
　　说着说着却发现没人看她，都一脸见鬼的看着旁边，南许觉得奇怪，顺势看去，见到了一样愣住了和南坞南念面面相觑的朱晔衣，还夹了一筷子红烧肉，停在半空，莫名奇妙的。
　　南许迷茫，“怎么了？看朱晔衣作甚？”
　　南念后知后觉转过头，“因为世子爷给你递水啊……诶，姐姐？你喊世子爷喊名字……了吗？”
　　南坞也皱眉，收回视线，“你何时与他……和世子爷关系这么好了？”
　　一时一桌视线都汇聚过来，对面的几个小姑娘瞪着亮晶晶的眼瞅过来，眼珠贼溜溜的转，看着他俩。
　　南许一时又有些心虚又有些莫名奇妙，还没想好怎么搪塞过去，朱晔衣已咽下口中红烧肉，扒拉了一大口米饭，又喝了杯茶，故意提高了点嗓音道，“我与南许姑娘吗？我们自幼相识，现下又在一个学塾念书，在下不肖，倾慕南许姑娘倾世容颜与绝顶才华，只不过姑娘看不上在下一介武夫罢了，怎的？有何不妥？”
　　南许，“……？”戏有点过了罢………
　　南坞诧然，一时没看出这是真是假，瞧着朱晔衣面上挂笑意气风发模样，看着南许时眸中碎光闪过，满眼都是南许，毫不掩饰自己的钟情，俨然一副深情模样，还真有些把不准。
　　同桌坐的是几个年岁较比南许她们小几岁的小姑娘们，闻言都捂着嘴笑眯眯的“哦”起来，人小鬼大的，眼睛眯得同月牙般，露出点点笑意，笑得七歪八倒，也不顾甚形象了，和小姐妹偷偷笑着。
　　南许看得只觉得好笑，也没什么其他感觉，又后知后觉生出些许尴尬来，毕竟人家这么严肃尽责的演戏，她总得配合配合才行。
　　于是她埋下头来，吃着门前的蟹黄豆腐津津有味。
　　见南许害羞不说话了，南坞南念也知不该多提了，南念偷偷瞪了对面的小姐妹们几眼，示意她们可别再笑她姐姐和世子爷了，可安心吃饭吧。
　　后面吃得顺利，南许今日经历太多事情，精气神消耗太多，晚上忍不住吃了满满一碗，撑得不行，转头一看，得，朱晔衣还在吃呢，也不知道是第几碗了，这桌的都放下筷子了，边同人讲着话边偷偷看了眼仍风卷残云的朱晔衣。
　　入过晚膳，已是夜深霜浓，各自道别，各回各府。
　　朱晔衣心情好了许多，也不知怎的，就是畅快许多，觉得自己此时格外轻松自在，同丞相府戚洪氏拱手道别后，转身扶着母亲上马车，自己则翻身上马，领着马车慢悠悠踏着小步回府了。
　　而南许与母亲不在一辆马车上，在后面坐得心惊胆战，这路上没外人了，她把事情跟姊妹讲得清清楚楚，两人都是诧然，但事已至此，更何况又多是最亲密的姐妹，叹息已是无法，感慨也只能推至明日，此时都抓耳挠腮的替南许想着主意，等回府了母亲问她该怎么帮她应付过去。
　　果不其然，刚回府，一下马车，大夫人冷冷甩下一句“洗漱后我去你房里同你谈谈”后便挥袖与官人走了。南许僵在原地，有些头疼，却瞧见了宋永展悄悄回头冲她挤眉弄眼笑了一下，估计是想让她别担心。她一下子笑了，心也慢慢稳下来。
　　是了，有什么好担心的。
　　但是事与愿违。
　　南许一身素白里衣，粉黛尽失，绾起的长发尽数放下，乌黑油亮，垂在脑后，乖巧干净，坐在母亲跟前，垂眸听着训话。
　　“你与世子爷，今日究竟是为何事？”
　　南许沉默片刻，“正如世子爷所说。”
　　“如他所说？他倾慕于你？你瞧不上他？”她咄咄逼人，声色俱厉，盯着南许低着的后脑勺，问她。
　　南许只觉得喘不过气来，一面是母亲，一面是已答应好的事情，哪方面都不能舍……
　　见她不回话，大夫人冷声道，“抬起头来，看着我说话。”
　　她咬着牙，抬起头，触上母亲深邃严厉的眼，像是一道明光，能看透她的心。她揪紧了衣摆，道，“是。”
　　瞧着南许单纯干净的眸，盛着细细碎光，波光潋滟，皮肤娇嫩吹弹可破，正是女儿家最好的年纪，但……
　　她也于心不忍，长叹一口气，移开了视线，再说话时语气俨然放松许多，“那你说，你同萧苏承是怎么回事？”
　　“啊？”
　　一提及这个名字，南许彻底慌了，一时不知道说什么，脑中方寸大乱，胸腔中跳得格外激烈，她不敢去看母亲的眼，只结结巴巴，吭吭哧哧，也不知道在说些什么。
