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案
世间烦忧滔滔,神佛有耳不入耳,佛听不得,我却听得。
内容标签: 悲剧

搜索关键字:主角:菊生,子息 ┃ 配角: ┃ 其它:

一句话简介:画皮妖与无情和尚

立意:立意待补充

  总点击数: 704   总书评数:9 当前被收藏数:12 文章积分:1,151,765
文章基本信息
  • 文章类型: 原创-言情-架空历史-奇幻
  • 作品视角: 女主
  • 所属系列: 无从属系列
  • 文章进度:完结
  • 全文字数:10310字
  • 版权转化: 尚未出版(联系出版
  • 签约状态: 已签约
  • 作品荣誉: 尚无任何作品简评
[爱TA就炸TA霸王票]
支持手机扫描二维码阅读
打开晋江App扫码即可阅读

菊生

作者:喝开水烫嘴
[收藏此章节] [投诉]
文章收藏
为收藏文章分类

    菊生



      1
      中秋的时候,青桓来找我喝酒。
      我在醉眼朦胧里看他随手抚开交缠的花枝,眉目含笑的踏过诸多幻景——那是我平日设下的障碍,为防凡人误入。青桓在我身边落座,酒壶落在桌面哒一声响。我笑笑,熟稔的伸手添一杯酒,又替他满上。
      青桓喝了,顺手替我理过鬓边濡湿的碎发,兴致甚好的谈起从前。也是个中秋,月亮大的像盛月饼的瓷盘,照的院子里通透如白昼,我施下法术,好教这里烂漫如春,迎我小妹回家。她循着迎春前来,盈盈的叫我姐姐,我仔细替她抚开衣裙皱褶,又擦去她鼻尖一点晶亮汗水,挽起她落座。微醺之时青桓趁我不注意,给菊生斟上半盏新酿的青梅酒。我瞪他一眼,弹指换成淡茶。青桓撑着脸,懒洋洋的辩解:“菊生也长大了。”
      “菊生还小。”我打断他,他讪讪笑,讨好的夹了一筷子我爱吃的放在我碗里。

      青桓说起那天,是兴致高昂的口吻。我没心思去听,一杯杯把他带来的酒灌进肚里,他语速渐慢,或许是发觉我久无应和,又或许终于意识到我兴致缺缺。他迟钝地问我:“你不开心吗?”
      我摇摇头,又点点头,想笑一笑,又笑不出来。
      青桓定定的看着我,一字一句的问:
      “菊生呢?”
      我抬起眼皮看他,极嘶哑的笑一笑,说:
      “她死了。”
      我最珍爱的小妹妹,我视若珍宝的小姑娘,死在她一厢情愿的情郎手里。

      2
      其实我已久不见菊生。
      她离家时我从自己的珍藏里精心挑出一副娇憨少女的皮相赠与她,看她穿戴整齐,再修补上法术好让她看起来与普通姑娘无异,然后她拜别我出门,再也没能回来。
      她离家数年,我陆陆续续接到许多封书信,初始多是关于沿途景象,人间百态对这个一直在妖怪窝里养大的丫头来说太过新鲜了,我仍记得她用了大幅笔墨描述买脂粉时商人对她极尽阿谀的赞美,她臊红了脸,最后扔下钱连胭脂都不记得拿就匆匆离开。在我知道她死讯之后的好些天,我一直反复翻看这些信件,好像还能从这些熟悉的笔迹里感受到菊生。
      然而酒醉之后所能感觉到的难过着实稀薄,我伏在冰凉的大理石桌面上,说起这些吃吃地笑,又絮絮叨念许多旧事,譬如她幼时失手打碎的那根簪子,又像她曾对青桓的好皮相心生恋慕之心。青桓安静听着,并不打断我,直到我终于停下嘴来,才好脾气地问:
      “然后呢?”
      “什么?”
      “菊生为何而死?”

