缘梦霖铃

　　逸潇冷哼一声，喃喃道:“疯子，都是疯子……”

　　温亭不知何意，正欲去搭她的肩，她便先靠了过来。

　　逸潇拈起垂在自己肩上的那根绑头发的暗红色绸布，用力一扯，长发便散了下来，倒衬得那张秀气的脸有些颓废。她道：“不回麒山了。陪我出去走走罢。”

　　温亭道：“去哪？”

　　逸潇轻咬了咬下唇，露出一丝捉摸不透的笑:“离恨天。”

　　温亭乖乖地跟在逸潇身后，穿过了天宫一层又一层，才终于在第三十三层落下。只见此地祥云仙雾笼罩，凤鸣鹤声四起，立着个镶琉璃的羊脂玉牌坊，用金墨镌了隶书的“离恨天”三个大字。

　　逸潇带着温亭左拐右绕，经过了无数的仙池仙宫，路过兜率宫时，逸潇竟看也不看。走过了“天路十八弯”，入了灌愁海，才终于来到放春山遣香洞太虚幻境。但见朱栏白石，绿树清溪，真是人迹罕至，飞尘不到。怕是连什么花儿鸟儿，都可喷云吐雾。

　　只见有一石碑横建，上书“太虚幻境”四个大字，两边一副对联，乃是:假作真时真亦假，无为有处有还无。转过牌坊，便是一座宫门，上面横书四个大字，道是:“孽海情天”。又有一副对联，大书云:厚地高天，堪叹古今情不尽;痴男怨女，可怜风月债难偿。

　　逸潇对此地仿佛十分熟悉，简直就像自己家一样，一步路也走不得错。正欲踏入，温亭轻扯了扯她的衣袖:“你就不怕被治个擅闯天宫之罪？”

　　逸潇翻了个白眼，不屑道：“怎么，你怕了？反正本公子不是第一次来这。”

　　温亭道：“我自是不怕，可万一有什么不认识你的天兵天将路过，拿绳子把你捆到断头台，我若护不得，那又是白送了两颗人头。”

　　二人正言语，忽见绛珠仙子踏着仙雾，着一身缟裙笑迎上来:“这不是‘屠二公子’吗？稀客稀客。怎么，今日带了夫君来看我们了？”

　　逸潇道：“绛珠姐姐莫要说笑了。小弟今日来诸事不顺，想让绛珠姐姐带我去缓解一下情绪。”

　　她一边说一边满脸无奈地作揖，绛珠也不禁被她逗笑:“好啦！就别文绉绉的了，这些乱七八糟的官话多没意思，说人话不行么？”

　　逸潇瞬间改了一本正经的模样，垂头丧气地道：“本公子心情不好，需要美人来哄我开心……”

　　绛珠拿团扇半掩住脸，轻笑着点了温亭一点:“你身边这位，可不就是个‘美人’么？”

　　温亭面颊有些微微发红，偏过身去不语。逸潇坏笑着瞥了他一眼，忽然搭上他的肩，伸出手指轻捏住他的下巴，调戏道：“美人倒是美人，就是不大听话。若是乖巧些呢，兴许本公子还能赏点什么。”

　　温亭被她说得越发脸红，便叼起鬓边的头发掩住脸。绛珠轻摇着团扇，笑道：“我看你就是故意来撒‘狗粮’的！说罢，到底要我做什么，办完事赶紧走，别让我再看见你个不要脸的小蹄子！”

　　逸潇挑了挑眉，道：“那我便直说了，我想借姐姐的清心镜一用。”

　　绛珠道：“我就知道没好事。呐，给你。”她从袖中掏出清心镜，便退了回去。

　　逸潇得意洋洋地把那镜子在空中转了几转，笑道：“这下有的玩了。”

　　温亭一把夺过镜子，见只是把普通的铜镜，便问道：“干什么用的？”

　　逸潇道：“此镜能知人内心真正的想法。比如……”她思索片刻，问道:“温亭，我好看不好看？”

　　温亭想也不想，翻了个白眼:“一点也不好看。”

　　逸潇不屑，拿镜子照了照温亭，忽笑道：“你骗人！”

　　温亭轻咳一声:“咳……你最好看了，这总行了罢……”

