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网王]花都

　　“‘对着眼前的容器反反复复摆弄植物不无聊吗？’你一定这么想吧。”

　　保持正坐的日吉若不知何时起已然走神，直至听见二人之距外的女子精准道出他的心声才不住一颤。

　　没有部活的日曜日，道场晨训结束后准备在家看书度日的日吉若临时被母亲拉去参加了一个花道教室。不同于平常的体验教学，这次的活动集结了各个不同流派规模异常宏大，前来欣赏的人群水准因此也参差不齐。妇人们的说笑声和孩童小野兽般的活力硬生生挤进气味与颜色早已饱和的会场，使得自然色彩单调的冬季顿时鲜艳过头。本就并非自愿前来的日吉若见到这番景象，本能地思索起能够顺利开脱的借口，却又很不巧地在这时被家母介绍给了主办方的熟人。身着华美和服的人弯起画上了浓妆的眼角唇角，请自己尽情享受。

　　日吉若礼貌地扯出了笑容，在母亲与主办人一同离开后于原地站立许久似乎才想起该如何迈开脚步。

　　喜静又好素色的少年微拧着眉，视线在绚丽的光景中来回跳跃，终于是在会场一角的和室落了脚。

　　“…不，也并没有…”

　　毫无准备的情况之中日吉若没底气地反驳了句，引得女子善意又得意轻笑出声。她黑色的眼眸在日吉若身上停留了一会儿，又回转向腿边安静等待的植物。未佩戴任何饰物的手指拾起细长花枝，花铗干净利落的将其一分为二。两支铁柄忽地碰撞，清脆的响声随机被会场的喧嚣吞没。

　　纸门开着大半，日吉若刚进入这间和室的时候，侧向而坐身着黑色和服的女子抬起眼，举在半空的手中捏着一支他叫不出名字的花，花茎停留在瓷瓶瓶口，随着她微笑颔首的一礼没进深处只探出了花托以上。日吉若在她收回目光同时回礼，便在榻榻米上正坐，没有发言。

　　期间有形形色色的人来往，女花道家都微笑以礼，对他们的疑问给予明晰的解答。日吉若看着她的振袖反复地伸展与曲折，花铗起起落落，乐此不疲地一遍遍调整变了位置的花。

　　“直白表达出来也无妨，我刚开始接触花道时也是这样觉得。”

　　花道家摆弄着瓷瓶中的花，回复时声音在笑。确认花茎停留在了理想的位置后，半松开的纤细指尖便大胆且谨慎地收回腿上，她在身侧放下花铗，正式地面向久坐在身旁的少年。

　　“还是学生对吧？有参加什么部团吗？”

　　黑色盘发黑眼眸，黑色的振袖系着山吹色的带，日吉若眨了下眼，淡妆女子从被询问的姿态转换成为发问者，坐姿依然端庄。

　　“是网球部的正选队员。”

　　“诶，很厉害啊！”

　　“…那是当然。”

　　冰帝学院一直以来都被冠以强校之名，身为其中一员的日吉若答得很是自信，却又在女子听闻后回以真挚地赞叹这理应值得自豪的事情时，不自主地露出一丝羞怯。他十四岁的人生里，还没积累足够的经验能令他游刃有余地面对二十代的异性。

　　“击球的形式有很多种吧？削球、扣杀…之类的。”

　　“是，发球也是一种。单纯的高速也好，加入不同的旋转、击球的角度、球拍击球的位置都会造成影响。”

　　花道家掰着手指列举，停顿了一会儿似乎察觉到作为外行人的极限便将话语收尾。日吉若流畅作答完良久，终于注意到是对方给自己预留了恰到好处的衔接。他如此回复并非包含着指导的态度，却在看见女子听后似懂非懂的表情时不由得心慌，作为后辈的自己的口吻是否太过自以为是。

　　“原来如此，仅仅一球这么短的时间里需要注意这么多细节…”

　　“…是。”

　　“在一瞬间作出判断，很兴奋吧？”

　　“是的。”

　　“花道也同样。”

　　女子没有如日吉若所想的那般对此有所介怀，黑色眼眸中反倒闪烁着光。日吉若悄然送出鼻息，无意识紧绷着的肩膀也随即放松。面前的人抛开长辈的身份，全然把自己当作一位了解并且热衷于网球的选手尊重，这大概是为何日吉若会在与之交流时同时感到愉快和紧张，生怕一个疏忽就会忘记使用敬语。

　　“我第一次接触花道是高中入学的时候。至于原因，说起来很可笑，因为还没有交到朋友不想一个人回家，而花道看起来也比较简单仅此而已。”

　　花道家的口吻云淡风轻，日吉若猜想对她来说，应该是已过很久的事。女子的睫毛在她游移着眼眸回忆时扑扑颤动着，少年安静地观察她，橘红的唇脂与腰间那条山吹色的带搭配得恰到好处。直到对方莞尔再度起语，少年才慢半拍地伸了伸肩背，对做了多余的事的自己感到有些失礼。

　　“参加部活体验那次，身着和服的老师坐姿和插花时的每一个细小的动作，我都看入迷了。当时就觉得，选择了花道部真是太正确了。不过正式入部之后……”话至此她弯下眉轻叹了一口气，“却怎么都无法顺利进行下去。”