      我不想说,然而青桓看着我,瞳孔深的像海,我别开目光,很久才答非所问的说:
      “菊生的信在书房。”
      我不敢再去碰触那些亲热娇嗔的句子和那些令我张皇失措的急转直下。
      青桓为我倒一杯热茶,看着我喝了,才去取了信,坐定打开。我捧着空留余温的茶杯,伏在冰凉桌面上看他修长手指一封封拆开,飞也似的浏览完又合上,心里空荡荡的,只觉菊生的一辈子,仿佛就浓缩在他浮光掠影的阅读中了。

      3
      菊生在一个秋雨急重的深秋遇见子息。
      彼时榕城恰逢秋雨打落满地红枫,菊生为避雨匆匆躲入附近客栈,与拂袖而出的几个和尚险些撞了个满怀,领头的让了一步,对菊生笑笑,冒雨出去了,落在最后的还是个少年,身量还未长成,面带犹豫的望了眼已出去的僧人,又回头去看客栈里剩下的那一个,最后咬咬牙一跺脚,叫了声师兄保重,也走了。
      一行和尚走了,剩下一个站在那里,也不吭声,小二引着菊生进门,熟络的同她搭话,说起这群和尚,先是在店里争论些慈悲什么的听不懂的话,后来吵起来还动手打坏了几张桌子。菊生落了座,点了杯茶才续着话问:“不用他们赔吗?”
      小二将抹布往肩上一搭,愁苦的道:“神仙打架,谁敢开口呢。”
      他缩着肩膀从和尚身边路过,菊生低头摆弄筷筒里的木筷子,余光看见和尚回头,心里过了电似的一跳,猛地抬起头来。
      这和尚生的也过于清俊了,明明是浓丽惹眼的俊美,偏偏有一双太淡太静的眼睛,那双眼睛冲淡了他所有的烟火气,叫他即使一身僧衣站在烟火气极重的客栈,都能拢出一袖清寒。

      菊生后来在信里同我说,她爱极了这皮相。

      她替他付清了店里的桌椅钱,告诉和尚她的名字。
      “你叫什么?”菊生问。
      和尚合什一礼,嗓音清淡又温和:“法号子息。”
      子息说他会还清那些钱。菊生为留下他编造了一个富家小姐脱逃的谎言,说我不用你还钱,只要你护送我一段路,我按家里护卫的月俸给你算,结清之日你就能离开,可好。
      和尚答应了。

      菊生结了帐,拜别小二领着子息冒雨往驿站雇车,雨声渐歇,可牛毛般的雨丝仍漫不经心的飘着,菊生拉着和尚的袖子一路闷头快走,可手里的袖子越拽越高,菊生拽的手酸,回头一看,和尚目不斜视的缓步跟在身后,可手里捏着的宽大衣袖却分明遮在头顶,菊生感激的对他一笑,目光在他脸上晃过一晌,呀的叫出声来:
      “你受伤啦?”
      她急急伸手去摸他眼下那道红痕,尚未注意到时不觉得,一旦发现就显得尤为刺眼了。菊生捧着和尚的脸,满眼心疼的自语道怎么划破了呢。子息不声不响地别开头避开菊生的碰触,提醒她:“小施主,不快些的话,该淋湿了。”
      菊生目光还黏在他脸上的伤上,迟缓的嗯了一声,又看了他一眼才恋恋不舍的继续往前走,嘴里不忘嘱咐他一会上药。
      “不劳施主费心,和尚粗糙惯了。”
      “那怎么行,你多好看呀!”
      菊生拒绝的干脆,心里惦记着上药脚下就走的更急,几乎是一路小跑到了驿站雇了马车,菊生被车夫搀着先行上去,坐定之后撩起车帘招呼子息,子息为难的连连摇头,车夫在一旁笑,说小师傅害羞了。子息更窘,苦笑着解释男女授受不亲。菊生冲他瞪眼,一贯的娇蛮模样:“我都不在乎你怕什么,快上来我给你上药。”
      “这……”还是犹豫。
      “你不是护送我吗,上车护送我也不违礼法呀。”
      菊生的倔脾气犯了,扯着车帘也不上车,就任由雨淋着同子息僵持,车夫在一边抽完了一袋烟,无可奈何催了又催,子息叹了口气,勉勉强强的上了车,一抖衣襟在落脚处盘腿坐下,菊生拉上车帘避路上闲人的碎嘴,就着昏暗的光在包裹里挑拣出治疗外伤的药,招手让子息过来。子息正襟危坐的装没听见,菊生招呼了几句没动静,干脆自己也没讲究的席地一坐,蘸出一点药膏抬手就要往子息脸上抹,子息往后一躲,没可奈何的说:“饶和尚一回吧施主。”
      菊生不为所动的把药瓶放下,空出手把和尚的脸扳回来,强调:“可是我就是因为你好看才会为你解围的啊。”
      她满脸理所当然,子息被戳到软肋,眼下没钱还寄人篱下,也是没资格说些什么,只能叹了口气,一咬牙一闭眼,随着菊生摆弄了。菊生上药尤其仔细,她本想今晚就留下这和尚的皮,可有这道伤口在,少不得将养两天,这是菊生第一次有机会留下一副皮来,不想有任何瑕疵。脸上完药,菊生又去翻和尚的手,先前赶路的时候她眼尖的看见这也有伤口。浅绿色药膏在掌心用温度化开,再细细敷至伤处。
      “你这是怎么弄的?”菊生问。
      子息看她一眼,小姑娘上药上的认真极了,半垂的睫毛微微颤动,很好看。
      “不小心。”他轻声说。
      “听小二说,你们应该很厉害才对呀,自己不能治这些伤口吗?”
      “多此一举。”
      “是吗?”菊生从包裹里找到纱布替他裹好,打了个结。

