宴秋

　　湖边风景怡人，杨柳垂拂，在岸上都能听见湖正中间游船上女子的欢声笑语，清脆悦耳。游船原是扬州富贵人家才会用的远行运船，这艘比起来要娇小些，从外看装潢华贵，木雕窗开着，轻风勾出里面的淡紫色纱帘，袅袅依人，飘散出胭脂香气，夕阳西下，照至湖水上叠射出奇异的光线，说不出的醉人滋味。
　　马夫向湖边一位规矩站着的男子递出请柬，穿得不俗，低头听着马夫说些什么，又瞥头看了眼站在马车旁的南许南坞姐妹俩，颔首表示明白，侧过身子去向旁边粗壮汉子言语了什么，那汉子便起身下去撑船。
　　南许见状，牵着南坞便走过去，还离几步时停下弯下身子拱手作揖，“在下宋家小女，不知阁下如何称呼？”
　　那人忙笑，跟着俯首拱手，“不敢当，只是永安楼掌柜罢了，因京城世子爷特来鄙人酒楼做酒设宴，鄙人特来恭迎各府千金公子，送各位上船。”
　　“原来是永安楼掌柜，竟屈尊于此迎候，小女实在不敢当。”
　　“无碍，能见着各位也是鄙人之荣幸。姑娘，时辰不早，早些上船为好。”
　　“也好，我与长姐先行一步了。”
　　南许脸上带着恰当的笑容，看不出丝毫不当之处，与南坞走到湖边，身后侍女提起裙摆，稳稳踩在船板上，便不再动作，等着船走靠岸。
　　游船上人已不少，大多是今日先前见到过的，南许打量几眼，眼尖看到了午时用膳时发脾气的姑娘，此时正脸红扑扑笑着与一位男子搭话，面上止不住的娇羞。
　　南许多看了几眼，余光一瞥，瞅着那位男子侧颜脸熟，眼神已先一步离开，移到别处，脑中还回忆着是谁。
　　啊！是那个宋徽晰，瞧着规规矩矩的，行事却像个轻浮的。
　　她起了趣意，看看今日能不能辨出他究竟是何种人，上次判断毕竟还是她主观想法猜测，不知这次能不能看出来他是个轻浮的还是稳重的。
　　游船登上去后方知其多大，正厅宽阔，两侧摆了矮桌和垫子，有不少结伴坐着唠嗑嗑瓜子吃葡萄的，甲板上多为公子哥临风眺望，或是打闹或是谈着诗词歌赋，就这么瞧着倒是个不错画面。
　　巧的是还碰见了同住一个院的费家月婉月然，两姐妹窝在正厅偏僻一出，坐在垫上吃着水果，小声聊着天，穿着也简朴，看着毫不起眼，南许都没瞧到，还是南坞支她胳膊给她指了才看见的。
　　她们俩欣喜跑过去打招呼，那俩姐妹见着了熟人也是欣喜，拉着说了几句话，一边候着的酒楼小厮眼尖，立马递上两个垫子供她们坐。
　　“你们来了多久了？我和妹妹刚来，才瞧见你们。”
　　月然一口一个吃着葡萄，眼睛笑得眯了起来，看着可爱又灵动，“来了有一会了，这儿又没认识的人，我和姐姐便琢磨着还是找个安逸位置坐着吧，不惹出什么事就好，安安稳稳等到宴席结束了下船。”
　　南许笑着应话，心中想着，月然看着是个单纯的，不像多有心思，倒是姐姐月婉不多言，看着也沉稳些，多半是月婉的主意。作为外地远来迫不得已赴这种宴，这种法子自是最好。毕竟江南人与京城人大抵相同，心气傲，都看不起外面来的。像费家姐妹河东而来，家中父亲官职也不是很高，在这边自然受不了多重视，同住这几日瞧着他们屋子少有动静，也没什么人来找他们。
　　南坞含笑问道，“你们准备何时出发去京城呐？我们也停留不了几日了，后日或是再延迟一天就要走了。”
　　“母亲说也是后日走，怕去晚了客栈订不到了，毕竟这次进京人不少，怕路上生了意外。”
　　“那真是巧，看届时若是能一起走，路上做个伴也是极好的。”
　　“好呀好呀，回头我跟母亲说。”
　　没聊多久，后堂小厮喊着可入席了，一下子大家都站起来，甲板上的人也都纷纷走过来穿过走道入后堂。
