缘梦霖铃

作者:泪烛摇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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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三十七 痴菡萏重回清白境(其一)


      她昏昏沉沉地睁开沉重的眼皮,望见一张模糊的脸,伴着呼唤声逐渐清晰起来,是温亭。如此近的距离,两张脸几乎就要贴在一起,逸潇又嗅到了他身上那股淡淡的桂花香气,那么沁人心脾。

      她挣扎着要起身,身体却重得如灌了水银,虚弱得一下也动弹不得,又是一阵头晕。温亭忙扶她起身,很是贴心地抓了个靠垫铺在她身后的床头板上,又扶她靠下。

      逸潇下意识地缩了缩身子,谨慎道:“你是温亭罢?”

      温亭微怔:“你莫不是傻了罢?”

      他那双丹凤眼中透出的威严,的确找不出第二个了。她愣愣地望着他的脸,心中忽觉一阵压抑,仿佛灌满委屈恐惧的泪,扼喉一般,无法言说的悲哀,痛得几乎窒息。她发了疯似的捂住眼,放声哭起来,泪水从眼眶中迸出,温热而苦涩。

      温亭忙要上前,逸潇猛地吼道:“你走!”

      他愣住了。她要他走?她……这是怎么了……温亭蹙了蹙眉,放轻了声:“逸潇……”

      逸潇一把抓起腰间的琅轩玉佩狠狠甩在地上:“你快走啊!我……不想看见你……”声音越来越轻,几乎就是在哀求了。

      她也不知道自己是怎么了。为什么会这么难受,一切悲伤的回忆,该想起的,不该想起的,都想起来了。为什么老天要这样一把狠狠揭开她永远也不打算动的疮疤……或许是因为那几个奇怪的梦境,过往已经打算尘封在心底的种种,又都见了光了。

      她不知道从什么时候起,自己又变成过去那个过去那个多愁善感的爱哭鬼了。强迫自己硬气了这么多年,如今仅仅因为一个梦,都白费了吗?她输了,输得一败涂地。她始终斗不过任何人,拳脚功夫再好,也不抵事,她们照样把她踩在脚底,她照样那么的卑微……

      四岁。

      父亲太忙,把她寄放到一所学堂里,同年龄大些的孩子一起念书。许是因为她打小没娘疼,她便一直都是自己一个人躲在座位里不说话。后来邻座的一个女孩子不知因为什么,忽然流鼻血了,一直大哭。所有人都理直气壮地指着逸潇——“就是你弄的!”她什么,什么也不知道,她什么也没做过。对,就是她做的,既然她不爱说话,不懂得为自己辩解,那么她活该,这个罪名自然由她担着。她被赶出了学堂。

      六岁。

      父亲仍旧把她寄放到学堂,从小有了阴影,长大便也不敢再说话。先生布置的功课,她总是最先完成——因为无人与她讲话,无人把她当人看,都只当不存在。一次次的被先生夸奖,有人怒了。一次她正埋头做功课,只听得对面的两个孩子小声嘀咕道:“你看,那个小贱蹄子超过我们了。”逸潇不知道说的是她,仍旧埋头做功课。趁先生回过头去没注意,对面的孩子便抓起细饱了墨的笔把她的功课划了。她愣愣的,不知该如何是好了……自然被先生骂了。她不敢说,她要是说了,父亲会怪她在外惹事,又该挨一顿皮鞭子。

      十一岁。

      也是在学堂,一群年岁大的孩子正拿《论语》作掩护,私底下偷看着春宫图,一边看一边互相笑着讨论,说着很多难听的下流话,讨论着那些令人谈之面红耳赤的事,那些个简单却又难以启齿的词语,从他们口中很流利地滑了出来,毫不隐晦。逸潇在旁听得十分羞愧,便小声劝道:“先生叫我们好好读书呢。这些东西莫要再讨论了罢……我们都还小。”哥哥姐姐哪里听她的话,反倒调侃:“小妹妹?你还小,我们可不小了。跟姐姐说说,被人睡过没有?”逸潇微偏过头去不回答。又一个姐姐说:“我们不都是一样的人?你装什么纯。想男人了罢?骚货,在床上不知怎么风流呢,装的一副清纯相。”