　　逸潇抽出紫电青霜，耍了个剑花:“嗯。本公子可是湄陵双绝之一，虽不及苏挽琴，怎么着也算得上是个水芙蓉般的人物罢。”

　　温亭低声吐槽道：“哪朵水芙蓉像你这么壮……”

　　逸潇把剑搭在他脖子上，逼问道：“你方才说什么？”

　　温亭眨了眨眼，忽然用极温柔的目光望着逸潇的脸。他从没这么认真地看过逸潇，只见她眉尖略微有些倒八字的模样，似蹙非蹙，如罥烟，给这张脸添了三分须眉气。那双桃花般的眼，一顾一盼，皆是一幅精美绝伦的画。唇红如梅，精致得如一件来自天庭的艺术品。

　　她垂下眼，睫毛不是很长，可眼睛的轮廓仿佛是一道好看的弧线，眼角狭长，眼圈微微发红，似泣非泣。她抬眼望着温亭，但见一双凤雏般的眼似乎带着笑意，目不转睛地望着她。

　　空气十分安静。

　　逸潇忙收起紫电青霜，转身便走:“走罢，换个地方逛逛去。”

　　温亭无可奈何地跟上:“又要去哪？”

　　她念了句咒，将紫电青霜踩在脚下，往下飞去:“孤烟城！”

　　逸潇凭着记忆找到孤烟城的入口，远远便见那高大的墓碑依旧通体黑亮，她忙跑上前，才猛然想起一件事——不知如何进去。温亭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才跟上来，喘着粗气道:“跑那么快做什么，我都差点死掉。”

　　她轻拍了拍温亭的后背，将随身携带的水壶递给他。温亭接了水壶，开了盖便往口中灌，忽觉口中热辣辣的如同火烧，便一口喷了出来，有些呛住了:“咳咳……这是酒啊……”

　　逸潇无奈地摊了摊手:“我的水壶里什么时候装过水了？”

　　温亭咳嗽着盖上了水壶，递还给她道：“你明知我不会喝酒。”

　　逸潇笑道：“知道你不会喝酒，这已经是最清淡的了。不过……我们如何进去？”

　　温亭道：“你上回是怎么进去的？”

　　逸潇思索片刻，道：“碰一下这墓碑就进去了。”

　　温亭有些慎重地握住逸潇的手腕，把她拉到身后，自己轻敲了敲墓碑，却毫无反应。逸潇正欲上前尝试，墓碑上的“鬼画符”却忽然化成了几个隶体大字:“若要进城，需得献宝”。

　　温亭满脸的无奈。他太了解师父了，师父一向是这样的人，不论来者是谁，想要见他必定得显出什么能讨他欢心的宝贝，哪怕玉皇大帝、如来佛祖来了也是一样。可逸潇……

　　想到逸潇，他脸色忽然一变。师父要的“宝”……不会便是逸潇罢？他越想越紧张，紧紧地攥住逸潇的手腕，生怕什么时候师父会突然窜出来抢走她。

　　逸潇转头看向他，只见他墨画般的眉紧蹙着，眸中多了三分怒意。她有些不明所以，轻摇了摇温亭的手臂:“大哥，你怎么了？”

　　温亭眉尖微微舒展开，倒吸一口凉气，幽幽道：“别进去了罢。”

　　逸潇见他脸色不大好，便道：“你若不想进去，那便不进去了。”

　　二人正欲离去，墓碑却忽然腾起一阵夹杂着哀鸣的黑雾，只见慕容琰着一身玄色衣衫，乘着阴风走了出来:“徒儿，难得来一趟，真就不来看看为师？”

　　二人回过身，温亭望着师父那张叫人一见倾心的面庞，不禁又把逸潇往自己身边扯了扯:“我……实在无宝可献。”

　　慕容琰淡淡一笑，负着手近前了两步，摸了摸温亭的头:“你且放心。我暂时还不会跟你抢女人，不过你可要看住她，不然……我说不准什么时候会看上她。”

　　温亭听了那话，不禁浑身一颤，心脏仿佛狠狠地抽了一抽，牵着逸潇的手有些微微发抖。

　　逸潇面上平淡无奇，心中却翻了一万个白眼。初见慕容琰时，逸潇确实对他的容貌有些动心。可既已经有了温亭，她心里哪还能容下别人？哪怕来个天仙也没用。温亭也是够悲催，碰上这么个没心没肺六亲不认的师父，怪道他急着要走，原来是怕慕容琰抢了她。想到这里，她不禁笑了一笑。