　　大夫人拥过她的背，轻轻拍着，用温暖的掌心安慰她颤抖的背脊，温声道，“娘同你说这个并不是想吓你，只是……想同你说，你的事我都知道，你是顺永侯府的姑娘，你的一举一动我定然不能不知道。你同萧苏承的事我一早便知道，不过也不是没有拦你们吗，你们正是年轻时候，能趁此和相爱的少年郎说说笑笑也是好事，往后便不能这么单纯快乐了……所以今日那世子爷那事出来后我便觉得不对劲，你何时有和世子爷交涉过？即使你们相识，依许儿你的性子哪会轻易同他一起出去，更何况这闺中女子的名声你怎会舍弃？娘知道，这套说辞背后定是有原因的，许儿，你可愿同娘说？”
　　南许慢慢止住颤抖，心中茫然，一时不知道该说什么，只依偎在母亲胸前，双手紧紧抓着母亲的刺绣牡丹锦缎腰布，大夫人只叹息，不说话，无声的安慰她。
　　终是要做出抉择。
　　好些会，南许终于缓过来，声音仍是沙哑的，从母亲身前起身坐直，仰头，看着母亲的脸，眸中波光点点，有些犹豫，更多的是坚定，“娘，我……我……我不能说。但是，但是，娘，我也不想，实在是无法……娘，你能明白我吗，我也不愿意，但若我说了，我怕日后……”
　　还是没忍住，晶莹泪滴顺着脸颊滚落而下，落到纯白里衣上，染深了一块。大夫人终是看着不忍心，伸手帮她擦拭，看着她凄楚落泪，眸底尽是痛苦纠结，心中交缠几番，还是将她揽入怀中，轻声道，“不说便不说吧……你是府中最聪慧的姑娘，知道什么该做什么不该做，娘一向是最放心你的，故而都不怎么叮嘱你……这件事想必许儿心里是有分寸的，既然实在难开口，便不说，等许儿哪天能跟娘说了再说好吗？莫哭了莫哭了，多大的姑娘了，再过一年就要嫁人了，还能这般哭吗？小哭鬼。不过，许儿，你要知道，这世上万事都敌不过你自己安全最重要，娘和你爹都是希望你日后过得开心自在，即使是嫁人，也不指望你嫁个多富贵人家，只要你自己喜欢就好。咱家有权有势，不怕日后婆家欺负你，所以你要担忧的只有你自己……先前娘知道你和国公府的萧二有来往时也担忧过，国公府不比其他，国公爷地位高，公主娘娘更是……虽然今日事变，日后情势不定，但国公府的地位一日两日也不会变，指不定会拔高。娘只觉着，只要你和那萧二是真心相爱的，那即使那家是个虎口蛇……”
　　南许突然出声，声音哑着还带了点小女儿家的娇嗔情绪，道，“娘，我同萧二……其实并不是那般，之前……萧二跟我说过心仪我，我当时虽对他没什么感觉，但以为总会有的，便没推拒。但后来慢慢发现，女儿错了，感情之事难以强求，故而之前就想好了秋闱之后便寻个机会去同萧二公子说清楚……只不过这几日一直没能有机会见着他，待有着机会我定去说清楚。娘，我……我会照顾好自己，无论日后是怎样的归宿，你们放心吧，我有分寸。”
　　她从怀抱里爬起来，睫上沾着泪滴，鼻尖通红，两颊也红扑扑的，却还笑着看向母亲，“娘，我会处理好的，娘不必担心。”
　　大夫人看着她那破涕反笑的女儿，一时心头五味陈杂，只能捏捏她通红的鼻尖，笑她，“行了，娘知道了，之前吓坏了吧？唉，娘也是为你好，天底下的娘亲谁又是不为儿女好的呢……这嗓子还是甚哑，明日请了郎中来开药吃吧。”
　　南许蹭着她的袖子撒娇，“不了不了，指不定明日就好了呢，明日再说吧。”
　　“行了行了，快些去睡吧，累坏了吧今日？明日还要去学塾上早课，可别起不来。好了好了，我得回去了，今日宫中大变，明日京中就该传遍了，届时又是一番腥风血雨呐……唉，不说了，睡吧。如桐，给姑娘熄灯。”
　　一屋烛火被尽数吹去，屋子里重回黑暗安静，只留人在无尽的漆黑中辗转反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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