      4
      而后车慢路远,菊生从我这搜刮了足够的钱,马车悠悠的将所有凡事波折抛在身后,只留下相依偎的心动无限绵长。
      子息的那些细碎伤口在妖力的作用下没有留疤,菊生的信里动手的时间永远在当晚,嘴上计划的详细,要如何迷晕这个俊俏和尚,又如何利索下手,用在家里时学过千百遍的咒术。然后这据说要赠予我的皮囊,终究也没有到达我的手中,菊生在下一封,又下一封的信里找尽了理由,或是月圆之夜不易动手,或是夜宿城镇引人耳目。我读着她千奇百怪的借口,几乎能想象出那丫头眉目含春的娇嗔样子。
      如何看不出呢,她爱上这和尚,由皮相而起,竟渐渐贪恋起这灵魂来。
      回信我打了一箩筐的草稿,苦口婆心也好,动之以情也罢,最后成稿时千言万语只化做满篇切切叮嘱,多年以前因为一步之差我与青桓背道而驰,可无论如何,我想菊生幸福。
      我的放纵之心昭然若揭,菊生之后的信里再不曾提起取皮之事,她更多的提起子息,他们漫无目的的聊天,说起子息为何被师门兄弟排挤。那些和尚斥责子息无情,说佛子入世,当慈航普渡。
      彼时宿雪未歇,空旷的漫山遍野的白色,连一丝风都没有,马蹄在身后印下足迹,菊生出神的看着马蹄在雪地上踏出痕迹,恍惚错觉天地浩大,马蹄印着来处,而前路未卜,找不到归途。
      “可什么又是慈悲呢?”菊生出神的问。
      子息怔了怔,慢慢道:“大慈与一切众生乐,大悲拔一切众生苦。”
      “那是佛曰,不是子息曰。”
      “我觉得……”子息张了张嘴,又张了张嘴,最后只笑了笑,“不可说……不可说。”
      “为什么不可说”
      子息上指天,下指地,又指指自己的耳朵,食指封在唇间。
      神佛有耳,大逆不道之话不可说。
      菊生转过头看着他,突然一笑,点翠流苏坠子在耳畔一晃。她学着子息的样子,指天指地,葱白的手指,指甲抹了嫩红丹蔻,她捂着自己的耳朵,又指指自己。
      世间烦忧滔滔,神佛有耳不入耳,佛听不得,我却听得。

      子息被少女耳畔动作间的微光晃的一滞,半晌才理解了她这狗屁不通的歪理,他沉吟片刻,道:“何为乐?”
      “不苦。”
      “何为苦?”
      “生老病死,怨憎会,爱别离,求不得。”
      “如何拔众生苦?”
      “断其烦恼。”
      “生苦可断得?”
      “这……”
      “老苦可断得?”
      “死苦可断得?”
      “……断不得。”
      “如何与众生乐?”
      “……不知。”菊生茫然道,“那……何为慈悲?”
      “众生皆苦,我以佛法教化,我皆令入无余涅槃而灭度之,是为慈悲。”
      和尚双手合什,眼帘低垂一字一句发下这宏愿,他抿着嘴角,一直柔和的轮廓陡然绷紧,显出一种不该出现在和尚身上的杀伐果决。
      众生皆苦,我愿普渡佛法,令众生灭除妄心,入不生不灭之境。
      菊生看着他,一时竟说不出话,只觉面前这说话掷地有声的和尚同其他秃驴都不一样,是大慈悲。

