恩将宠报

　　眼看着逼近怀允家的院子，日薄西山，下地的乡亲们，不管收稻子的，兜果子的，还是山上护理草药的，都背着背篓扛着锄头往自己家走，杨穗脸皮再厚也不好意思这么大庭广众之下被李茂楠抱着了。

　　然而李茂楠是位负重长跑的种子选手，抱着个人小跑了一路，有些喘，但眼神却一点游离也没有，就在杨穗身上没有离开过，仿佛在观赏什么稀世古玩。

　　“李茂楠，放我下来了。”杨穗大大方方地说。
　　“我抱你回家。”李茂楠说，四目相对，天地间霎时寂静。

　　静则生动，两人就听到不远处有相亲们交头接耳，“楠哥儿怎么抱个男人？”
　　夏怀允混在人群里“挣工分”，唯恐天下不乱，“那不是个男人，是我们楠哥儿媳妇儿，只是穿了男装，故意不让我们看见的！”

　　众人起哄，“那有什么不能看的？”说着就要一拥而上，恨不得在野地里闹个洞房。

　　李茂楠一个连告白的话都要避开未成年的人，见这场景，深深觉着不妥，便只得把杨穗放下，笑着说：“不是叫你以后跟着我出门，穿你自己的衣裳么？”

　　杨穗赖皮，“今儿又不算正经八百地跟着你出门，是我中途截胡的。”
　　李茂楠无奈地摇摇头，笑容深深地被夕阳镌刻出来，“等我一会儿。”

　　然后李茂楠面朝着那边正向这边过来的乡亲们，表演了个川剧变脸，神色严肃，语气冷漠，“怀允，过来！”

　　夏怀允本来想着把关注点引到杨穗身上，自己好逃之夭夭，结果被抓个正着，自己心里叫苦，只能蔫头耷脑地，穿过人群，一步挪不了三寸，慢吞吞地往李茂楠那边走。

　　乡亲们瞧见李茂楠脸色不好，知道又是要拿着夏怀允这小兔崽子的功课开刀了，纷纷抬头看天，“月亮已经这么高了？”、“家里好饭菜等着嘞！”
　　几句话的功夫，做鸟兽散，走了个干净。

　　李茂楠从怀里扯出一张纸摊开，自己看了一眼，不忍卒读，扔到夏怀允手上，“家里猪宰了么？”

　　夏怀允狗腿子附身，“娘说了，以后二爷出来，我们再也不像上次一样杀猪宰牛的了，随便做些吃的，教二爷犯不着为这事恼。”

　　“哦，对么，你再回去告诉你娘，下次再敢这么铺张浪费，让你再抄两百遍三字经。”
　　夏怀允一口白森森的牙齿一龇，笑得鬼都害怕，“是，二爷放心。”说完就想跑。

　　“回来！”李茂楠喝住，“跑那么快做什么？”
　　夏怀允把那张纸裹了裹，捏在手心里，“厨房里等着我切菜哩！”
　　“怎么？少你一个，庄里人就都吃不上饭了？没听见你去学堂里有这么积极？你不看看你那狗爬的字！”

　　李茂楠在杨穗面前和在夏怀允面前完全两个人，杨穗站在李茂楠后面，身子几乎被李茂楠挡了个全，正偷偷地看热闹。
　　“平日里又要练刀又要跑东跑西，哪里来的时间读书练字嘛？”夏怀允狡辩。

　　“那你跑东跑西这么久，跑出个什么名堂了？”李茂楠微微侧身，对着杨穗一努嘴，“连被人跟踪了一路都没察觉？”

　　杨穗突然被提及，还没反应过来，幸灾乐祸的表情被夏怀允看得一清二楚。
　　“那我不是想让她跟到庄上，我们来个瓮中捉鳖嘛？”

　　把杨穗说成鳖，李茂楠不乐意了。
　　“你把你家当什么瓮，那你是什么，你爹娘是什么？你把自己放低了，捉出个什么名堂来？”

　　“捉出个楠二奶奶来。”夏怀允心内发牢骚，口里只敢小声抱怨，“那谁叫她打扮成个男人一样，我又不知道二爷身边的人都是些谁，谁知道她是奶奶还是什么杀手！”

