唯有岁月陪你风流

　　秦越好不容易才将目光从萧玥身上收回，连嗓音都似乎不像他的了一样有些沙哑地开口对她道：“先去马车上等吧。”
　　萧玥抿紧嘴乖巧地朝马车走去，不时乘秦越不备偷偷回头去看秦越又恢复忙碌的身影，她便偷偷地笑了。
　　等秦越上了马车，一眼见到已经歪着头靠着车身睡着的萧玥摇摇头，又看了眼坐在她脚跟处一个人玩耍丝毫不觉得无趣的林生不禁又摇摇头。
　　如今这时节已渐渐染上凉意，萧玥一向自命身子壮实不管四季如何更迭都穿得单薄。不过好在她身子还真如她所说铁打的很少染病。就连跟她一起的林生也被她照顾得跟她一样铁实。
　　他看着萧玥恬淡得丝毫没有被他和马车开动而惊动的睡颜嘴角微微一笑抬了抬手想要抚摸她随着呼吸起伏的脸，但生怕惊扰了她，想想还是作罢只余他眼中化不开的温情默默萦绕开来。这些日子秦府和医馆两头跑加上要照顾林生将她原本还算白净的肌肤熬成了小麦色，没有柳柔儿脸上的脂粉、没有钱氏身上的檀香，萧玥就那么在尘世里忙忙碌碌却丝毫没有沾染上半点烟火气息似的静静地快乐的单纯的活着。
　　他侧身取出马车暗门里放着的衣裳给她披上，才抱起不知何时抱住他大腿的林生。在他小小的鼻梁上刮了一下，又俯身拾起他丢下的蚂蚱放到他手里。
　　林生咧嘴一笑，感谢他帮他找到他的玩具。然后就自己玩儿了。秦越却突然掰开他的嘴来瞧，林生有些抗拒，但还是乖乖的认命，大度地让他瞧了半天，直到秦越轻声道：“小林生你长乳牙了。”
　　林生才唔唔地应了两声。但也没有对于这个好消息做出再多的评价。
　　一直在睡觉的萧玥直到马车停了她才慢腾腾地醒过来，一醒来就光顾着找林生也没注意搭在她身上的衣裳就下了马车。
　　等萧玥从人堆里找到林生的时候，他竟然被秦越背在背上，三个衙门派来保护秦越一行安全的衙役正在他们身后。
　　萧玥绕过那些衙役，神出鬼没的猫咪似的在林生脸上亲了一口，林生闻着她的味儿顿时伸出双手要她抱，她赶紧将他抱起。挪到一旁为给人诊病的秦越研墨铺纸。
　　秦越微微仰头见她双眼还有些刚睡醒的微肿，好在动作麻利，一只手还要抱着林生也不影响她做事，见状秦越嘴角噙上笑意，提笔蘸上新墨。
　　这些滞留的灾民由于长期营养不良，个个身体单薄面露菜色，形容岣嵝。来看病的灾民很多，每一个都有一小袋米可以领，而那些身体强健的，也可以在旁边的粥棚里领粥。
　　“老人家您请坐！”秦越让那瘦得皮包骨的老人在他面前坐下，又吩咐一旁熬粥的人盛碗热粥来，等老人喝了两口后，他才将脉枕垫在他手下为他诊脉。
　　“湿热两胜，气血两伤……老人家您要多保重啊！”秦越皱眉松开手将衣袖给老人家拢好。却并未开药方，而是将原本后面还要放进粥里的猪肉全都叫人搬来，又赶紧叫人进城再去购买些猪肉来，其他人和老人家都不明所以，秦越却笑道：“这些您先拿去补补身子吧，我送您些人参当归，您老拿去一并煨了，您身子就好了。”说完就叫人扶着老人搬着猪肉和药材离开。
　　等他们走远，秦越才叹一口气却没有言语。萧玥看着秦越脸上的悲悯，心知他之所以这么做必定是知晓老人家时日无多了。不禁就要伸出手在他身后轻抚他微微颤抖的背，但见他已经恢复如常，遂又将手放下。
　　这一年多来她见过太多的生离死别和穷困潦倒，但她还是心酸。看着眼前这些无家可归的人，马上又要入冬了，他们该怎么办呢？
　　回程的马车里，萧玥抱着已经安静睡着的林生，一言不发，以前秦越觉得城外乱不让其他人也包括她去，不想今日去了却是一派凋零充满着死亡、饥饿和分离。可她去而无能为力，就像她救不回她逝去的亲人一样。
　　回到秦府已经是五更天，她刚将林生放到床上，盖上被子，却听见从隔壁宁府传来一声尖叫，紧接着那叫声接踵而起，最后又复于平静。
　　她有些纳闷地将关闭的窗户打开一条缝，想看看出了什么事，却什么也没看见，只是有宁府的下人似乎被吵醒了，一路跑着一路不安地吼着：老爷夫人出什么事儿了……
