吉尔的骰子

作者:Heisenberg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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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午夜的风是温热的。
      他们坐在圣玛丽教堂外的石椅上,身旁是沉默的坟墓与石碑。酒吧的霓虹灯光驻留几英尺外,踏不进这岑寂的黑暗。
      他们感受着彼此的存在。
      安德鲁抬起头,穿过枝杈的剪影寻找未被夜幕掩埋的星辰。有那么一瞬,他以为自己坐在某支太空舰船的甲板上,看舷窗外的星河。他把胳膊放在石椅的椅背上,虚环住吉尔。
      一个无法挑明的拥抱。
      吉尔的脑袋疲倦地耷拉着,双眼几乎无法睁开。他手中垂下一听罐装苏打水,他几乎握不住它了。恍惚中他听见安德鲁唤了一声他,问他是否睡着了。吉尔梦呓般地回应:我还醒着,谢谢你安德鲁,谢谢你能陪我。他低垂着头。疲惫温柔地卸下他的武装,让他敞开心扉。他单手蒙住脸颊,合拢上困顿的眼睛。他低声的絮语像是只说给自己听的——我知道派对并非那么令人恐惧的事物,但我无法克制我的恐惧。我害怕与他人对视,是因为我担忧自己被他人评价,而这念头只会让我表现得愈发笨拙。不过今天因为有你在,我忘记了要害怕这件事,所以我要谢谢你。
      问题的根源在于,我们的文化鼓励社交,而那些虚伪的微笑只令我恶心,为什么我一定要装出快乐的样子,即使我内心并未感到一丝快乐?
      有时,我会想起我在布里斯托离家出走的日子。我和一群流浪汉住在弃屋,试着让居所保持舒适。那并非一桩值得夸耀的经历,但我怀念那些真诚的人们。至少我不用举着鸡尾酒,和别人聊些我根本不感兴趣的事情。我能自由地表达恐惧和愤怒,而不必在意别人的想法。当然,这也与我那时是个青少年有关。随着年龄增长,我渐渐学会如何掩藏这些情绪,但迷惘和懦弱仍残留在我身上。
      我想,我对于社交场合的反感,本质上是我对于自己的憎恶,对于自我价值的否定。塞林格没有告诉我们霍尔顿长大后的故事,但我想他最有可能成为的是他不愿成为的那种人。他们埋冤不如意之事,但无法改变一切,于是在咒骂和接纳中,他们渐渐变成了怨妇和哑巴。你知道,人都是要长大的,而有些绝望和愤怒的情感只是留给年轻去体验的。
      在黑暗中安德鲁搂住了吉尔。
      谢谢,谢谢你能告诉我这一切。安德鲁说。他将另一只手环抱过吉尔,让吉尔靠向自己的肩窝。奇怪的是,即使此时安德鲁已将吉尔拥入怀中,他却觉得吉尔像站在一座海蚀崖上,而自己站在很远的地方,看狂风几乎将吉尔拉扯得快要跌倒,但自己却永远无法抵达那座孤礁。
      吉尔闭着眼睛,像吸氧般呼吸安德鲁脖间的味道。也许明天回忆起这场对话时,吉尔会感到难为情,但眼下,酒精灼烧着他的理智,扭曲了他的现实感。他嗓音沙哑地说,你有没有经历过那样的时刻:言语永远无法准确地表达出你的意思。从你开口讲述的第一句话起,你便在远离真相。所有试图还原真实的尝试,最终会归于失败。一个人永远无法真正理解另一个人,但所有人类都不得不进行这样一种尝试。因为我们……
      吉尔的声音越来越小,直到他被睡意掳获。
      安德鲁将脸颊贴近吉尔的发丝。他的嘴唇轻轻地触碰着吉尔的鬓角,像蝴蝶轻灵地飞落于一朵被泪水打湿的花瓣。

