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月逢春

　　车子很快开到了松江别墅区，陆野把钥匙扔给刘明：“开的时候先把门拉紧。”

　　刘明开了门，把钥匙放在玄关吧台上，看着陆总直接抱着刘秘书上了楼。他关门离开，直觉提醒自己他一定是发现了一件不得了的大事。

　　一上楼，胖胖就奔过来，想往孟今身上跳，却被他无情地踢到一边。

　　陆野抱着孟今进了客房，从前，这里是他睡的房间。他把人放在床上，替她脱了鞋，盖上被子。

　　陆野安静地坐在床边，忽然伸手摸了摸孟今的脸。

　　“没有以前漂亮了。”他轻轻地说着，“不过脾气倒是没变，你一向如此，通通都要。季年也曾经和我一样吗？一年？还是两年？或者……还有谁？”

　　他撒气般扯了扯她的头发，女人眉头一皱，似是不满地呢喃了一声。

　　“你第一次来这个家，就知道要先拉紧门才能开锁……”

　　“无比熟练地用咖啡机，还给我泡了那样的咖啡 ……”

　　“胖胖见你第一面就亲近你，我到现在都没这个待遇……”

　　“每个人第一次来这里，都会问一问楼梯上的轨道是做什么用的，你却像是没看到，人对于自己很熟悉的东西自然没有好奇心……我夸你礼物送得好，咖啡泡得好，你都没有一个秘书听到上司夸奖后该有的开心和得意，第一反应是出声解释……”

　　“我把那天商场里粉丝拍的视频反反复复看了好几遍，那种熟悉的感觉错不了，你二十五岁之前的照片我每一张都记得很清，其中一张就是那样的发型、上衣和裙子……”

　　“其实最奇怪的，是那封推荐信。纸张粗糙，上面一截还被撕了下来。你为了让人相信，亲手写了推荐信，是你的字迹没错，但现在哪有人会写纸质的推荐信呢，你从来都只是发一封邮件签上电子签名。”

　　“是你回来了，孟今。”

　　……

　　“我上周让人去了一趟福建，你是在死后第二天回来的对吗？”他又说道，声音极低，似乎一出口便消散了，“我可能是疯了，你说是不是？”

　　陆野深深地看着床上的女人。

　　这个年轻的身体里，装着他永生难以逃过的劫。

　　“是你先招惹我的，为什么又抛下我？”他低下头，难以自抑地亲吻着女人的面颊和嘴唇，“孟今，你是不是，给我下了什么药，我怎么会变得这么不可理喻？嗯？”

　　……

　　七年前。

　　陆野还在上大四，凭借着优异的成绩和科研经历拿到了美国大学计算机全奖phd，然而收到offer的那天，妈妈病倒了。

　　一直神经衰弱的女人，这次却是连身体也垮了。

　　一个月的抢救加治疗就几乎花光了所有的积蓄和大学四年存下来的奖学金。

　　妈妈担心他贪玩，从不让他交朋友。她自己也怕别人看不起，不去和从前那些亲戚朋友往来。他硬着头皮管一些从不来往的亲戚借了个遍，几个还念旧情的给他一万两万，大多数都是直接挂了电话。

　　二十二岁的他，第一次尝到了什么叫孤立无援。

　　妈妈又犯病了，手术费还差十万，呵，十万。

　　早年爸爸还没过世的时候，家里一件家具就几十万。或者再过几年，硅谷的几家IT公司，刚进去年薪就上百万。以他的能力，去一个好公司根本没有问题。

　　但偏偏是现在，命运在他毫无抵抗力的时候卡住了他的咽喉。

　　他厚着脸皮问美国那边的导师能不能预支未来的奖学金，一直邮件来往频繁的导师再没了音讯。

　　在万般门路都断了之后，他下了一场赌注，用他光辉的未来，去赌这十万。

　　研究了很久，他最后选了几个较大的娱乐公司。他们不定期会因为一些公司活动或者影视宣传在公司网站上进行抽奖，网友们留言评论，网站用一个产生随机楼层数的简单程序决定中奖者，金额每次都在一万到两万之间，而且这种抽奖不用实名认证。

　　嘉华也是其中一个，更是大头。

　　娱乐公司，技术人员少，不容易发现问题。他觉得自己做的很谨慎，每次都申请一个新的账号参与评论，在抽奖截至前黑进公司网站修改产生随机数的程序，让其产生自己的评论所在的楼层数。甚至连得奖后交易的账户，他都借了不同同学的支付宝账户。