　　李茂楠回身瞥一眼杨穗，除了那一眼潭的星辰和满脸的月光外，杨穗通身萧肃，再有手里那把剑助着，全是杀气。

　　“还有你！上次说了只管穿自己的衣裳，大大方方出门，你把我的话都当耳旁风么？”李茂楠气不打一处来，别别扭扭地装发脾气。

　　杨穗不是左耳进右耳出，她就是单纯听不惯“你把我的话当耳旁风么”这句话，这也许在李茂楠看来，是对自己的人恨铁不成钢的一种呵护，但在杨穗——这个耳濡目染社会主义核心价值观的自由人看来，感觉浑身不得劲。
　　饶是如此，杨穗没舍得反驳，“好吧，我听你的就是了。”她想。

　　然而李茂楠想起那次杨穗在百花洲，被人钳制着，进退失据的样子，又气又心疼，变本加厉，“你的警惕性又是怎么回事？在城门口被一个十来岁的小孩儿发现了，我以后还敢带着你出门？”

　　初秋里，天气干燥明朗，杨穗说炸就炸，“我不需要你带着我出门，腿长在我身上，我想去哪就去哪！衣裳我想怎么穿怎么穿！别拿你们狗马之心那一套来管我！”

　　李茂楠黔驴技穷，温柔的那张脸没来得及变得出来，“你成心让我担心？”
　　“那你轻声细语说不得，你要我换身衣裳我还能拒绝你不成？你凶什么？摆主子架子么！”

　　李茂楠生气的时候，面色如常，只是双眉会微微蹙起，嘴唇紧抿，拳头握得死紧，全身上下写着“暴戾恣睢”四个字。

　　夏怀允从没见过爹娘吵架，站在旁边，对眼前的场景无所适从，又想有所作为，瞅着两人说话的空隙，颤颤巍巍开口，“二爷……”

　　“还不回去！”李茂楠脸都不甩给夏怀允一个，一甩袖子，也不进院子了，转身往村口走。
　　“哎！”夏怀允不敢去追，又望着杨穗，“二奶奶……”

　　杨穗看着李茂楠炸着毛往村口走，自己也乱了阵脚。她只是想表明立场而已，却不知道触到那位爷哪片逆鳞了。
　　自己闹那么多笑话，身上那么多淤青和伤疤，好不容易泡到李茂楠，好不容易哄得男朋友对她倾吐心声，结果被夏怀允一搅，搅得男朋友又“自闭”了……

　　“哎呀，”杨穗一跺脚，“去拉二爷的马来，跟着二爷。”
　　“那、那二奶奶呢？”

　　“二你大爷，叫你去拉马！”杨穗笨拙地呵斥完，灵机一动，便着急忙慌地往院子里跑。
　　“婶子？海岚姑娘的衣裳借我穿一套走。”

　　手里依然握着那把不合时宜的剑，杨穗提着裙子赶出来，没追多长一段路，只见夏怀允在前面牵着马，和李茂楠隔得远远地，不敢近前去。

　　杨穗方才吃到了被李茂楠抱了一路的甜头，现在双脚沾地，还有些痛，为了哄人，只能忍着。

　　“呐！拿着！”杨穗几步到了夏怀允跟前，从怀里一掏，塞到小孩儿手心里，“给你买笔墨纸砚的，好好读书，闲了练字，下次再敢拿你那丑字惹二爷生气，我！”

　　杨穗扬起巴掌，夏怀允吓得一低头，还没束发，那头顶圆溜溜的头发旋儿便出现在杨穗眼前，和杨霞的一模一样。

　　杨穗装腔作势的一巴掌便没能落得下来，“看看我还会不会给你买糖！”
　　夏怀允终于敢抬起头，看着一瘸一拐往前跑的杨穗，手里攥着一小袋碎银子，心里乐开了花，“你也没跟我买过糖啊！”