      她当时真的很吃惊,那是学生该说的话么?那是这个年龄的孩子该说的画么?她不喜欢什么春宫图,也不喜欢那些下流话。可是又有什么办法呢,他们喜欢,她也得跟着喜欢,不然就会再一次被世界遗弃。

      她从没想过他们口中的什么“男人”,她只想好好念书,做一个有德有才的人,叫那些瞧不起女孩子的“男人”都对她刮目相看。可是,男人们只喜欢那些风流的女孩子,他们喜欢女孩子跟他们聊一些很恶心的东西。

      华夏,是从哪一天开始,变成这样了呢……

      她什么都不信,只信自己脚下的这片土地。她始终相信,哪怕世界再怎么破败不堪,华夏,华夏的人民,都依旧淳朴,脚下的土地,头顶的苍穹,依旧是她的家。可事实证明她太傻了,她从一开始就错了。

      华夏不需要她这样的傻子,华夏需要的是会说风流话,有床上功夫的人,像她这样的斯文败类,早早地死了罢,活着真是浪费空气,浪费土地,还浪费银票。

      她,屠逸潇,一个彻彻底底的败类。不会打架,不会喝酒,不会说风流话,也不会什么“床上功夫”。但她写得一手好字,也会画画,歌唱得极好,三岁便能自己读书、背诗,九岁便能作诗,琴、棋、射、御、厨什么的,她虽不精,却也都有涉猎,更是江湖上有名的才女、神童。

      可她如今把自己毁了。她去迎合别人的喜好,去遵从别人的想法。那个干干净净的自己始终都在,但被那一层厚重的尘埃掩埋住了。正如她的一句诗:

      亭台没去千堆雪,玉树凋残万卷灰。

      她是被盖没的亭台,她是枯萎凋残被灰土掩埋的玉树。

      温亭见她好些了,便坐在床沿,轻抚着她的长发:“我的小祖宗,你是怎么了……你一哭我心都乱了。”

      洋人有这样一句话:上帝关上了一扇门,就会为你再打开一扇窗。

      逸潇不知道上帝是何物,但这句话她懂。她还是幸运的,华夏千万人都不属于她,外面那个陌生冰凉的世界也都不属于她,但温亭与兄长,永远都属于她。

      逸潇抬起泪痕阑干的脸,倚在温亭的肩上:“你不会不要我罢……”

      温亭十分坚定地握住她的手:“永远不会。”

      她实在不想再装了。她想变回从前那个最最真实的自己,不再为了那些人去学下流话,去看春宫图。让那群辱骂她的疯子都见鬼去罢,她不再管他们了,她只想活在自己的世界里,只要有温亭,有兄长,别的通通都是云烟。

      逸潇道:“谢谢你。”

      温亭怜爱地瞥她一眼,轻搭着她的肩:“谢我什么?”

      逸潇一字一顿地道:“谢谢你忍了我这么久。连我自己都受不了这个讨厌的自己了。我……真是世界上最烂的人。”

      温亭微叹一声,欲言又止。他多想告诉她:你是世界上最好最好的人。

      可她根本不会信的。

      因为大家都喜欢宝钗啊,她正是黛玉,却是个很坏的黛玉,她顽劣不堪,性子很急,想到什么说什么,一切情绪写在脸上,毫不隐藏,毫不掩饰。她哪里及得上黛玉,不过是有着差不多坎坷的命,不过是同样不被人喜欢罢了。

      她,不配为黛玉,却更比不上宝钗。

      宝钗是个“极好”的人,最会为人处世,人们都是喜欢她的。

      那个人……那个……令她产生过无数轻生念头的人……该是最最讨人喜欢的宝钗了。她,温柔,漂亮,善良。屠逸潇呢,狂躁,暴戾,目无下尘。逸潇真的不如黛玉,黛玉是个仙女般的人物,可她只是尘世中一粒小小的肮脏的尘埃。

      为什么非要让她想起这些……

      她闭起了眼,仿佛逃离了这世界的每一处黑暗:老天爷,求求你,快杀了我罢。我早死过一回了,却为什么没死成啊……活着,好疼,好累啊……

      逃避罢,不要再去看它们了。就这样,躲在这里,不要……出去。

      不去面对了。她真的受不住,她会疯的。沉睡罢,孩子。不要醒来,你的梦,会很温暖。

      兄长和温亭,是她在尘世中最后的一点点留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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