缘梦霖铃

　　逸潇不知过了多久才朦胧地感觉自己已醒了。睁开眼，却是一片伸手不见五指的黑暗。她向来怕黑，不禁缩了缩身子，颤颤巍巍地唤着温亭。

　　无人应答。

　　她有些慌了，紧张地四顾着，全都是黑暗，一片不可擦亮的黑暗，真的什么也看不见。她甚至看不见自己，她不知道自己的手脚，自己的身体都在哪。黑暗中似乎传来嘶嘶的响声，她大脑忽然一片空白了，这一片未知的黑暗！太恐怖了，太恐怖了！！！她把身子蜷成一团，双手颤抖着捂住脸，什么也不敢看，不敢睁眼。

　　她真的忍不住了……温热的泪水从眼眶里一点一点渗出来，被无边的黑暗吞没，划过她微微发凉的脸颊，消逝在深不可测的夜空。她低泣着，哭声撕破黑暗的死寂。却只有她的哭声，在这片莫大的黑暗中显得那么孤独而渺小。

　　她怕黑，她真的很怕黑。

　　黑夜中，一切东西都是看不清楚的，她害怕，害怕自己眼前看到的美好都会变成幻影，地狱的魔鬼会悄悄从她身后的地面狞笑着爬出来，伸出一双黑红枯瘦的手，从背后呃住她的咽喉，把她拖入地狱。

　　从娘走了之后便如此了。

　　模糊间，她似乎感觉世界明亮了。她小心翼翼地抬起头，看见一面颜色温和的铜镜，镜中是一张怯弱丑陋的脸。脸很白净，很细腻，带着些婴儿肥。一双桃花眼很细致，眉如罥烟，眉尖若蹙。上半张脸很美，可下半张脸毁了她。鼻子、嘴唇都精致漂亮，可牙齿歪歪扭扭，整体向前突出得很严重，令那两瓣精雕细刻的唇无法自然闭合，侧脸丑陋不堪，像一只白嫩的狒狒。

　　逸潇好奇地眨了眨眼，她认出来，这是小时候的自己啊！她有些不敢相信地伸出手摸了摸自己的脸，前突严重的牙齿让她相信，这的确是她的脸。可她分明已经到了二八之年，这牙齿的不足早在六七年前就治好了啊！

　　她轻咧了咧嘴，唇角依旧自然上扬，露出两颗小虎牙。这时她还有两颗虎牙？那应该是九岁以前，因为她左边的那颗虎牙在九岁的时因为糖吃得太多磨平了。

　　环顾四周，是个古色古香的雅致房间，紫檀木雕梅花的纱床，红木的方桌圆凳，黄花梨的镂空衣柜，以及自己面前的简单梳妆台。她认得，这是自己小时候的房间，那时还没有自己专属的一个小院，是和兄长、父亲住在同一个院子的。

　　“潇儿，吃饭了。”一个清秀温柔的黑衣少年摇着折扇走进来，声音十分轻柔。

　　是她兄长。

　　发梢自然地微卷，与逸潇有四分相像，却是双干净得一尘不染的杏眼，桃瓣一般的唇单薄而秀气，神仙一般的美好。

　　这张清逸干净的脸，的确是她兄长。

　　逸潇微微吃惊，摸了摸自己耳边，果然挂着个白色的面纱。她心神不宁地戴好面纱，遮住自己的下半张脸，淡淡地应了一声“哦”。

　　她记得，自己那时的脸，实在是太丑陋，所以便成日戴着面纱遮住下半张脸，只把那双细致漂亮的桃花眼露给人看，才没被人说成丑八怪。她的眼神依旧是那么清澈，从小时候到现在，都是如水般的清澈，只是现在带了几分醉意。

　　她明明记得，自己应该是和温亭在青丘的，可怎么忽然就变回小时候了？是梦？但愿是梦。她不愿面对记忆中那张丑陋的脸，更加不想看见兄长那谪仙般的容颜，她害怕别人见了她的真面目，想到逸清的绝世容颜，又该怀疑她是捡来的。

　　饭桌上，的确只有简简单单的几道清淡的菜，没有酒。

　　也没有娘。

　　幸运的是，也没有后娘。没有后娘，便也没有何迦仪。

　　座位上只有三个人，她，兄长，父亲。

　　此时的父亲还没有那般满脸大胡子，父亲还那么年轻，不过卅岁又七，脸上有些细细的皱纹，深邃的桃花眼，眼神却不似逸潇般清澈，而是写满了苍老与深沉。逸潇想起铜镜中自己的脸，又看了看父亲与兄长的脸，想来此时自己应当是七岁。

