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昂穆]蛋糕

　　三月的时候，从酒绿色的爱琴海上吹来的风暖得能融化一切。它温柔的情话唤醒了四野里雪白的野百合和浅蓝的风信子，以及胡枝子花，在明艳的阳光下炫耀一般地招摇，却敲不开蔷薇紧闭的花苞。
　　教皇厅的花园里，青碧的常春藤缠绕着附在高高的石柱上，史昂和他小小的弟子穆正在享受轻松闲适的下午茶。穆坐在史昂膝上，稚嫩的小脸微微有些婴儿肥，两手捧着一只精致的银茶杯，甜甜的奶香正在漫溢。他柔软的浅紫色头发刚刚垂到肩头，在温柔的风里像垂落的花枝一样轻轻拂动。
　　史昂躺在宽大的软椅上，三根修长白皙的手指托着同样的银杯，茶水已经凉了。他半闭着眼，像是在仔细倾听一只布谷鸟的啼叫，又像是睡着了。穆看了老师一眼，悄悄地迅速往杯子里多加了一匙糖和奶油，额角随即被轻轻敲了一下：“小东西，当心吃胖了，瞬移的时候会半路掉下去。”穆咯咯地笑起来，把杯子送到史昂面前：“老师，尝尝我的茶！”
　　浓郁的香气几乎要让史昂咳嗽起来，他皱着眉微笑了，穆真是贪心的小孩子，加了那么多糖，那么多奶油，已经嗅不出半点红茶的香气。但是这样甜腻又绵软的香气，却似乎很熟悉，带着记忆特有的温暖，像是……像是什么呢？
　　……蛋糕……
　　史昂若有所思地放下了手里的杯子，细长的手指拿起桌上的面具，遮住了正在微笑的美丽面容，抱起穆走进教皇厅的更衣室，除下教皇袍，不知从哪里摸出一套寻常衣裳穿上，站在水晶镜前整理换衣服时弄乱的头发。镜中人长长的银发如同月光流泻，酒红双眼旁长有细细的纹路，眼底仍然藏有曾经的锋利尖锐。
　　穆手里仍然捧着他那加了许多糖的杯子，小小地吸了一口，不解地看着史昂：“老师？”
　　“跟我过来，小穆。”史昂说完这句话，立刻失去了踪影。穆恋恋不舍地放下茶杯，循着老师的空间痕迹瞬移过去，落在雅典市区一条窄窄的街巷里，史昂站在一家小店前微笑着向穆招手。
　　小小的穆跑过去拉住史昂的中指，一起走进那家小小的杂货店。
　　“牛奶、鸡蛋、糖，还有面粉。”几枚银币叮当响着落在小姑娘的手心里。史昂一手提着东西，一手牵着穆，又走了几家店才把东西买全。
　　“老师，您要做什么？”
　　“给我的小穆过生日啊。”
　　生日？穆还在疑惑，史昂又一次不见了。

　　这一次的移动距离非常远，穆到达的时候，几乎被呼啸凛冽的风吹得睁不开眼睛。他勉强睁大了眼，随即惊讶地发现眼前是一片仿佛无边无际的荒原，周围连绵无垠的山峰是从未想象过的高度，覆着冷白的积雪，都是从没见过的景象，但不知为什么，却觉得温暖熟悉。然后听到史昂的声音从前方的迷雾中传来：“穆，过来，小心脚下。”
　　迷雾中的石梁上，穆紧紧跟在史昂身后，银白的卷曲发梢来回蹭着他的脸颊，他痒得忍不住笑起来，抓住了史昂的衣裳：“老师。”
　　忽然浓雾深处飘来一个细细的声音：“远方来的人啊，这里是属于嘉米尔一族的禁地，如果不想把生命葬送在这里，就请回吧。”
　　史昂眯起了眼笑：“你的记性已经坏到这个地步，连我也不认识了吗？”
　　一缕鬼魂倏忽飘到跟前：“哎呀，这不是小史昂吗？二百多年不见，竟然还是那时候的样子。哦哦，有些不同了啊。”又转向藏在史昂身后的穆，“这是下一任白羊宫吧？难得见到比你小时候还漂亮的孩子。”一面低头致意，“你好，嘉米尔未来的主人。”
　　穆茫然地看着史昂：“嘉米尔是什么？”
　　史昂低头微笑：“就是这里，就是我们。”

　　这座塔已经两百多年没人踏入，到处积满了灰尘，每走一步都溅起一团灰尘。穆一边咳嗽一边好奇地四处打量。史昂弯腰把他抱了起来，使用念力清理出一层塔楼，然后着手准备蛋糕，温暖的奶香渐渐地四散开来。穆趴在桌沿上，一手托着软软的脸颊，贪心地看着史昂手中甜蜜的工作：“老师，好甜。”
　　“那是当然，这方面老师已经有两百年的经验了。”
　　“原来老师年纪这样大了啊？”穆很吃惊，却没有意识到二百多岁的年龄对于人类是不可能的数字：“可是老师看起来很年轻呀。”
　　“还是看得出来的。”
　　“咦，是吗？”
　　史昂微微地笑：“老师的头发已经白了。”
　　穆伸手拉扯着史昂银白的长发：“那么老师的头发，原来是什么颜色的？”
　　史昂随手指了指绿色的奶油：“就像这样的颜色。”
　　穆睁大了眼睛看着。原来老师的头发是这样的，绿色的，柔软的，香甜的，这样悦目的颜色，这样甜蜜的气息。他把脸埋在史昂长长的银发里，虽然时光流逝，史昂的头发始终有着悦目的颜色和甜蜜的气息。