      5
      间隔十天,我再次接到菊生的信,寥寥几句只说自己安好其余只字不提,我攥着信纸坐立不安的在房间里转了又转,问了信鸽从何处来,启程赶路,去寻找菊生。
      虽然明白以她那样经不起打击的性子,很大可能菊生只是和子息闹了别扭,可总有一丝不安在心里萦绕不去,我为菊生向家里瞒下了她与子息的事,可和尚究竟是和尚,若是看穿菊生本为妖,又该如何?
      我不敢再想下去,连夜穿越三府,辗转街井小巷,偶然遇到为菊生他们赶车的车夫。车夫敞着怀一口接一口的抽着水烟,说一句我的心便越发凉一寸。车夫见我焦急,好心为我指明了他们继续前行的方向,我乱了方寸,胡乱掏出几块碎银扔下,径直追去。
      路过繁华集市路过荒芜小巷路过低矮平房穿越城防,士兵呼喝索要通行令的声音一闪即逝,我快的像风。脚步愈急愈快我心就愈是慌乱,马车车辙转入林中就再寻不到踪影,我站在车辙隐没处茫然四顾,心跳错杂重如擂鼓。
      如果……如果菊生……
      我近乎粗暴的从林中小妖的嘴里问出了马车去向,顾不得这样的方式会对他日后的修行带来怎么样的阻碍,我什么都顾不得,只想知道菊生是否平安。
      林中树木参天,枝叶交缠只依稀漏下些许昏黄光斑,脚下踩碎枯枝的声音越发密集,我心乱如麻,眼前视野却突然开阔。
      马车停在巨大的树冠下,门帘被扯落垂下半边,一角有血迹,我蹒跚迈出几步,一时间竟不敢上前查看。
      然而那门帘却动了,一只素白的手探出来,指如葱段,指尖染满干涸血迹。
      “菊生……?”
      一种突如而来的欣喜和疲倦转瞬间如海潮般淹没了我,我嗓音嘶哑的叫她的名字,抬手理了理散乱的发鬓,试图在眉梢眼角堆出残存的几许风情。
      那手顿了顿,继而抓住了门帘重新躲回了马车里。我疲累的几乎站不住,不愿和这惫懒的丫头再开玩笑,随手一挥劈散了马车,好教这没良心的妹妹没地儿再玩躲猫猫,来跟她日夜劳心的姐姐好好道个歉。
      “出来,躲什么躲。”我抚一抚头发,低声呵斥一句。
      那人从木板堆里颤巍巍站起来,血肉模糊的身体,勉强将皮子穿将在身上,那是我为菊生细心挑选的那副皮囊。
      血液一时间全涌进心脏,四肢冰凉僵硬到麻木,我怔怔后退一步,目眦欲裂:
      “你是谁——!”

      6
      “后来呢?”青桓在桌上摊开一封信,轻声问我。
      我昏沉的思考了很久才理解青桓的意思:“后来……”我笑出了声,“那原来是个在我妹妹死后贪……贪她的皮的小鬼……你说……青桓你说好笑是不好笑?”
      “但是那个小鬼……她告诉我秃驴要去哪里……所以我把那张破破烂烂的皮赏给她了……”我撑着桌子摇摇晃晃站起来,越笑越大声越笑越无法遏制,语无伦次的大声说:“所以……我去找了那个秃驴,天涯海角,也找到了他……”
      “找到他……”我的笑声冰凉,咬着牙一字一顿的渗血,“找到他,废了他百年修行,毁掉他那张祸人的脸让再没有人能被那样的长相迷惑。”
      “让他永生游荡在大地上求生不得求死不能。”
      “让他夜夜受千刀万剐之痛,不忘吾妹之痛。”
      我甚至能在咬合之时咀嚼冰渣,那是我至深之恨,刻骨之怨。

      青桓凝视着我,瞳孔盛满悲悯,深的像海。
      “殷殷,你想听故事吗?”

      7
      青桓说他机缘巧合曾救过一个癞脸和尚,和尚为谢他救命之恩说了个故事。
      和尚天生无情,不知亲友爱之味,亦无同感,父母以送他修佛的名义抛弃了他,皱纹横生白胡子一大把的主持为他剃度时摸摸他的头,沉默了很久才叹了口气,只说佛法修心,你以无情入佛,虽无杂念亦悟性高绝,但其中精微之处,唯入世可解。
      庙是小庙,大和尚小和尚七八个,晨起念经午后论法,师傅说出家人当慈悲为怀,师兄弟们纷纷受教,唯有小和尚举起手提问何为慈悲。
      主持摸摸胡子,笑眯眯的说:“智度论有云,大慈与一切众生乐,大悲拔一切众生苦。”
      “可我觉得。”小和尚奶声奶气,“沉默以待,是一种慈悲。”
      一时连香火烟气都凝滞起来,师兄弟们瞠目结舌,而主持一点点严肃了表情,呵斥道:“这不是慈悲,是傲慢。”
      和尚应是,再没有说过什么。
      山中无日月,转眼间小和尚也长成大和尚,该是下山的时候,走之前主持握着大和尚的手紧了又紧,苍老浑浊的眼里一时流露出无限怅然。
      “主持,弟子去了。”大和尚把手抽回来,合掌低头。
      “……去吧。”