　　一个月之内，他成功了七次。但最后一次，还是败露了。

　　事发之后，她派人找他过去。

　　还记得那时候她坐在轮椅上，轻轻摸着他的脸，低声说道：“你跟我，我给你妈妈治病，帮你把所有的事情摆平，没人会知道这件事是你做的。我还能捧你当演员。不然……我会立刻报警。”

　　……

　　他无可奈何地顺从，却再难以安稳入眠。

　　每天折磨自己的，是妈妈即使接受着最好的治疗也逐渐衰弱的身体，是对自己委身于她的不齿，对生活的怨念，对她感激又厌恶的复杂心理。

　　他只能苦苦练习演技，仿佛只有一次又一次沉浸在别人的人生里，才能麻痹自己。

　　……

　　什么时候开始，心态完全变了呢？又是什么时候开始，从厌恶她的靠近，到时常希望她打电话来让他过去，希望她朝自己伸出双手，这样就能名正言顺的拥抱她，亲吻她？分开之后的几年里，他一直问自己，却始终没有答案。

　　她是一个漂亮的睿智的女人，尽管身体残疾，但有着强大的有趣的灵魂。她思维敏捷，思考问题逻辑性很强。她对很多东西都有着独到的有趣的见解，每每在他卡在某个人物的性格揣摩时都能一针见血地指出问题。她看过的书比他还要多，不管是社会哲学还是自然科学她都有所涉猎。他们甚至会躺在沙发上讨论量子纠缠和弦理论。

　　很多个安静的下午，他看剧本的时候，她坐在一旁安静地看公文陪他。他刚出道的时候还不知道怎么演戏，一次又一次试镜没过时，她温暖地拥抱他。

　　“阿野，你每天都在进步不是吗？我的阿野是世上最聪明的人，只要多学一学，多看一看，一定没问题的。”她那么温柔地鼓励他，和妈妈不一样。

　　她记得他所有的喜好，会吃掉他不喜欢的蛋黄，会给他买最柔软的羊绒衫，会在他渴的时候递给他一杯温度刚刚好的水，会网购一大堆巧克力和糖果放在他的床头柜上。

　　每次自己微博粉丝数量突破一个关口，她都比自己还要兴奋。

　　她看他的眼里，让他有种被深深爱着的错觉，让他感受到了希望和救赎。

　　所以就算知道她是个花心的女人，就算知道可能她还有其他的人，知道她的情话虽然动听但都带着漫不经心的滋味，他还是沉沦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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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在她那样不看的丑闻曝光的时候，他竟然第一时间是希望她向他解释，哪怕是骗他。可她没有，冷落了他一个月。

　　那一个月之内，他演的几部电影都获了大奖，他开始红得发紫，成了影视圈最炙手可热的年轻影帝。每一次他都想给她打个电话，他拿奖，她一定会比自己还开心。可脑海中却时常浮现那张不堪的照片，凌乱的床单，暧昧的姿势。明明只看了一眼，却深深刻在心里，每次回想起来都是撕心裂肺的疼痛。

　　然后她提出了分开。

　　是厌倦了吧，或者，有了新的人？

　　这样不是更好吗，他想，是他本来就打算逃离这段畸形的感情，本来就想让生活回到正轨上的，而不是被谁抛弃了。他没有被抛弃，没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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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之后三年，他把精力全部投到工作上。逐渐纯熟的演技让他在娱乐圈开始一步步封神。另外，凭借着敏锐的互联网行业嗅觉进行了各种投资，让自己变得越来越富有。所有和她有关的情绪都被他雪藏在心底，狠狠地压着，逐渐麻木。

　　然而，在他以为自己已经痊愈的时候，孟今死了。

　　得知孟今死讯之后他失眠了三天，怎么也睡不着。

　　电影首映他没去，所有工作都先推一边，十月份的上海热气未消，但他却像是被冰封在寒冬里，动弹不得。

　　这才知道前二十多年的痛苦，竟然可以叠加到千万倍，来势凶猛，无力抵挡。她是彻底地抛下他了，再也不可能回来。他甚至觉得，如果她能回来，就算和从前一样，随便她朝三暮四，随便她爱哪个。

　　直到第四天，他支撑不住睡着了。梦里，他站在一片海岸线上，她站在海里看着他，对他说：“等我，我会回来。”他伸手想去拥抱她，却只拥到了一片浪花，他绝望地蹲在海边，狠狠拍打着沙滩。

　　醒来后，发现自己竟然浑身湿透，手里还紧紧地握着一把沙子。

　　是海水的咸味。

　　梦里的场景，好像是成真了，那么她，是不是真的会回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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