　　后堂是用膳之处。格局简单，位置宽广，分两层，下面一层与前面一般摆的是矮桌与垫子，左右各分了十来桌，有大桌有小桌，菜色大抵相同。正中央以宽阔的楼梯分隔开，楼梯极宽，中间又各分两道往上，上去后也是入膳之桌。而上面一层小些，正上空悬空挂着些个金贵玩意，细看都是些摆饰，精雕的小木船，石块，花草，还悬空挂了不少树木草叶，加以暖人的烛火灯光，看上去倒是新鲜。南许特地爬上二楼在栏杆边看，才瞧见了这真面目。不过是用细绳牵引，让东西挂在半空，利用船顶的斜塌和溢出的烛光，做出这番如同扬州城内湖上夜景的样子。
　　“真倒是第一次见，实在是新鲜，做得也好看呐。”
　　南坞颔首，“确实好看，如梦如幻，下面隐隐绰绰的人正好显得朦胧，想出这主意的人也着实有才。”
　　“月婉月然，既都上来了，不如在这坐着吧。你们是饮酒还是饮蜜汁？”
　　月婉随着坐下，笑着道，“我们河东女子向来酒量好，这边扬州的酒劲头太小，怎么喝都没意思，还不如我们河东的一碗白水来劲，还是蜜汁吧。”
　　南许失笑，正准备调侃两句，还没说话就听见一个男声道，“还是第一次听见有人如此评价我们扬州城的酒的，不知是否过于草率了呢？不知姑娘可有意愿与我比拼一番，来尝尝这扬州最烈的酒呢？”
　　循声望去，是刚上来的几位公子哥，像是还没落座就听见月婉的话，拔腿走了过来，瞧着浩浩荡荡好几个人。
　　南许皱眉，刚刚月然还说要安安稳稳坐到下船，这还没一会，就出了事。她和南坞对视一眼，都没说话，又听见一声，“王大公子何必如此，与女子比拼酒多不好，有伤颜面，还是莫计较了，赶紧来与哥们一起喝喝酒吧。”
　　这音听着耳熟，一行人走来立在桌前，挡住外面光线，一下子显得昏暗不清，男子气势雄厚，压的都呼吸不畅起来。南许拉着南坞站起来，对面月婉月然也站起来，月婉打量他们几眼，笑起来，与以往都不同的笑，带着江湖上那股随意洒脱意思，道，“这位公子哥是觉着我贬低了扬州城的酒？才与小女我置气要比拼酒量？”
　　为首的公子哥立着，一身白衣，腰间挂着吊扇，闻言撇嘴一笑，“姑娘河东而来，自然……是与我们扬州的姑娘不一样的，看着就是个豪气的，我邀请姑娘一起比拼，不知姑娘答应否？”
　　南许听着这话头意思不对，也不好说话，只细看了这行人，居然还能看到熟人，后面站着宋徽晰和宋照，宋徽晰斜靠在旁边一位公子哥身上，瞧着随性浪荡模样，还挂着笑，像是看热闹的，不甚在意，正巧视线转过来，与南许对视，立马站直了身子，见南许又很快转移视线，垂眸与旁边人说话去了，赶紧挤开旁人站到前面王公子身边，“我说和允呐，莫这般冲动，毕竟是外面来的姑娘家，万一要是喝出些个事来可怎办的好？”
　　月婉冷哼一声，“这位公子自是不必在意这些，我既敢说这话自是有底气的。更何况扬州向来开放，我与公子比酒又不是做什么伤天害理的事，这有甚。王公子，我应你的约，你去取酒来比拼即可。”
　　王和允笑起来，“姑娘真是好气概，来人，去我家店铺，说是我王和允要酒，取那最烈的来女儿红来，要个十来坛。”
　　原来是家里是酿酒的……南许心里暗叹，怪不得如此意气用事，闻言说酒扬州不好就要比拼，也是，还能来这次宴席上的人，大抵身份不凡，估计这位王公子家中酒铺在扬州城名气不小。
　　“巧了，这几位妹妹我还都认识，都是这几日来我府上做客的。这位是京城来的宋家姐妹，父亲是顺永侯。那两位是河东来的去京城赴宴，路过扬州，来府上探亲。”宋徽晰笑得开怀，一齐介绍着，“这位要与比拼酒的是王和允，是我们扬州城最大的酿酒铺子的二少爷，后面都是些兄弟们，不都介绍了。大家也都别这么站着，不如去后面那张大桌，坐着等酒来吧。”