      于是就去了,化缘吃斋,走走停停,帮帮村口张大爷,扶扶路边张奶奶。在大和尚看来太过无谓的琐事,师兄称之为入世。也不乏因为多管闲事而惹上的麻烦,在漫长旅途中累积的不满终于爆发。
      最终他在一个客栈被师兄弟抛下,却被一个姑娘捡回了家。姑娘鹅黄衫子水红嘴唇,细心为他治伤,伤药涂抹在皮肤上冰凉而滑腻,姑娘手指冰凉,神色专注,耳边坠子随着动作摇摇晃晃,亮眼极了。
      和尚知道姑娘爱他颜色,为他每日敷药,绞尽脑汁找尽话题想更近他一分。和尚不懂爱,却懂报恩,姑娘待他一心一意,他也投桃报李,除去天生无情一事毫无保留。他说起一路入世的琐碎事情,姑娘听的眼也不眨,他说那日客栈里师兄弟们如何义正词严地教育他冷漠不通人情,说他像块茅坑里的石头又臭又硬,油盐不进。姑娘笑的喘不过气,连连拍着胸口终于匀了气息,说谁家茅坑里的石头如此英俊,我倒想见识见识。和尚跟着姑娘弯起嘴角,眼睛却离不开姑娘耳边那闪着光的坠子。那是个好看的坠子,掐金镶玉,点翠流苏,戴在姑娘莹白耳垂,美的紧。
      姑娘总给家里写信,长篇大论的几页纸,家却像永远也到不了似的,在马车上一路从深秋颠簸到严冬。他终于在某一次向姑娘全盘托出他藏在心中已久的疑惑,姑娘学着他指天指地的样子有趣极了,一本正经忍笑到下唇都咬出一弯小小月牙。和尚看着这样的姑娘,也不知道是哪里来的勇气,让他把自小深埋的那些话,都一字一句说给了姑娘听,虽本已做好了被姑娘反驳的准备,可不料姑娘说:
      “可我觉得,你是大慈悲。”
      那耳坠藏在姑娘披散的青丝里闪着光,叫和尚不自觉的微笑起来。
      姑娘也笑,梨涡甜的醉人:“你真好看。”
      和尚抿起嘴,微微笑着,不说话了。

      和尚后来想起来,觉得若是时间永远永远的停留在这一刻,就好了。

      七日后,马车驶入峡谷,天顶逼仄,只露出苍白的一线天光来。
      这是个易守难攻的好地方,对山贼尤其是。车夫挥着马鞭甩出一声声爆鸣似的空响,权当给自己壮胆。然而时运不济,该碰上的还得碰上,一声爆响后脚步声马蹄声交杂沉重,呼喝声震耳欲聋。从隐蔽处涌出的一群山贼将他们团团围住。车夫吓的发抖,连滚带爬的往车里跑,语不成声的叫和尚救命。和尚跟了姑娘那么长时间还是头一回履行守卫的职责,干的尽心尽责,山贼来的气势滔滔,走的零零散散溃不成军,还不忘回头放上两句俗套至极的狠话。
      和尚也不说话,只向山贼逃走的方向低头合十一礼。姑娘从马车里露出个脑袋,看衣袂飘飘的和尚回头对她安慰性的一笑,都看傻了。
      车夫和马一时间都受了惊吓没法再上路,只好在原地休息一日。和尚去附近林子里找吃的,姑娘戳戳他,笑嘻嘻的也看不出害怕模样:“你不带着我,多危险呀,万一那些山贼再回来把我掳去做压寨夫人可怎么办?”
      “和尚觉得不会。”
      “哎呀你这个和尚,我多好看呀,怎么不会。”姑娘瞪他一眼,气鼓鼓的转过身子去。
      “和尚是说,和尚在,就不会。”他慢吞吞的补上后半句。
      姑娘怔一怔,冰凉手指捂住滚烫脸颊,半晌才道:“你这和尚……真不知羞!”
      和尚没明白姑娘这突然的指责因何而来,也不再说话,抬手给马车施下结界,转身朝着林子里去了。姑娘臊的满脸,等再转过身,和尚已经走出老远。
      “等等我——!”姑娘气恼的跺跺脚,还是追了上去。