　　接着其他的下人也被吵醒，宁府登时灯火通明，那名宁府最早被惊醒的下人在萧玥就要关窗的时候发出一声惨叫，萧玥听着觉得特别瘆人感觉那下人像见了鬼似的。不由得手上一顿，心觉宁府肯定出了大事。
　　果然她刚刚这么想，宁府又传来尖叫声，那声音颤抖得厉害，透露着诡异的声线，“杀人啦！杀人啦！杀人啦……”
　　杀人啦？萧玥默念了一阵才心觉不妙，难道是宁老爷和宁夫人被人杀了？
　　她来不及多想，只匆匆瞥了眼熟睡的林生就夺门而出。
　　然后跑到宁府的萧玥就见到了她这辈子闭上眼都忘不掉的最惨烈最恐怖的场景。
　　那个在她心里像日月清华一样的女子，不过俩月不见，竟然瘦得不成人形，此刻她披散着长发，而长发上是粘腻的污血，那污血顺着发梢一溜溜滴到她洁白的衣裳上。她手里拿着把还在滴血的菜刀站在院子里，她仰着头疯狂地桀桀怪笑，其他人都被她吓得不敢靠近，萧玥跑得上气不接下气，她推开人群望着这个在她看来有些古怪但很温婉的女子，不一会儿那笑声停止，宁紫嫣吐出一口血后，直挺挺地朝仰倒在地上。
　　萧玥就要上前查看究竟，不想人群里又传来悲戚声，却是那去寻找宁家少爷的小厮面色苍白地哽咽道：“不好了，少爷也死了！”
　　他话音一落，得到消息的官差也来了，还有三个是刚和萧玥他们一起回城的。他们一来围观人立即被挡在院子外。
　　不一会儿宁老爷和宁夫人的尸体就被他们从卧房抬了出来停在院外，接着是那神龙见首不见尾的宁少爷的尸体，最后有个衙役去探了宁紫嫣的鼻息发现还有呼吸，又立即派人将她抬到医馆，而此时唯一还开着门的只有钱氏医馆了。
　　萧玥忙不迭地挤出人群跟在衙役后面往医馆跑去。
　　一路上她想起第一次见到宁紫嫣时的情景，又想起后来几次见面的情景，她怎么也不敢下结论人是她杀的。
　　她甚至在想，宁紫嫣手里的刀肯定是别人塞给她的不是她该拿的。
　　秦越此时也并未睡，他也听见了河对岸的动静正在观望，不想，这会儿人就抬到医馆来了，他又看了眼跟在后面的萧玥，心里不愿她见到这么血粼粼的场景，便顿时面色不悦地瞪了她一眼，示意她在医馆门口止步别再跟着了。
　　萧玥被他这一瞪才觉得自己也太闲了，竟然跟到医馆来了。便抬头望望天空，月亮又钻进云层里去了，唯有一些银辉遗落了下来，落到人间。
　　她就这样一个人呆呆地站在门口的石阶上，也不知过了多久，久到她觉得腿弯儿都疼了，她才朝医馆里面望去，那里，秦越不知给宁紫嫣灌了什么，此时正在呕吐，奄奄一息间挣扎着好像在说：“别救我……让我死……”
　　秦越脸色异常严峻，额头也布满了汗，这是萧玥从未见过的表情。
　　她甩甩两条僵硬的腿，慢慢地朝秦越靠近，耳边宁紫嫣呜咽着抗拒的声音越来越清晰，她越走越近她也越来越诧异，她不敢相信宁紫嫣平日用面纱遮住的脸上竟然有两道陈旧的伤疤，此时没了面纱洗干净的喷溅上的鲜血，就这样触目惊心的惊心动魄的出现在她面前。
　　她不自禁的颤抖着手摸了摸她自己脸上的伤疤又缓缓放下。
　　她想安慰安慰正被催吐的宁紫嫣，嘴巴微启又缓缓闭上。此时的宁紫嫣又能听进去什么呢？
　　一宿没合眼的萧玥头一回没回秦府过夜，而是在宁紫嫣吐完后在一旁照顾她。
　　当然还有同样一宿没合眼的秦越和衙役。
　　一个晌午过去，萧玥累得不行，趴在床沿就睡着了，直到到了傍晚她才从秦越安置在楼上的床上醒来，而一侧还有不知何时从秦府抱来的林生，正趴在她身上亲了她一脸口水。
　　她心想林生估计被吓坏了，这还是她头一会不把他带在身边。
　　便爆开他，伸手擦了擦脸上的口水，道：“林生对不起，我把你忘在秦府了。”
　　林生小脸委屈地就要哭，萧玥赶紧将他抱在怀里。带他蓄满眼泪的眼睛里再也看不见泪水的踪迹，她才抱着林生下楼。本想这就会秦府，不想宁紫嫣醒了，还点名要见她。
　　她只得抱着林生去见她。
　　这是一双非常柔和的眼，眼神柔和得可以在冬日里升起暖阳，可以在冰雪里开出鲜花，可以在坚硬里长出嫩芽。萧玥已进入被重重包围的房间就看见这样一双眼。这双眼也就这样柔和地看着她。
