缘梦霖铃

　　后来，她冒死逃出了舅舅家。

　　她记得那个是一个下着雨的夜晚。原本应该寂静的黑夜，被响亮得吓人的雷声敲打着，被暴雨洗礼着。那个夜晚好可怕，一道又一道的闪电如同一把锋利的匕首划破了黑夜这块大布，雷声如猛兽的咆哮在耳边恐吓着。她淋着雨，身上单薄的布衫被雨浸湿，头发和长长的睫毛都滴着水，她几乎看不清眼前的路。

　　小挽琴全身上下都是湿湿的，朝着娘的马车曾远去的那条路不住地往前跑，一次又一次地摔倒在冰冷的地上，身上多处磕破了皮，雨水却仍旧毫不留情地在她的身体上拍打，打在她滴着血的伤口上。她不记得那天晚上跑了多久了，只记得眼前一黑，人事不省。

　　再一次睁开眼，她便躺在一个干净而舒适的小床上，小床上有温暖的棉被。睁开眼，第一个看到的，是一张精致的面庞。这便是屠逸潇了。

　　小逸潇见她醒来，忙对门外喊道：“流碧，她醒了！”名叫流碧的小丫鬟端着热粥走来，逸潇接过来，流碧便退下去了。

　　小挽琴揉揉眼，问道:“我这是在哪？”

　　小逸潇轻轻用勺子搅拌着热粥，答道:“这是我家，湄陵屠家。昨晚我跟爹出去收集雨水，就看见你倒在我家门口，可把我们吓坏了。”

　　小挽琴只觉得有些头晕，大脑一片空白，仿佛什么也不记得了，脑海里只浮现出昨夜的电闪雷鸣。她好奇地眨了眨眼，长睫毛一颤一颤的，如嫦娥一般的美。眼前那个眉宇间须眉气的女孩，用全世界最温柔的目光看着她，她感觉那是世上最最珍贵的东西。那一片温柔如一朵淡雅温润的花，柔软的花瓣把她包围，从此，再也不冷。

　　小逸潇温柔地将手中的粥喂到小挽琴嘴边，甜甜地笑着:“你醒了就太好了。你是哪的人啊？这么大的雨，怎么不回家呢？”小挽琴咽下一口粥，眼中噙着泪，用蚊子哼哼般的声音答道:“我早没家了。几年前爹把我卖给了舅舅家的乐坊，舅舅舅母总是打我，我真的受不了了，就跑出来了。”

　　小逸潇将手中的热粥吹吹凉，又喂到她嘴边，问道：“那你以后去哪呢？”

　　小挽琴无助地摇了摇头，泪水不住地在眼眶中打转，她咬咬牙，尽量不让它落下来。一双精致的睡凤眼微红，叫人看了也不禁心生怜意。逸潇心疼地摸了摸她的头发，微蹙着眉，恨不得把自己的所有的好都分给她……为什么世上，总会有这么多命苦的人儿，她救也救不过来啊……

　　这时，一个约莫志学之年的清秀男孩摇着手中的折扇走进屋来:“潇儿，留下她罢。父亲那边我来处理。”男孩的语气十分严肃，明显不是玩笑。

　　逸潇有些感激地瞥了他一眼，又对挽琴介绍道:“这是我兄长，屠逸清。”她思索片刻，这女孩着实可怜，便如兄长所说，留下罢。只是不知父亲能否同意，父亲一向不许她多管闲事，怕得罪人。可是，可是如此一个孤零零的女孩，没了依靠，她又能去哪呢？逸潇咬咬牙，心想一定要留下她，哪怕叫父亲打一顿也无妨。她屠逸潇，这回是豁出去了。她道:“兄长说的也不错，你一个人孤苦伶仃的，又无处可去，不如留在我家罢。”

　　小挽琴苦笑着摇摇头，道:“你们不嫌弃我，还能让我捡回一条命我已经足够感激了，又怎敢在你家叨扰？……天下之大，总有我容身之处。”

　　她眼中透出的战战兢兢，的确叫人心疼。逸潇见这女孩与她年龄相仿，却比她多了一分谨小慎微，不禁想赏自己一个响亮的耳光。逸潇从小性情顽劣，简直就是三天不打上房揭瓦，可有人在她这个年纪，已经成熟得可怕。

　　逸潇长叹一声，轻轻将她搂在怀里:“留下来罢。从今往后，我护着你。”

