宴秋

　　从花容楼出来已是不早，虽已过了年节，但冷意未散，入了夜还是照样的冷。从楼里出来，满身的暖遇到了冰凉的风，南许倒吸一口冷气，朱晔衣接过身后小厮躬身递上的大氅，亲自给南许围上，站定在她面前，低头系着，不怎么灵活的手却打了个漂亮的结。

　　南许视线全在他的手上，等结打好，朱晔衣欲撤手，她抬手扣住他的手，把玩在手里细细看，末了笑着仰头夸他，“手可真好看，又细又长。”

　　这般无头无脑的夸赞，他也是好些年也没遇上过了。朱晔衣失笑，拉着她往不远处马车走，“怎么，光看我是个武将，怎的也不能忘了我这副皮囊也是遗自父亲母亲的。”
　　他促狭的笑，“你莫不是就因为这副皮囊才倾心于我罢？”

　　南许瞥他一眼，略微无语，踩在轿凳上，稍稍作力，踏上马车，掀起厚重的布帘进去坐着，朱晔衣跟着坐上来，极其顺手的搂过她，唤了声“去顺永侯府”。

　　她歪头想，“搞不好还真是因为你这副皮囊呢。你虽是武将，可却不影响承了宁王爷宁王妃的好皮相。宁王爷潇洒俊朗，王妃自是一代佳人，站在一起貌若神仙眷侣，你若不是当年学了武荒废了学术，被认为是不正统，这京中倾慕于萧二顾三的那些个小姐姑娘们怕有一半的要扑到你这来了，哪还有我的份呢。”

　　朱晔衣牵住她的手，细细摩挲指腹，也笑，“倒也不是不正统，只是不受待见，大家都知道的事，若先皇不倒台，我怕是这辈子都只能窝在京中护卫兵里当个小小士官，自然就没人愿意看得上我。”

　　她抬眼，对上朱晔衣皓皓明眸，抿嘴笑起来，“这么说，是我好福气。”
　　“那自然，是你好眼光。”

　　南许一副理所应当的模样，“这么说你眼光也不错，瞧中了我。不过说来，你是何时瞧上我的？”说完眼巴巴瞧着他，却又瘪着个嘴装作不甚在意的模样，朱晔衣一看就笑了，南许知道自己表情管理失败，又恼又气，伸手拍他，自然是没成。
　　闹归闹，末了朱晔衣正色，数着手指头盘算，“也有个……好些，好些年了吧。”

　　南许小吃一惊，她以为顶多是去年……前年秋天的事，毕竟那时往后他们才渐渐熟络起来。她晃晃朱晔衣的手撒娇，“为什么？我可什么都没印象。”
　　朱晔衣笑，“你自然没印象，那时你在学塾读书，整日和你大哥还有萧家二公子那几位一起，自然不记得我。”

　　南许也不恼，“都是过往罢，哪还没点过去事，我可不气你以前看上过哪家小姑娘的。”
　　“那你可就真猜错了，我自情窦初开后，可只心动过于你一人。”

　　她一怔，下意识抓紧了他的手，知道朱晔衣不是爱开玩笑的人，更不会拿此事作笑。他神色认真，带的南许也静下来，却也问不出什么，他是何时看上的她，又是如何去想的，看到她身边另有男子时是何心情的……诸此种种，或许还是不问的好。

　　朱晔衣却不这般想，他自小便受过了苦，往后的除了生离死别罢，一概的都不放在眼里。或许没有那一出，他与怀中人可能一辈子都不会有交际，随着时间的推移，他或许会被指婚约，娶一女子，平凡又憋屈的过完这一生。他早已想过无数种往后人生的结局，而此刻已经是最好最好的一种，他都不敢去奢望的一种。自然，也不会把以往的苦当作什么难以启齿的事。

　　头抵在南许头上，珠饰冰凉，蹭着脸，流苏珠络随着轻轻晃动，他也无所谓，开口缓缓道，“你自是记不得了，不过我还记得深。当年在宫中，我们都还很小，那时皇叔戒心已经不小。在宫中那段日子，我们会一起由太傅教授着上课，我那时已在府里由夫子教过，爹和娘也都是文思敏捷之人，学识过人，经常出题考我，故而我当时也算得上那批学生里最聪慧的一个。你怕是不记得了，你还问过我课业，当时经常边陪床在太后身边，一边委屈巴巴背书，为了养喜气，又不能哭，就皱成个包子脸，含着眼泪想哭又不能哭。”

　　朱晔衣想想就想笑，“那时我特想给你递帕子安慰你，但是你大哥就在身边，自然是没我的份。后来好不容易熬到出宫了，还没等我找机会去找你玩呢，就被送到了军营，自此后多少年都是在那巴掌大的军营里过的，回家了就是哭，到军营了就跟着师傅练武。后来大了，不计较这种事，再提起找你的想法时发现今非昔比了。印象最深的一次是在年宴上，我刚从军营赶回来府，嬷嬷催着说让我赶紧去，就等着我开席了。我又惊又喜，急忙忙换了衣服从府中赶来，穿着还不怎么合身的衣服，绕过正厅去后面的偏厅席上，还没进门就看见你们一群同龄的，穿得雍容华贵，满是我没有的少年气。闹闹腾腾，早就开席了，好不高兴。那时萧家二公子或许已倾心于你，你可能看不出来，可同样存着心思的我来看却是极其明朗了。我想着还是别去扫兴了，又回了府，后来就少去那些宴席了，反正也没我的份。”