　　不等她问你为什么要见我，那双眼睛的主人，眨了眨眼，嘴角绽放出炫丽的微笑，道：“玥玥，我很羡慕你！如果没有你，恐怕我这一生都不会见到阳光的照入。”
　　萧玥静静地听着，心想她有什么好羡慕的。还有什么阳光？不是只要不下雨就都有太阳吗？出门就能晒到。
　　“把手伸出来！”宁紫嫣说着就挣扎着想坐起来，萧玥赶紧放下林生去扶她。可宁紫嫣却不要她的搀扶只是重复道：“手，手伸出来……”
　　萧玥赶紧坐回凳子，伸出手。
　　宁紫嫣这才满意的笑了笑，片刻后，她盖在被下的手动了动才露出来，道：“拿着！”
　　萧玥只得接过一个还没洗干净血渍的手镯，虽然沾了污，但依然可见这镯子十分贵重，她拿着那手镯一动不敢动。不知该怎么好。
　　宁紫嫣见状微微笑出声，道：“这是给你的，本来我打算让它陪着我离去，可现在我希望能有它陪着你。”
　　“不，我不能要你珍爱的东西！”萧玥觉得这份情谊太厚重是她没想到的，更不能平白无故收这么大的礼。
　　“对于一个将死之人来说，那不过是个死物而已，可对于你，也许它能帮你和小林生过好以后的生活。”宁紫嫣不再看她，望着木楼板道：“以后你要好好照顾自己，不管遇到多大的困难，不要像我一样懦弱。更不要有恨，你这么可爱这么阳光，不要让乌云遮住了。我就要走了，你和小林生要保重！希望你比我幸福！希望你幸福！祝福你！”
　　萧玥听着她的叮嘱和希望，感动得热泪盈眶，就好像宁紫嫣在将林雪雅未说的话托她说出来一样的。这让她不知所措，只道：“你别死！”
　　“杀人偿命！何况他们是我的亲人……”说完宁紫嫣长长的出了口气，“为什么害我伤我的人是我的亲人，为什么我的亲生父母眼看着我受罪却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为什么……我会是我……为什么……要……生在这样的家庭……为……什么……我这么求……你们……你们……也不帮我……”
　　宁紫嫣的声音开始还很激动眼睛也充满了绝望和愤怒，渐渐地越说越小甚至开始呕血，萧玥吓了一跳怕她出事赶紧叫人进来，秦越一看脸色一骇，怒道：“怎么回事？你给她吃了什么？”
　　“没有没有……”萧玥连忙摆手，“只有这个这个，是她给我的，叫我拿着傍身。”
　　秦越夺过一看，也不知他按了什么机关，那镯子竟然就凭空就多了个洞出来，萧玥盯着镯子一脸不可思议，秦越却只看了一眼就将镯子还给了萧玥，他对一旁的衙役道：“宁姑娘服毒自杀了。”其他人看了眼镯子已然明了便不再多语。
　　萧玥被这么一吓不敢再要这镯子将那镯子交给衙役，就抱着林生跑了。
　　那夜萧玥噩梦连连，之后很久，经过宁府都不看朝里看，后来宁府就荒废了，最后被人拆了。
　　翌日许久未回府的钱氏竟然回来了，回来不久就去了衙门，原来那镯子上还有机关，那机关里藏了份悔过书，却不是宁府灭门案的悔过书而是关于去年京城王家回乡祭祖被杀案的悔过书。
　　原来宁府不过是十年前才搬到叶城的，之前宁紫嫣在京城出生长大从小她就和王家子弟中的王明辉订了亲，从小青梅竹马，直到宁紫嫣到了叶城他们才没了联系。直到去年，几年前父母双亡的王明辉跟着他的叔叔回到叶城。
　　在他们回叶城前，王明辉终于联系上了宁紫嫣，宁紫嫣欢欣雀跃，她没想到这么久了王明辉还会联系她，还惦记着她，在压抑的环境中生活了太久的宁紫嫣终于露出点喜色不顾旁人的诧异没日没夜的刺绣，她想绣些枕头、被面、巾帕、鞋垫……这样以后他们成亲了也不至于两手空空没有件像样的嫁妆。
　　王明辉果然来了，比其他王家人来得都早，因为他要在前面安置好，后面的人到了直接就可以休息。他们约在叶城郊外见面，虽然天气冷，宁紫嫣穿得也少，还是满心欢喜地背着旁人去了。
　　一见面，王明辉说：“你好美，越来越美！”
　　宁紫嫣摸着面上的面纱低头轻笑。