　　挽琴听了这话，愣住了。长到这么大，从没有人把她的命看得如此重要，她本该一个人漂泊在江湖中。而那个女孩坚定不移的语气，彻底敲开了她尘封多年的心。她抬眼望着逸潇精致的容颜，一双桃花眼中透出的目光深远而笃定，仿佛一个为她倾尽天下的帝王。

　　她看她的眼神，温柔而倔强。

　　屠饮溪摩挲着胡子走进屋内，有些无奈地瞥了挽琴一眼，又狠狠瞪了瞪逸潇，轻叹一声:
　　“留下罢。”

　　留下？父亲同意了？！

　　他的话语令逸潇喜出望外，逸潇脸上忽然显出掩不住的喜色，颤着声，小心翼翼地又确定了一遍:“父亲？您……同意了？！”

　　屠饮溪又瞪了她一眼，漫不经心地答道:“嗯。”

　　此时此刻，她内心的欢喜彻底掩盖住了父亲方才凌厉的眼神给她留下的阴影，她恨不得大喊一声“父亲万岁”！要是以往，父亲定会狠狠抽她一顿，再给挽琴些盘缠，叫她自谋生路。可这次，可这次他同意了！他、他居然同意了！简简单单的“留下罢”三个字，在她心中已经比泰山还重了。

　　逸潇欣喜地有些发颤，把怀中柔弱美好的女孩搂得更紧，仿佛自己护在怀中的，是个一碰便碎的精美琉璃盏。

　　　自此，三人便一同在温家仙邸寒烟翠中的义学中念书修道。起初小挽琴常受欺负，可每次谁说了她什么，对她做了什么，逸潇都必定会抡起拳头，狠狠地打回去。

　　那年夏天，小挽琴独自在寒烟翠的一个小花园中练琴，由于初学，弹得自是不大好。她顶着烈日，一直练一直练，衣衫都被汗水浸湿了。这时，她忽然感觉右肩一痛，发现上面插着一支飞镖。

　　小挽琴猛一回头，又一支飞镖掷过来，她挣扎着闪了过去，看见远处几个比自己略长几岁的小男孩手里拿着飞镖玩得不亦乐乎，望着她被血染红的肩，那些小男孩的脸上满是喜悦，似乎在为他们的“胜利成果”无比的骄傲。

　　小挽琴怒了，猛地拔出右肩上的飞镖，又朝那些小男孩掷回去。可到底是个柔弱的女子，因为气力不够，连男孩们的鞋尖都没碰到。男孩们对她骂道:“没爹娘的东西！不就是长得好看吗，勾引谁去！骚货！还敢还手？看爷爷们不弄死你！”

　　说着，男孩们攥着拳头朝小挽琴冲过来，正欲打在她受伤的肩上，却忽然像多米诺骨牌似的被一脚踹翻在地。男孩们看清了来人，正是逸潇。逸潇给了每个人一个结结实实的耳光，骂道:“一群他妈丫头养的，就知道欺负女孩子！看老子打不死你们！”说着，逸潇对着他们一阵拳打脚踢，众人都挂了彩，灰溜溜地逃了。后来逸潇也自然被父亲打了一顿板子。

　　回忆结束了。

　　小挽琴蓦然回首，自己已然是个十四五岁的大姑娘了。

　　苏挽琴歪斜地坐在大殿的掌门宝座，面前那曾摆满了纸笔的长木桌如今却满是酒气。她苦笑着站起身，取来逸潇赠与她的那把伏羲古琴，一把将桌面上的空酒坛尽数推到地上，酒坛碎裂的声响，清脆而尖锐，如她那颗满是伤痕的心。她将古琴轻放在上面，弹奏着逸潇教给她的第一首曲子，名为长生怨。从前她总弹不出精髓，如今却是弹得炉火纯青了。

　　长生怨，未得一人心，兀自长生，又有何用？

　　她胸中一阵灼痛，忽然吐出一大口鲜血，染红了琴弦……

　　许是因为酒喝得太多，她便整个人倒在那把古琴上了。她在梦中又见到小时候的自己，与逸潇在花丛中追逐，跟着一支花蝴蝶跑啊跑。花蝴蝶又跟另一只花蝴蝶飞在一起，在花间做着同样的追逐游戏。小逸潇停下脚步在一旁静静地看着它们，小挽琴在背后轻拥，靠在她背上……

　　那段在屠家的日子，应当算是她最快乐的日子了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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