　　“是因为，在模仿老师的缘故吗？”

　　升入小学六年级那一年，没有落樱飘入的网球场上日吉若遇见了令他想用同样的方式战胜的对手迹部景吾，中学入学便毫不犹豫加入了男子网球部。一年级的挥拍练习固然全力以赴的他却一直被一种无法摆脱的违和感束缚。

　　日吉若脱口而出的话语将花道家唐突地从回忆中拖出。不同于之前温和平静的笑容，女子闻声忽地望向他的，是宛如新生婴儿一般纯粹透明的眼神。

　　少年愣了一下，分明已经十分注意那大约十几岁的年龄差，却仍旧在不经意说出了心中所想。日吉若拧着眉张口，道歉的念想刚要化作话语，花道家忽然失笑，又用一如既往的强大的温柔接纳他的慌张无措。

　　“就算相差这么多岁，年轻人里也还是有像少爷这样十分容易交流的人啊。”

　　“…诶？”

　　“正如你所说，当时的我并没有发觉，正因为太过在意所谓的‘形态’而忽略了最根本的东西。”

　　她说着将手伸向身边的瓷瓶，仿佛在给从自然聚集到瓶中的植物们赋予未曾有过的新的生命一般庄重神圣：“‘除了要使它们自行站立、隐藏正面向客人的枝茎与它们的切口之外，一切都是自由的。’这是师傅点醒我的一句话。”

　　流入少年耳畔的字句闪烁着光，他记起一年前榊监督也对自己说过相似的话。

　　「用你认为最为合适的姿态来打网球吧。」

　　日吉若深吸了一口气，和室里榻榻米的香气与植物潮湿而净澈的味道进入鼻腔直达肺部的最深处。目光随着花道家白皙的皮肤衔接上黑色振袖，山吹色的带上方是整洁的衣襟。朱色的唇角忽地一扬，日吉若这才重新正视向那对微弯的黑眸。

　　“一切多亏了师傅，现在的我才能自信满满地为他人讲解草月流的花道。”

　　言毕花道家略微前倾上身，抬起脚踝后将重心移向支起的右膝站了起来，舒展的和服下摆一丝不苟。纯白足袋磨蹭着榻榻米将簌簌的震颤送至日吉若的膝头，她行至和室深处捧起了另一束纸包着的植物。数瓶已完成的微缩世界自左右两侧将她环拥，令她看似了一位衔接人类界与植物界的使者。

　　少年看着她解开包装上系着的纸绳，和室中她所营造出的安定感早在不知不觉中驱散了他刚入会场时的浮躁。大约几分钟的对话，花道家便将这份共通却又独特的美递给了日吉若。

　　“哎呀，小綾你真是的，这些是给下午来体验教学的客人们用的花呀！”

　　同时被这声抱怨吓了一跳的二人齐齐回首，移门边站着一位同样身着黑色和服体态圆润的妇人正一脸苦恼，但又不忘感叹花道家作品的精妙。唤了声“师傅”的女子顿了几秒，才恍悟地放下花铗。

　　“这位是…日吉家的大、不，二少爷吧！”

　　刚留意到和室里不止徒弟一人的妇人迅速而不失礼节地在日吉若身边跪坐行礼，眨眼的片刻还精准地道出了他的身份。对情况稍许有了些头绪的日吉若也侧身面向长辈回礼：“是，早上好。我是日吉家的次子，日吉若。”

　　“哎，已经快午后一点了，若少爷还没吃午餐吧？耽误了您的时间十分抱歉。真是的…那孩子一开始插花就忘记时间的坏习惯什么时候才能改掉…”妇人又行了一礼，便起身走向闻声道歉的女子，移步时和服下摆仍旧笔挺。她取过弟子手中的花枝与花铗，接手了整理的工作，催促她快去用膳。

　　随后站起身的日吉若的时间和年轻花道家的一起从停滞的午前倏地向午后飞跃。向自己快速走来的女子已不再是稳重的模样，取而代之的是他未曾见过的新鲜表情。

　　“十分抱歉，我没有留意时间已经这么晚了…”犹如从森林深处重归凡尘，花道家身上这份不可思议的真实感让日吉若感到有些惊喜。她带着歉意深深向他鞠躬，细小气流中飘动着植物汁液的清甜。

　　“如果您不介意的话，我可以和您一起用餐吗？綾…小姐。”

　　花道家直起身，鞠躬时交叠在身前的双手维持着姿势未做出改变。度秒如年的沉默中，师傅在和室深处整备的声响逐渐被会场的漩涡吞没。日吉若好不容易鼓起的勇气在她明净的黑瞳中颤颤巍巍。

　　“花纹和色调丰富的‘綾’，如果可以的话，我也想知道一些关于若少爷和网球之间的故事。”

　　名为“綾”的花道家右手轻握成拳微掩在唇前起语，双颊也染上了同唇脂一致的朱彩。略显羞涩的笑容，姿态则依然落落大方。不同于父母长辈的干练，她的成熟中透着耀眼的活力。

　　得到她回复的这一刻，日吉若顿时看见了这整个会场中，最为鲜艳的颜色。

　　en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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