　　月婉刚要应允，突然想起来还牵连了旁边两个宋家姐妹，回头看她们，有些赫然，毕竟这事自己意气用事、牵连她们不说，现下还要与一群公子哥同坐一桌，有些不好意思，还没来得及说什么，见着南许笑着对她点点头。聪明人一看便知意思，她心下了然，回以一笑，扭头道，“走罢。”
　　坐下后，酒又未送到，坐着又尴尬，都不敢说话，索性那群公子哥都做了个自我介绍，也是缘分，见着了打个照面认识下总是好的。
　　南许也跟在南坞后问了好，笑得仍是乖巧甜腻，看不出什么情绪。
　　不知是故意为之还是巧合，宋徽晰正好坐在南许旁边，左手边是南坞，右手边就是他。
　　酒要从城中铺子去拿，还要撑船送过来，于是大家先开始吃饭，南许低着头慢吞吞吃着，余光打量着，瞧着旁边月然偷偷与月婉讲着什么，神情像是焦虑，月婉仍是神色淡淡，只说了几句话，还顺手给月然夹了几道菜。
　　坐在对面的王和允像是对月婉来了兴致，连拉着她问了好些个问题，也不怎么吃菜了，只挑着门口的青菜吃着，看样子倒不是想比拼酒量而是来聊天来了的，南许看着有趣，边吃着边偷瞄他们。
　　南许偷偷以袖掩嘴，凑过去和南坞说话，“真真看不出来月婉是个如此脾性的人。”
　　“是了，看样子她是真能喝的，也是个不肯让人的。平日我们见着那模样估摸着都是特地装出来的。不过我还是挺喜欢她的，硬气又鲜明，鲜少见着这种女子。”
　　“是了，我也喜欢这一面的她。”她偷笑，和同样以袖掩面的南坞一齐笑弯了眼眸。
　　南许吃得半饱时，酒终于送来，连着还从下面上来几位公子哥，说是刚听说，来围观咱这位王大公子与姑娘家比拼。看着都是和王和允相熟的人，斜靠着矮桌调侃他，说他可千万别把姑娘灌醉了，也千万别耍酒疯，不然这名声可就玩完了。二楼也坐了不少人，看着这边热闹也都忍不住过来看，一时被围得水泄不通，瞧着倒确实是热闹。
　　小厮重新布置了下桌椅，拿了个矮桌来放酒，月婉和王和允各坐一方，面前摆着五坛酒。送酒的小厮拱手回话，“老爷说了，这酒烈，常人若喝个三坛，次日定是昏睡过去醒不来，若二公子要比拼酒量，千万量力而行。”
　　王和允笑一声，“我那酒量父亲是知道的，用不着多说。月婉姑娘可还行？毕竟只是比拼，千万别勉强自己。当时出声回话只是一时意气，刚刚与月婉姑娘细聊，发现姑娘对酒了解颇多，也不是个暴躁脾气的，细想实在是有些对不住，我并无大恶意，只是听不得诋毁我们扬州酒的名声，并无他意，但现下这酒局已摆，撤回又不好，故而这场比拼只当是单纯的比拼酒量即可，无论是输是赢都没什么。”
　　月婉一愣，见着对方垂下脸来软气的这样说，认真的望过来，一时竟也有些不好意思起来，一身傲气顿时收了回去，那还有什么闺中女子的潇洒风范，讷讷的，半晌“嗯”了一声。
　　南许瞧着不对劲，再望望王和允那副真情道歉模样，像是琢磨明白了，还没细想，南坞偷偷攥她的手，攥得生疼，蹭过来在她耳边说，尾音都带着兴奋，“诶！我看着那王公子是不是对月婉有意思了？是吧是吧？”
　　南许也觉着想，点头附和，南坞更加兴奋了，比旁边光等着人家比拼酒、啥也没看出来的傻小子还兴奋。
　　月然转转眼珠，没说话，只坐在姐姐身边乖巧候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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