　　天渐渐黑了，穆舔舔嘴角的奶油和蛋糕屑，跳到窗台上坐下，两条腿快乐地荡来荡去，仰起头看星星：“老师，这里的星星比圣域里更亮。”他回头看看正在出神的史昂：“老师，你在看什么？”
　　“在看信仰。”
　　“信仰？”
　　“是的，信仰。”史昂看着夜空，指尖轻轻敲打窗台，神色平静而愉快，“人们信仰神，但并非信仰神，而是信仰人本身的美好——高尚、忠贞、纯洁、牺牲，或者其他什么。基督徒称它们为耶和华，而□□称它们为真主安拉。我们则以雅典娜给它命名。如果将来有那么一天，你会怀疑这种信仰，那也无所谓，”他温柔地拨弄着穆的头发，“因为由怀疑而坚定的信仰，才是真正坚定的信仰。”
　　“老师也信仰它们吗？”
　　“不，”史昂微笑着在穆的眉印上各吻一下，“我唯一的信仰，是希望。”
　　——“就象星光，看似遥远微弱，实则炽热而强大。”

　　那之后教皇与他的弟子之间就多了一个关于蛋糕的秘密。

　　五岁时候穆得到也是生日蛋糕。那天教皇把给自己弟子的蛋糕放在花园的桌上，然后听到杂兵报告：撒加大人求见。史昂微笑地看着自己的弟子，示意他暂时回避，然后传令在此召见，一面拿起了面具。
　　撒加进来的时候，史昂只将面具覆上一半。撒加还处在见到教皇大人一半面容的震惊之中时，随即更加震惊地发现，教皇大人那件庄重的法袍上，绣满了金边的黑色袖口上，沾着一些白白的面粉。
　　风温柔地吹过去，海蓝色的风信子花瓣落在穆的头发上，史昂叫住了他，抬起沾了面粉的袖子，轻轻地替他拂去。穆抱着蛋糕，抬起头对着自己的老师笑。

　　六岁那年并不是在生日那天吃到蛋糕的。一个普通的春天早晨，穆替史昂泡茶，一杯红茶，不加糖，只搁一小勺牛奶。他跑进教皇厅的书房把茶杯捧给史昂，眨眨眼带着小小的狡猾看着他：“老师，蛋糕……”
　　这种明净快乐的眼神搅动了史昂周围的空气，恍惚之间，他产生了一种时光正在飞速倒流的错觉。
　　倒流的时光之水停在了史昂的少年时期，那时候他身边总有一个同年龄的希腊少年，像是一株美丽的月桂树，身体修长灵巧，有着标准的希腊式橄榄脸，晴空一样的蓝眼睛，金色的头发卷曲着垂到肩头，月神永久沉睡的情人也不会比他更俊美。
　　史昂记得自己曾和他躺在教皇厅的殿顶上偷懒，傍晚暖融融的夕阳烘得人脸颊微烫，旁边安安静静地躺着的人忽然轻轻踢了踢史昂的腿：“喂，我想吃蛋糕，多放杏仁，奶油抹厚一点。”
　　史昂懒懒地回他：“外面去买。”
　　“你做的好吃。”
　　“没空。”
　　“别这么绝情嘛。这样，你做蛋糕，以后我让你在上面，好不好？”
　　史昂斜他一眼，笑笑：“哪次不是我在上面？”
　　年轻的脸凑过来，轻轻碰他的嘴唇，声音里有一点儿耍赖的意味：“史昂，蛋糕……”
　　史昂伸手乱揉他的头发，“明天吧，今天训练好累。”
　　然而黑暗已经降临，明天在哪里——那个夜晚，晨光即将透露之前，他为史昂挡住了致命一击，金黄色的月桂树就此折断，“活下去啊，史昂，”流血的嘴角温柔地勾起一个笑容，“真舍不得死，还没有吃到你的蛋糕……”

　　隔着两百年的时光，史昂低低的声音如同呓语：“今天……今天就做给你吃……”

　　下午茶的时候，教皇大人借口要安静遣走了教皇厅所有的卫兵，师徒两个悄悄溜进了厨房。史昂脱下了深黑的法衣，只穿着袖口绣金的白色衬袍，在桌台前忙忙碌碌。阳光从高高窄窄的窗口中照下来，在史昂脸上映出柔和完美的光影。
　　那时候穆已经懂得了教皇有着怎样一种高不可及的地位与权威，他看着系着围裙的教皇老师咯咯地笑。史昂微笑着俯下身，蘸了奶油的手指在他微凉的鼻尖上点了点，甜甜的香气直钻进穆小小的心里。
　　那是一个晴朗的午后，阳光像是被海水濯洗过一样明亮耀眼，外面依旧是雪白的野百合、浅蓝的风信子，以及胡枝子花在招摇，连蝴蝶都醉在花丛里，但再浓郁的花香也掩不住鼻尖上甜蜜温柔的气息，那样的气息，穆一生都牢牢记得。

　　七岁那年，没有蛋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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