　　“再后来……其实也很久了，军营里自是没其他姑娘家，全是糙老爷们，我连见都见不着，更别提有什么倾心的姑娘了。虽然娘也提过趁着年纪小先定下婚约，我当时心灰意冷，既不招人待见，又没的好拿得出手的本事。连有个喜欢的姑娘，十多年了，我和她也不过是个过路人，真可谓是有史以来最窝囊的世子爷了。这哪好成家，便推拒了。不过如果要是没有当年的入宫陪侍，或许我往后的路也可能不同吧。”

　　他抚着面前一头柔顺青丝，缕缕动人，散着不知名的香来，“可能会将就着，顺着母亲的意思娶了人，继续当个小武官，也不会有些个雄心抱负，想着征战沙场。明知皇叔不待见我，我还凑他面前说我想去边疆，也就不会被太……被皇兄发现我的野心，不会有什么过多交际，后来的事就更不可能发生了。”他笑，“更别提现在，我能成为真正的世子爷。能拥我所想，做我所做。”

　　“所以说起来，那些年究竟是什么支撑我一直没有放弃我的心智。自然，如外面那些传言所言，是因为我意志坚定，我不甘心只当个小士官，不甘心为了这虚无的疑心而居于人下，我更不甘心家中人也受我牵连，连囡囡都送在外面……但多少，也有你的原因。”朱晔衣凑近，一个如蜻蜓点水般的吻落在她眉头，“是我心头白月光罢。我也不甘心，当年和我同窗的小姑娘，我后来连见面了都打不上招呼，这点浅薄的爱恋只能一辈子藏于心底，不得见天日，连婚姻大事都不能决定，只能随便找了个不认识的姑娘娶了作罢。”

　　南许沉浸在震惊中，后面一路上都无言，抠着手想，我居然还能在堂堂世子爷的成长中起到点作用？居然朱晔衣倾心她这么久了？居然居然……？每一件想起来都觉着甚是不可思议。

　　一直到了顺永侯府后门，南许愣愣坐着，朱晔衣看得好笑，自他说完南许久没给半点反应，他还纳闷，结果低头一看，感情发呆去了。
　　眼看到了，他故意咳了咳，“南许，到府了。”
　　南许“啊”一声，差点蹦起来，往外看一眼，原来都到后门了。

　　她转过脸，看了眼朱晔衣，后知后觉有些臊得慌，毕竟知道过往那些事后，连带着看朱晔衣的心情都变了。她捂着脸，想着怎么应对这局面才能下车。
　　朱晔衣抿嘴笑，凑上前去，“捂着脸做什么？见不到谁？”
　　南许从缝里偷瞄他一眼，憋着气，“当然是不好意思。”
　　“不好意思什么？”

　　见他一脸坏笑，南许越看越看不下去，终于扑上去拍他，“那我怎么回答你嘛，是说让你喜欢我可真荣幸，还是多谢你喜欢我这么久？”

　　满脸灵动的红润，自然珠润的光，面容姣好，笑着眼眸里都是发光的，真正才是衬上了那一头红艳的珠宝，没被它压了下去。
　　一晚上的功夫，精神气终于是全回来了。朱晔衣笑得更盛，“自然是——多谢我认识了你。”

　　他捧着她的脸，吻在唇上，“所以，你要知道，你背后永远有我，不要有任何顾虑，任何担忧。我经历过很多糟糕的事了，只希望和你以后，经历的都是很好很好的事，给你带来的也都是好事。我一直觉得我比不上你，我只是在哪都不缺的武夫，也就皮相能看点，很担心你会不喜欢我了。我想给你的都是最好的，无论是什么——都要是最好的。这段时间京中应酬多，我忙得很，天天都在和人拼酒，都没怎么关注你这。今天看你出来，满身的丧气，最拿得出手的娇气可都没了。我就真难过，我想我怎么就让你受了这般难过的苦日子呢。你的心结我也知道，是我的错，我当时没有解决好，才让后来的你受此纠结。明天我带你去户城，去见见你七妹，好吗。或许你见到了她如今处境，看她过得不错，心情会好很多。”

　　他阖眸，与她额头贴着额头，鼻尖碰着鼻尖，轻声道，“所以，别再难过了，好吗。”
　　“等你一及笄，次日媒人就上门。府邸还在建，还等着你和我一起进去，过完我们下半辈子。”

　　夜悄悄，风也悄悄，温柔拂过梢头，红灯笼静谧的燃烧着，和孤独的月作伴。鸟儿盘旋，嚎叫一嗓子，惊了提灯的路人。

　　她终于露出十几日来最真心的笑，看着眼前人，扑朔的睫毛，几近要撞在一起。而直对着的是一腔赤诚之心，是干净透朗的眼眸，盛着满满柔情，几欲溢出。

　　南许笑，重重答应。

　　“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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