      他替吉尔说完了那句话。
      因为我们——所有人类——都渴望被另一个人理解,然后被爱。

      **

      教堂的园工将他们叫醒。
      他们神情茫然地四下张望,一时无法理解自己如何来到此处。片刻后,昨夜的记忆涌入脑中,将所有的画面相衔接。吉尔撑住额头,嗓音沙哑地向那位老人道谢。
      天已擦亮,但街道上杳无人迹。吉尔的宿舍很近,于是他们决定先去那儿吃顿早餐。
      今天是周六,帕特里克不出意外地不在宿舍。安德鲁打量吉尔贴满整墙的风景明信片。从南部的布莱顿,到北方的格拉斯哥,整个英国的微缩景观呈现在其中。
      “我不知道你喜欢旅游。”安德鲁说。他指着印有威斯敏斯特宫的那张明信片道:“我一直都想去伦敦,那是我人生愿望清单上的一项。这个圣诞我就可以实现它了。”
      吉尔吐掉漱口水。“你去了也许会失望。”
      “为什么?”
      “伦敦变化很大,我小时候曾去过一次,但它不再是我记忆中的模样。我快认不出那个城市了。”吉尔用毛巾擦净脸上的水渍,“来吧,我洗好了。牙膏用黑色的那支。你需要剃须膏吗?”
      “需要,谢谢。”安德鲁走进洗手间。他们并肩站在洗手池前,本就不大的地方一下显得十分拥挤。他们的目光在镜子里交汇,吉尔移开眼神。“毛巾用这条。我先去厨房准备早餐,如果你想,可以洗个澡什么的。”他说着,拉开了宿舍房间的门。
      安德鲁凝视镜中的自己。他的头发蓬乱,发梢松垮垮地从额角垂下,眼袋浮肿发乌。他掬了一捧凉水,将头发向后耙去。吉尔不知道安德鲁昨晚的精心打扮是为了他。但一晚过后,南瓜马车会消失,只有灰姑娘的礼服还留在安德鲁的身上。安德鲁脱掉机车夹克,上面满是电子烟和酒精的气味。他嗅了嗅自己的腋窝,不由蹙起眉头。天,他闻起来像是去某个野营烧烤之夜兜了一圈。
      他冲了个澡,换了件吉尔的白T恤。吉尔比他瘦,因此尽管那件白T恤是安德鲁能找到的最宽松的尺码,衣服还是紧绷着他的身体。
      安德鲁走进厨房,吉尔正在锅灶上煎着什么,他头也不回地问道:“你想吃焗豆还是香肠?燕麦片或玉米片?”
      “香肠和燕麦片,谢了,我可不想吃完豆子不停放屁。”安德鲁走到吉尔身旁,看见他正在煎的是鸡蛋。“需要帮什么忙吗?”
      “水已经烧开了,如果你能帮忙泡两杯早餐茶就再好不过了。茶包在第一个抽屉里。”吉尔说完这句话,才注意到安德鲁穿的是他的T恤。那件T恤上印着图腾般的古诺斯语图案,但安德鲁宽硕的胸肌把印花撑得有些开裂。
      吉尔的喉结滑动了一下。他把鸡蛋从锅里取出,装进盘子。“感觉如何?”
      “感觉像是和公牛搏斗了整晚,它将我从背上甩下,又狠狠地踢了我的脑袋一脚。”安德鲁给吉尔递来马克杯,吉尔接过,茶包被开水泡得鼓胀。他提起茶包,在水中上下摇晃,水的成色渐深。他靠着厨房台,抿了一口热茶。茶水缓解了他干燥的喉咙。“我感觉与你相同,”他望向安德鲁,“我像是去了一场重金属演出,脖子疼得都无法直起来了。”
      安德鲁笑着说:“但昨晚确实很不错。你享受那派对吗?”
      “不赖,”吉尔耸了耸肩,“但我不会再去第二次了。有些经历,只需经历一次就够了。”
      “昨天晚上的事情你还记得多少?”安德鲁的拇指摩挲着马克杯的杯缘。
      吉尔撑住额头。“呃,很多都记不清了,我只记得我们玩银河战士,啤酒乒乓球游戏,我被帕西灌了两瓶啤酒……有人在放电台司令的歌儿,我还和谁在一起疯狂地大笑来着……”
      “你还记得我们是怎么跑到教堂的石椅上去的吗?”安德鲁问。
      “我只知道我吐了,然后我们在椅子上休息了一会,结果我们在那儿过了一夜,”吉尔放下杯子,“不管怎样,我只希望这宿醉的感觉能赶快消失。”吉尔打开安德鲁身旁的橱柜,安德鲁往后退了点,给他让开位置。安德鲁犹豫片刻后问道:“吉尔,圣诞节之前你想去趟伦敦吗?”
      吉尔停下拿麦片的动作。“你希望我陪你去伦敦?”
      “不,如果你没有时间就算了。”安德鲁放弃了这个打算。他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问吉尔这个问题。
      “我不介意,”吉尔取下麦片盒,将麦片抖落进碗里,“反正我们的课程在圣诞前一周就会结束,我不介意去伦敦待几天,你也需要一个当地向导,不是吗?”
      安德鲁克制住拥抱吉尔的冲动。他伸出手,将手掌放在吉尔的肩膀上,轻轻地拍了拍。“谢谢。你从不会拒绝我的请求,但我不知道我能帮你做点什么。”
      “如果你能帮我把香肠从冰箱里拿出来,放进烤箱,我会非常感激。”吉尔将牛奶倒进麦片碗里,把碗放进微波炉。微波炉“嘀”的一声,里头的麦片碗开始旋转。奇怪的是,明明宿醉的是吉尔,但安德鲁却觉得自己比他更疲倦。昨晚的对话后,他想寻找机会,让吉尔听见自己的回复,但他却没法找到合适的机会开口,或者说,面对这样的吉尔,安德鲁不愿提起与那个脆弱的夜晚相关的一切。
      他打开冰箱,目光在其间徘徊。
      “香肠在哪一层,军需官?”