　　可究竟是什么，让她回来了呢？

　　她摆弄着筷子，不夹菜，也不说话。当时的情形……来了个女孩，女孩亲了亲她的石坠，然后狐仙们莫名其妙地闪开，然后她就晕倒了，再然后她醒来……她就在这了。

　　女孩？想来就是因为她了。那女孩着实怪异，她是谁呢？逸潇不认识她，只觉得她眉眼与挽琴有些相像。

　　逸清见她有些魂不守舍，便温声道:“潇儿，怎么了？”

　　逸潇看他一眼，一张俊秀的脸映入眼帘。她微摇摇头，沉默不语。

　　逸清满是怜爱地望着她，左手敛着袖，右手轻轻拈起筷子，从盘子里夹了些鱼肉放在她碗里:“别不开心了。那群野孩子懂什么，不要听他们胡说八道，你有兄长，还有父亲。”

　　她想起来了，她七岁时被书院里的同窗说是没娘的孩子，还朝她仍石子，孤立她来着。为这事她哭了好久。

　　逸清伸出手把她揽入怀中，柔声温存道：“潇儿，明天起兄长就转去你那个书院，兄长不会再叫他们欺负你。想哭就哭一会，哭过就好了。书还要念，日子还要过，从今往后，不论风吹雨打，兄长陪着你。”

　　逸潇心里一阵感动，仿佛有一股暖流钻进她冰冷的心里。

　　那个时候她怎么没注意到兄长的话呢？是啊，当时她只顾自己伤心了，哪还顾得上别人，哪还听的进什么话。

　　可这回她听见了，听得一清二楚。

　　她记忆中的兄长是个无趣的闷骚，只知道管着她，叫她不要这样不要那样。她从未注意过，兄长竟也这么温柔，温柔得如一弯碧水。她是玉洁冰清、皎洁清冷的水芙蓉，那么兄长便是她身后默默载着她的弱水，从不引人注意，只默默无闻地拖着水芙蓉，叫人们都看见清雅高洁的水芙蓉，他甘愿在身后护着她，即使她看不见。

　　她眼前一黑，又换了个场景。但见眼前一片绚烂的浅粉，风载着它们，倔强地落在地上，铺成浅粉色的毯，花瓣雨飘在空中，如仙似画。些许花瓣踏着风落在流水上，又顺着水飘去，没谁知道它们想去哪，它们很随性，去到哪便是哪，但骨子里透出的倔强叫它们从不屈服，到老了，枯了，再化作泥尘，叫下一辈的花儿们替它们继续着它们的绚烂辉煌。

　　是樱花林。

　　一只白蝴蝶悠悠地扇动着双翅，划过粉色的风，在逸潇面前徘徊留恋，迟迟舍不得走。

　　逸潇望着眼前这一片空中飞舞着的绚烂樱花，和那只简单洁净的白蝴蝶，犹豫着伸出一只柔嫩的手指，有些微微颤抖着。白蝴蝶很听话地趴在了她的手指上，抚摸着她的指尖，轻轻痒痒的，那么干净。

　　她眨着眼，端详着这蝴蝶，端详着眼前那一片樱花，看呆了。余光忽然瞥见一个藕合色的身影，是挽琴。挽琴松松地绾着一条麻花辫，系着藕合色的细布条，有种慵懒朦胧的美。

　　挽琴轻撩起她的长发，柔声道：“师姐，我帮你绾头发罢？”

　　逸潇转眸看了看她，漫不经心道：“嗯。”

　　挽琴走到她身后，一双白皙清瘦的手抚弄着她的长发，动作很柔很轻，不大一会儿，便成了个垂鬟分肖髻，绾得一丝不苟，很简洁漂亮。她的手很巧，会弹琴，会刺绣，会做菜，还为逸潇学会了酿酒，无一不精。

　　逸潇一向把她称为贤妻良母的典范，以后绝对不愁嫁。

　　挽琴从背后轻拥住她，把头靠在她背上，轻声道：“师姐……你知不知道……我的心……”

　　逸潇微偏过头，想再听听她会说些什么。

　　挽琴声音越发地轻，如蚊子哼哼一般:“师姐……我……玲珑骰子安红豆，入骨相思知不知……我……师姐，我……真的……放不下……你……”

　　若非逸潇刻意用了点小法术，还真听不清她在说什么。这是挽琴出去单干之前的事。当时她只顾赏花，什么也没听见。

　　这回一听清，她就有些不知所措了。她不是傻子，挽琴的话她听得懂，挽琴喜欢她，喜欢她喜欢得走火入魔了。

　　她眉尖一抽，此时此刻，她心中只有两个字:造孽。

　　造孽啊，真真是造孽啊……她是怎么让挽琴喜欢上她的，她们分明都是女子啊……

　　她痛心地闭上眼，心道：挽琴，我对不起你啊……挽琴……

　　眼前又一黑，樱花，蝴蝶，挽琴，都不见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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