　　李茂楠架势搞得大，其实压根儿没走远，站在风口上，把自己背后，杨穗对夏怀允的训斥都听进了耳朵里，也听见身后，窸窸窣窣的，杨穗踩着枯枝碎叶而来。

　　“二爷？”
　　“你……”
　　几乎是同时，李茂楠开口转身，杨穗也发声问。
　　只是李茂楠只来得及说出一个字来，便默不作声。

　　杨穗穿了一套夏海岚的衣裳，是夏海岚十二岁生日那日，李茂楠牵线搭桥，叫赶儿住儿回家问他们娘，再回来告诉，自己再叫府里裁缝做出来的。

　　竹节海棠色，前襟绣着同系浅色花纹，袖子垂地，腰带一掌宽，下边带着一圈流苏，参差在膝间，撑起一树密实的竹节海棠。

　　这衣裳太华丽，夏海岚穿了一天，便实在穿不惯，当晚就脱了下来，扔在柜子里两三年不见天日。

　　李茂楠设计出来的衣裳，估计没人穿得惯，因为杨穗站在那里，虽然纤腰袅娜，曲线柔和，裙边微微招展，但整个人都写着“不舒服”三个大字，像离了水，攀附在海棠树上的水蛇。

　　趁着李茂楠失神，杨穗抢先一步，“我换了嘛，你要说什么就好好说，别大声说话，你知不知道，”
　　杨穗指着自己心口，又指了指李茂楠心口，比比划划，“说话越大声，说明距离越远。”

　　李茂楠目不转睛盯着杨穗看，眼神从杨穗身上移到脸上，嘴唇一张一合之间，洁白和鲜红交相辉映，头上那朵李茂楠给她戴上的花儿还在，随着杨穗说话，微微地点着头。

　　李茂楠的眼神最后聚焦在杨穗眼睛里，受了杨穗眼睛里那个李茂楠的鼓动，向前一步，单手用小臂揽过杨穗的腰，左手扣住杨穗后脑勺，跟着身体指引，狠狠地一低头，生生掩上了那两片翕动的鲜红。

　　呼吸之间，杨穗感觉到李茂楠的身体变化，恶作剧似的，踮起脚，伸手勾住李茂楠的脖子往下拉，逼迫着李茂楠的左手往下移。

　　杨穗几乎仰着头，眼睁睁地看着李茂楠的眼睛注视着自己，然后脸越来越红，红得快沁出血来，洪流一涌，逼得李茂楠终于闭上了眼。

　　归鸟在两人头顶盘旋了几十个来回，终于等到李茂楠战胜了自己的反应，渐渐放松下来，放过了杨穗的嘴唇。

　　但始终不敢去看杨穗，直接把下巴贴在杨穗脖颈间，嘴唇急促地朝着杨穗的耳朵喘着气，故作镇定，“这样，算不算近？”

　　杨穗也没好到那里去，刚适应了身体里被李茂楠从口内灌进去的暖流，耳朵旁又吹来暖风，她一遍又一遍地深呼吸，扳过李茂楠的头，刚想也说些调情的话，一看见李茂楠的样子，没忍住笑出了声。

　　李茂楠不明所以，他的确是第一次这么亲一个人，有许多地方不对，但也没想到杨穗这么打趣他，这会子像是方才自己才训斥过的夏怀允，表情是不服气，眼睛里是朦胧。

　　杨穗一面笑，一面从袖子里取出手帕子，手指生硬地一卷，伸到李茂楠嘴边，轻轻擦拭李茂楠的嘴唇，“舍得给海岚做这么好的衣裳，不舍得给她置办些好的胭脂水粉？”

　　李茂楠反应过来，下意识地伸出舌头一舔，好巧不巧舔到杨穗食指上，隔着一层薄薄的帕子，酥得让杨穗动作一滞。

　　李茂楠抓住机会，拽下杨穗的手，刚想卷土重来，就听到不远处的马鸣声，“哞哞——哞哞……”

　　夏怀允望着天，死死拉着马缰，口内哭爹喊娘，“好马儿，好人，求你了好汉！现在不是你过去的时候！”

　　李茂楠用手蹭蹭额头，一抹嘴，朝着那边，面不改色，“怀允，天黑了，回去，和你爹娘说一声，我下次再出来。”
　　夏怀允巴不得一声，把缰绳一扔，朝着炊烟袅袅的地方拔腿就跑。

　　李茂楠回身，还想说什么，却看到杨穗眼里盛着满天的星辰，眼角一弯，便星星点点地溢出来。

　　不知道为什么，李茂楠每一次“非礼”过杨穗，杨穗总是坦然，没有大呼小叫，没有花容失色，反而是挑衅般的，一眨不眨看着李茂楠，倒把个李茂楠看得成了个被臭男人欺负的小姑娘。

　　这次更甚，杨穗眼睛一眨，把溢出来的星光引到李茂楠眼里，自己稍稍仰着头，注视着那一潭星河，“你都把我给亲饿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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