      **

      他们整个周六都待在一起。
      早上,他们玩了几个小时的《战斗方块剧场》,午餐则去了一家泰国餐馆。吉尔不喜欢冬阴功汤的酸味,但安德鲁却很喜欢它对于酸和辣的巧妙中和。
      饭后,他们在公园里散步。野鸭围拢过来,争抢他们撒出的面包屑。日光暖烘烘的,仿佛冬天的被窝。吉尔插上耳机,将另一个耳线分给安德鲁。耳机里流出Speech Debelle平静的叙述。吉尔倚靠在长椅的角落,几乎被女歌手毫无起伏的声线给催眠了。
      安德鲁撒出最后一把面包屑,将手在裤面上擦净。一对天鹅滑过,在湖面上留下的V字型波纹缓缓向外扩散。他移过视线,安静地看着吉尔。
      吉尔微闭双眼,神情柔和。安德鲁不由地探出手去,拂开吉尔额头的碎发,露出他光洁的额头。
      他看上去宛如一个孩子。
      吉尔缓缓睁开眼睛。他的眼神有一瞬间的失焦。他的目光从远处的湖心岛屿收回,移到安德鲁的脸上,他看见自己在安德鲁双瞳中的倒影。
      “你看上去像是要吻我了。”吉尔哑着嗓子说。
      安德鲁的手掌缓缓移下来,盖住吉尔的双眼。他侧过身,隔着自己的手背,吻了一下吉尔的眼睛。
      安德鲁忽然觉得掌心有点湿漉漉的,连忙移开了手。吉尔却猛地搂住安德鲁的腰,不让安德鲁看到自己的泪水。吉尔的下巴枕着安德鲁的肩膀,鼻尖闻见自己的椰子洗发水的味道。他抱得愈发紧了,仿佛要将安德鲁嵌入自己的体内,指甲将安德鲁的T恤抓得泛起褶皱。
      这时安德鲁明白了。
      “你记得一切。”他说。
      吉尔将另一只手插进安德鲁的发间,将他的脑袋靠向自己的脖颈。安德鲁回应了他的拥抱。
      他们彼此相拥,仿佛在从对方身上汲取赖以为生的最后一丝养分。散步的人们、遛狗的人们、推着婴儿车的人们,牵着孩子的人们从他们身旁走过,向他们投来讶异的目光。野鸭和灰鸽啄食着他们脚旁的面包碎屑,仿佛观看一出默剧的观众。如他的性格,吉尔的泪水也是沉默的。但他吐露出的颤抖话语泄露出他的脆弱。
      “我们都是一样的,我们能懂得对方的孤独……”吉尔在安德鲁的耳旁断断续续地低语,“这真是个怪异的星球,不是么?我们每日与他人擦肩而过,却无法理解他人生活中抗争和痛苦……但至少我们能理解彼此,这是一件幸运之事。我想,正是因为我在寒冷中待得太久,才如此渴望一个拥抱……”
      安德鲁用鼻尖蹭着吉尔的发根。“奇怪的是,我好像也在你身上看到了我的影子。”
      吉尔亲吻着安德鲁的脖颈。他的吻因泪水而潮湿。

      **

      吉布森从梦中惊醒。
      四周寂静无比,只有夏夜虫鸣的回响。篝火在他眼前跃动着。坦尼斯背对着他躺在那儿,鼾声起伏。
      他勉强站起,脑袋昏沉。他抬起头,头顶层层叠叠的树冠遮蔽住艾欧拉大陆繁星如画的夜空。卓尔精灵坐在树上,他倚靠着树干,一只腿蜷在胸前,另一只腿从树梢间垂落。他看见矮人醒了,以为他有什么紧要的事情,便从树枝上跃下。
      “怎么了?”雷欧问。
      “没什么,”吉布森恍惚地摇了摇头,“只是做了一个梦。”
      “什么梦?”精灵不很感兴趣地问。
      “我梦见我是个学生,和你一起上学。那地方很奇怪,没有魔法,也没有武术。”吉布森凝视密林中的黑暗,奋力回忆着梦境的细节。“我孤单一人,你也是,但最后我们成了朋友,就像现在这样,因此我们不再感到孤独,也不再因孤身一人处于黑暗中而感到害怕。”
      “唔,也许吧。”精灵思索片刻,却不知该如何对矮人的梦境作出回应,便只好说:“无论怎样,我很高兴你醒了,换岗的时间到了。”
      吉布森在毛毡上盘腿坐下。他掏出腰间的匕首,将匕首从左手抛到右手,又抛了回来。雷欧窸窸窣窣地钻进睡袋,嘟哝了一句晚安。
      吉布森盯着跃动的篝火,试图看清火光中鬼魅的影子。透过火光我们能看见自己在另一个世界的人生。熔炉堡的师傅曾这么对他说过。篝火已很少再唤醒他对于地底家园那场大火的恐惧,更多的,是好奇与沉思。火焰在他的瞳仁里簇动,仿佛有什么事物正在其中被锻造。
      他默默地回忆着那场梦境,如同回顾属于另一个人的一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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