      8
      林中多低矮灌木,姑娘好容易追上和尚,也顾不得娇羞,当下拽住和尚衣角,深一脚浅一脚磕磕绊绊的往林子深处走。
      和尚由着姑娘拽着,不时低声提示该在何处落脚,姑娘跟在他身后小声应着,全没了平日张扬模样。和尚没回头,因此也没法看见牵着他衣角的姑娘红着脸眼睛闪闪发亮的样子有多好看。
      姑娘被和尚这份难得的体贴戳软了心窝,欣喜从眉梢眼角温柔的漾出来,只一个分神,就被什么绊到险些摔倒。呀一声险些扯坏了和尚的衣袖,和尚回身扶她起来,看见气鼓鼓的小姑娘正低下头打算看看是什么绊着了她。绣鞋踢开枯叶浮土,隐隐露出那支棱出一截的罪魁祸首。姑娘眯起眼睛正打算细看,和尚却一抚衣袖遮住姑娘眼睛,低声说:“快走吧,天要黑了。”
      “哎呀只看一下又不会耽误什么。”姑娘挥开那碍眼的袖子,定睛一看,哑了口,那是截骨头,不知道是人是兽,支离破碎的插在土里。
      “走吧。”和尚叹了口气,姑娘讷讷嘟囔几句,别开眼不再说话了。

      在他们身后,有什么定定看着他们,眼睛里慢慢流下血泪来。

      采好果子已天色渐晚,姑娘似乎受了些惊吓,一路上沉闷的很,和尚也不说话,就这么一路沉默的回到马车,车夫看见他们远远走来,一颗心终于落回肚子里,长出了一口气,一溜烟的跑过去接过姑娘捧着的果子,收拾起来。
      晚饭之后无事可做只好准备就寝,平日都是姑娘睡马车,和尚和车夫睡在火堆旁,可今日姑娘蹲在火堆旁迟迟不愿睡觉,和尚催了几遍,姑娘也只是闷闷用树枝把篝火拨弄的噼啪作响。
      “还不睡怕是要耽误明日行程了。”
      “嗯……”姑娘放下树枝抱膝低下头去,“可我害怕……”
      “嗯。”
      “你守着我睡好吗……”姑娘露出湿漉漉的小鹿似的眼睛看他。
      和尚沉默了一会,别开眼去:“和尚在车軨守着姑娘可好。”
      “嗯。”姑娘迟疑了会,慢慢站起来往马车走,背对和尚笑弯了眼睛。

      姑娘爬上马车,解散头发侧身朝着车门躺下,听着一帘之隔和尚悉悉索索坐下,说睡吧。
      “可我不听睡前故事害怕。”她得寸进尺的耍无赖。
      “……听什么?”和尚今天的声音好像分外无奈,也分外温柔。
      “随便,只要是你说的。”
      “那……”和尚想了想,“姑娘知道阿难尊者吗?”
      传言阿难尊者一日得见一女子,见而心喜,知已入业障,苦苦思索五百年终而顿悟,自此超脱。
      和尚的声音平稳和缓,好像只在说一个故事,又好像在说些别的什么。
      “故事说完了,姑娘该睡了。”和尚倚着车轸闭上眼睛。车厢里的姑娘翻了个身,又气又羞,气和尚不知风情,也气自己不知羞,姑娘坐起来盯着车帘半晌,忽然一股脑的把矮桌上那些东西都丢了出去。
      “不要你守着我了!快滚!”
      “姑娘早睡。”
      和尚依言走了,留下马车里的姑娘呆坐着,红通通的眼睛里滚下几颗泪珠。
      姑娘气的睡不着,在马车里抱着被子发呆,也不知什么时辰,车帘上隐约映出个人影,姑娘一怔,抿出个笑,可那笑还没成型,那人就掀了帘。
      血肉模糊的人,冲她露出一个森寒的笑来,那人指尖露出骨色,却闪着利刃一样的光。姑娘短促的尖叫一声,利爪撕裂皮肤破开肌理被什么阻挡,撕纸似的一声,姑娘身上有光芒一闪即逝,而那怪物却嘶哑的尖叫起来,仿佛烫伤一样的缩回手爪,雪白骨色不知碰到了什么已成焦碳,簌簌落下些灰烬。
      “贱人,还我皮来!!!”那怪物盯着她,嘶声道。
      车帘外和尚急急赶到,佛息刺的怪物仿佛要灼烧起来,怪物的眼神怨毒,死死咬着姑娘,一点一点不甘心的退出马车,逃走了。
      和尚没去追,劈手掀开车帘,一句问候还没出口就堵在了嗓子里。
      和尚周身还未散去的佛光照亮了车厢里的一片狼藉,姑娘低头捂着胸口破损的衣服,手指间露出的伤口,破损的皮肤像被撕开的纸,干干净净的,没有一滴血。
      “出去……”姑娘没有抬头。
      和尚没有动。姑娘咬着牙,深深吸气避免发出哭泣一样的哽咽,她攥着衣服的手一点点收紧,明明大睁着眼睛可眼泪却还是不间断的落下。
      “我说你出去!!!!”
      和尚看着她很久,慢慢放下车帘,离开了。
      姑娘跌坐在车厢里,松开衣服,捂住脸哭了。