　　就是那一笑，牵动了温亭的心。或许连逸潇自己都没注意到自己笑了，但温亭的眼睛可尖得很，他不知她究竟在笑什么，可他害怕她是为慕容琰而笑。

　　慕容琰爽朗地拍了拍温亭的肩:“好了，别多想了，进来坐罢。”

　　温亭只得牵着逸潇，犹豫着跟着慕容琰进了孤烟城。但见其中阴风四起，气氛诡异，摇晃在黑暗中的烛焰闪烁着微不足道的亮光，更给此地添了一份死寂。

　　慕容琰拂袖坐在雕花木椅上，从面前那堆满书卷的几案上随意地抓起一本书来，指了指一旁的几把木椅:“你们随便坐。”

　　二人各自捡了把椅子坐下，看了看周围，除了烛光与漆黑的墙壁，便只有那几把木椅与堆满书的几案。逸潇道：“好安静。”

　　慕容琰瞥了她一眼，又低眼继续看书:“那是自然。我叫他们不要来打扰我，我需要个清静之地好好读书。”

　　逸潇把目光落在他手中的那本书上，犹豫了片刻，道：“你的书是不是拿反了……”

　　慕容琰这才反应过来，一副恍然大悟的模样:“哦……原来反了，我说怎么感觉怪怪的。”

　　温亭心中有些奇怪，师父最是知识渊博的，华夏几千年历史，古今多少文字他都十分熟悉，怎么可能把书拿反？要么是故意的，要么便是心不在焉。

　　慕容琰将书正过来，继续低头看书，目光却时不时的偷扫一下逸潇。

　　温亭干咳一声，严肃道：“师父，你心里若有什么事便只说，不必藏着掖着。”

　　慕容琰浅笑着摇了摇头:“没事。”

　　逸潇有些怀疑，便偷偷拿清心镜照了照慕容琰，忽然脸色大变。清心镜告诉她，慕容琰似乎……似乎……似乎有些倾心于她。逸潇再三确认了清心镜没坏，她断没有想到慕容琰居然玩真的。

　　师徒二人为了争一个女人而闹得反目成仇的剧情，逸潇见过太多。而这种剧情中的女主却往往是白莲花，两个男人为了她斗得头破血流，她却依旧在一脸无辜地无动于衷，最后那两个男人双双玩完，女主十分“痛心”地跟了别的男人。逸潇不想做这种小婊砸，更是对这种小婊砸厌恶至极，然而她压根就没想过这种垃圾狗血的套路会发生在她的身上。

　　虽说她很喜欢这种如众星捧月般被捧着的感觉，但是这等违背道德人伦之事，她断不能做。

　　慕容琰忽然瞥见逸潇手中那面看似普通的铜镜，撂下书，望着逸潇道：“清心镜？你连太虚幻境的东西都能弄到手，能耐不小嘛。”

　　他竟认得？逸潇心下一惊，慌忙地把清心镜藏到袖中。

　　慕容琰揉了揉眉心，淡淡道：“关于你从镜中看到的东西，还请不要放在心上。我知道你会想些什么，放心罢，温亭好歹做了我几百年的徒弟，每一世都如此，也没见我们真有过什么隔阂。”

　　逸潇惊得目瞪口呆:“几、几百年？可温亭廿岁都不到啊……”

　　温亭道：“从七世以前，我便跟着师父，每一世我都会用一些东西与孟婆做交换，保留住前世记忆。”

　　慕容琰轻笑道：“是啊。你也追你妻子追了七世。第二世成了瞎子，第三世断了一只手，第四世没有双腿，第五世聋了耳，第六世成了哑巴，第七世身患无法治愈之顽疾，第八世……也就是如今，成了个‘冰人’。我从没见过如你这般痴情的，原本可转世做个健全的人，却偏要让自己少点什么，就为了等一个人，我问你，值得么？”

　　逸潇彻底惊呆了。温亭为她失去体温这事她知道，可她从不知道，温亭曾为她失去过那么多。她实在被震撼到了，愧意与感动一点一点地涌上心头，充塞住她的胸口。

　　温亭淡淡地笑了，十分坚定地吐出两个字:“值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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