　　“这是给你的见面礼！”王明辉拿出一个金镯子就给她套上，“我以为这辈子都见不到你了，幸好叔叔和爷爷这次回来回乡祭祖不然咱们恐怕再无相见之日了。”王明辉热切地握着宁紫嫣冰凉的手。
　　“我……我也以为……”宁紫嫣低着头话还没说完，面纱就王明辉撩开。
　　那一刻她惊呼着后退，但还是看见了王明辉眼里的惊诧和心疼，只听王明辉过了好久才说：“疼吗？一切都过去了……到底是谁伤了你？”
　　宁紫嫣眼眶里盛满泪水，两只手早已被她掐出血痕，可能这是她信任的人，于是她没有犹豫多久最后就将她二十四年来所受的委屈和痛苦都对这个十年不见的人说了。
　　宁紫嫣出生在一个重男轻女的家庭，而她的母亲为了保住夫人的头衔和权威不仅不保护这个女儿反而和自己丈夫婆婆一起冷落她。
　　她在那样冰冷的环境中长大，没有父母的关爱连亲戚和下人也对她没有好脸色。她盼望着能有个姊妹兄弟这样她至少有个伴儿。果然在她六岁那年她的弟弟出生了，也就是被她杀死的宁薄谦宁府唯一的少爷。小时候宁薄谦还是挺可爱的却是给她带去过美好的回忆，可是那样一个家庭，那样一种环境又怎能培养出一个敬她爱她的弟弟。所有的伤害随着年龄的增长变本加厉，直到她十六岁那年，她那个她疼爱的弟弟却为了她亲戚的十两银子就要把她给卖了，她抵死不从最后她亲手划破了她的脸，她才因为破了相没被人毁去清白。之后，宁薄谦对她更加不敬，更不把她放在眼里，同时看不到她心底在滴血还有她的父母，她就那样在一个完全没有爱的环境中长大。
　　听到这儿王明辉长长一叹，想要将她揽入怀，可，最后却没有，而是突然说有急事说回头再联系她，就匆匆调转了马头走了。
　　痴心的宁紫嫣不疑有假直到一直跟踪她和王明辉的宁薄谦跑来奚落她，她才知晓王家人已经祭完祖已经在返程的路上，她知道她被骗了。
　　那时也不知是受了宁薄谦的嘲讽还是她心底的气氛和委屈竟然就那样静静地说道：“听说王家此次出门带了许多金银珠宝，咱们何不去全部劫了去？”
　　宁薄谦正有此意，两人一拍即合，宁紫嫣冷眼看着王家人被宁薄谦派去的杀手残忍杀死，而她除了那个手镯她什么也没要。直到后来她才发现手镯上有机关，里头装着一个纸条，上面写着:
　　知你这些年过得苦，还毁了容，但我不嫌你，咱们以后就相依为命吧！等我来找你！
　　她看完纸条顿觉不对，遂去质问宁薄谦，才从他不屑与得意的言辞里得知什么王家已回乡祭祖正在返程的路上都是他编织出来的，那些已经祭完祖的假象也是他做的。他骗过了那些侦查的衙役，骗过了所有人的眼睛。
　　既然谎言被戳穿，为了威胁她封她的扣宁薄谦又去毁了她的学堂，让她只能每日待在家里并限制她的自由。
　　直到昨日，又没钱花的宁薄谦想起她这个姐姐，又要打她的歪主意，她跑去求救于宁老爷和宁夫人，不想他们竟然无动于衷，所以她崩溃了，她将所有的委屈和愤怒都加注到他们身上，她通红了双眼也铁了心肠，她事先把准备来给她自己吃的毒药放了一份到人高马大她根本不能伤及一根毫毛的宁薄谦茶水里，又放了一份在手镯里，最后一份杀了宁老爷和宁夫人后吞进她嘴里。
　　通过那份悔过书和宁府下人的口述，其他人终于知道了被封闭了二十四年宁紫嫣这悲剧的一生。钱氏拿着佛珠的手一直都在颤抖。本来是想来将她在几个月前就发现宁薄谦是凶手的事报官的，之前因为害怕宁家那小子报复，当她发现他在当卖的首饰竟然是她给王家的聘礼中的其中一件时就知道王家被杀一案的真凶。可她什么也不能说，只能匆匆回馨黎寺不分昼夜地为王家念往生咒才能减轻她心中的歉疚和罪孽。
　　现在不用她多说什么，一切真相大白，她终于可以松一口气了。
　　“阿弥陀佛！”钱氏看着宁紫嫣苍白冰凉的尸体，“安歇吧！来生找个好人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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