      9
      和尚是不知痛的。
      次日清早,和尚与车夫同坐车軨驾车出了峡谷,姑娘坐在车里,从头到尾未置一词。和尚在驿站把车夫打发走,自己驾车往下一个目的地去。
      “你是不是要把我带到寺里去,好度化我。”姑娘在车里哑着嗓子问,尾音里带一点哭腔。
      “姑娘多虑。”和尚的声音听不出情绪。
      “你要杀我是不是?”姑娘把车帘掀开一个角,低声问。
      “姑娘伪装已破,一出马车恐妖气外泄,谨慎为上。”
      “你回答我……”
      “你快说!”
      “臭秃驴你回答我!”
      和尚的沉默仿佛一个导火索,姑娘红着眼睛咬牙,忽然挥手扯下车帘,骂他,打他。法术已破,僧人身上的佛息灼伤了那嫩红指尖,藕白手臂。
      “姑娘莫气急,以免伤了自己。”和尚任由巴掌落在身上背上,声音平静如昔。

      这是接下来两日内姑娘同和尚的最后一次对话。

      和尚赶路两日,马车驶入罕无人烟的深林。
      他在林中空地停车,卸去了御马的套绳。姑娘从马车里跌跌撞撞跑下来,和尚牵着马站在她身前,俊美如昔,也凉薄如昔。
      “此处人烟稀少,姑娘可稍后自行离去。”和尚低头合什一礼,牵着马要走。
      “你站住!”姑娘喊他,声音干涩的发劈。
      和尚没停。
      “你回来!”
      “你回来!!”
      “你回来……”
      那背影停顿了一下,越来越远,终究没有回头,最后只剩姑娘空荡荡的呼喊,慢慢消散在了空气里。

      10
      “我问那癞脸和尚,你那时为何要停顿一下,又为何没有回头。那和尚豁开的嘴角动了动,算是笑了,含糊不清的让我接着听下去。”

      和尚将马送回了驿站,用身上仅剩的碎银子付了车资,掏钱的时候和尚摸到怀里有个温热的小物件,掏出来一看,是姑娘那次气急丢出来的耳饰。和尚捏在手里,从驿站告别出来,摊开手细细端详那耳饰,仍然是掐金镶玉,点翠流苏,可它灰扑扑的,一点也不耀眼。
      和尚看着看着,突然把它往怀里一揣,掉头往来处走,走上几步,不自觉的加快了步子,开始奔跑,来来往往的人看着这狂奔的英俊和尚,一时间议论四起。

      “我又问那和尚,你为何要折回去,和尚依旧摇头,接着往下说了下去。”

      和尚到林子里已经是下午,他喘匀了气,只看见有什么从马车里闪电般钻出去,一瞬间就在林子里消失了。和尚没去追,只是看着马车里有血一点点滴下来,落在草上,红的刺眼。他慢慢走了几步,站在车帘前,没敢掀。
      车里的人咳了几声,那血流的快了些。
      姑娘很虚弱的说:“你回来啦?”
      “嗯。”
      “你回来是看我要怎么死的吗?”
      和尚没说话,抬手要掀帘子,被姑娘骤然提高的声音打断。
      “你别掀!”姑娘尖声阻止,她缓了一阵,接着笑,又说,“我现在这样不好看,你别看。”
      和尚伸在半空的手缩回来,攥的很紧。姑娘的呼吸声混乱又粗重,从空荡的心口泼洒下去的血一直淌,她靠着姐姐给的救命玩意续着这一时三刻的命,一时间她觉得自己想了很多,又什么都没想。她想姐姐是不是要疯,又想家里那俩啰嗦的老头老太太以后就没人啰嗦了怪可怜的,想自己不过一时贪念就落到如此下场,也想和尚回来了,是不是会有一点点的喜欢她。
      可身体越来越不听自己使唤,姑娘伏在木板上,昏昏沉沉的,想把手伸出到帘子外——那是她唯一还像个人的地方。
      她闭着眼,感觉死亡仿佛深渊将自己慢慢吞噬,而她孤身一人,无处可躲。
      “我不想死……”她小小声的说,紧闭的眼角落下一滴眼泪。
      “我害怕……”意识慢慢消散,她的迄语轻的连自己都听不清。
      她死了,孤身一人。

      和尚盯着那只垂下去的,素白的,染满鲜血的手,长久长久才哑声回答:
      “嗯。”

      11
      “我问那和尚……”
      “闭嘴!”我厉声喝断青桓的话,只觉得头晕目眩,“你骗我!那和尚分明没有任何辩解也没有任何反抗!”
      “那和尚佛息纯正,如果境界尚存,即使你我也免不得受灼烧之苦。”
      我不想听。
      “道法玄微,佛法精微,和尚以无情入法,心境失守则万法破,不然你如何能废去一个秃驴的修为。”
      我不想听。脑海里反复浮现的是那日马车里似人非鬼的脸,活灵活现的向我描述和尚是如何杀死了我的菊生,马车残骸里的灰烬也告诉我菊生死于和尚们的诡计,然而越是回想就越是熟悉,那张脸渐渐与百年前的某个人重合,那是个贵族少女,被我脱下皮来,有一样怨毒的眼神和沙哑嗓子。
      竟是她吗?
      竟是我害了菊生吗……?

      我跌坐在地上,想起那和尚平静的脸来,感觉意志几乎被痛苦压垮。

      青桓面带悲悯,居高临下的俯视我,抚着我的头发,弯腰亲吻我浑浑噩噩的泪水。
      “哭吧。”

      12
      “你为何要折回去?”
      “和尚只在那一刻突然想知道,姑娘接近和尚是否只为这一副臭皮囊。”
      “是又如何,不是又如何?”
      “不会怎样,只是和尚那一刻突然犯了妄念。”
      “大慈悲的和尚,为什么最后不满足那姑娘的请求?”
      “和尚不慈悲,和尚痴拙,和尚曾经以为万物生来皆苦,唯有普渡佛法可救,师兄所做皆为徒劳。这是和尚从未入世,是傲慢。”
      “况且……况且和尚碰不得姑娘。”
      “和尚爱过那姑娘吗?”
      “和尚过去不懂爱,现在不懂,将来也不会懂。”
      “最后一个问题,姑娘叫什么名字?”
      “和尚只是说故事的人,不是故事中的人,和尚不知。”
      癞脸的和尚摆摆手,一瘸一拐的走远了。

      13
      圆盘一样的月亮挂在天上,中秋佳节,是全家团聚的好日子。
      某个村镇的破旧房子里,癞脸的和尚将那褪色的首饰捏在手里轻轻摇晃,月光照进来,那首饰闪着光。
      癞脸的和尚呵呵的笑出了声。
    插入书签 

    ←上一篇  下一篇→
    作 者 推 文


    该作者现在暂无推文
    关闭广告
    关闭广告
    支持手机扫描二维码阅读
    wap阅读点击:https://m.jjwxc.net/book2/3971343/0
    打开晋江App扫码即可阅读
    关闭广告
    ↑返回顶部
    作 者 推 文
     
    炸TA霸王票
    地雷(100点)
    手榴弹(×5)
    火箭炮(×10)
    浅水炸弹(×50)
    深水鱼雷(×100)
    个深水鱼雷(自行填写数量)
    灌溉营养液
    1瓶营养液
    瓶营养液
    全部营养液都贡献给大大(当前共0瓶)
    昵称: 评论主题:

    打分: 发布负分评论消耗的月石并不会给作者。
     
     
    更多动态>>
    爱TA就炸TA霸王票

    评论按回复时间倒序
    作者加精评论



    本文相关话题
      以上显示的是最新的二十条评论,要看本章所有评论,请点击这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