缘梦霖铃

　　太好认了，实在……太好认了。

　　看身形，是个娇弱的女子，虽披着黑斗篷，也扮作了男装，可头上那一小缕呆毛，一眼就能辨认出——是薛若素。

　　逸潇心下一惊，她怎么在这？那薛若素一看便是个良家女子，却又如何与这青楼有牵扯？正想着，薛若素忽然冷不丁一转头，一双写满了哀怨的眼朝逸潇这边望过来。逸潇被她看得心里一阵发毛，拨着琴弦的手指颤了一颤，生怕被看出来。

　　可那薛若素并未注意。青楼里多个妓子，也是极正常的事。更何况……又是个美人。她左拐右绕，在一个偏僻的位置坐了下来，却仿佛是十分熟悉这条路。她未注意台上的逸潇，只淡淡地饮茶，似乎是在等什么人。

　　逸潇这才舒了一口气，方想起她脸上还挂着厚重的面纱，头上眼花缭乱的金钗、金步摇把她那最明显的一绺呆毛遮得严严实实，额前挂下来的流苏也遮住了她小半张脸，远看还真认不出。

　　她目光流转着，忽然瞥见二楼的柱子后面站着温亭和巨灵神。那二人正盯着薛若素，逸潇见了他二人，心中顿时有了底，面上终于有了一丝喜色。巨灵神一脸严肃地对她做了个噤声的手势，又倚在柱子后窥视着楼下的动静。

　　逸潇暗叹一声，又全神贯注地唱起曲来。

　　“有一美人兮，见之不忘;一日不见兮……思之如狂。”

　　只听得一道十分温柔的男生传来，台下痴痴地听着曲的公子哥纷纷回过头去，见一位容颜俊朗的黑衣男子立在后面。

　　逸潇两眼微微一睁，停了嗓子，暗暗嘀咕道：“他怎么来了？”

　　来人正是慕容琰。

　　慕容琰手腕轻轻一抖，手中的折扇便如白鹤亮翅一般展开，空气中忽然飘出一缕幽香。逸潇闻见，不禁有些醉意。那香气……分明……带着深深的媚意。

　　慕容琰轻轻摇着扇子，迈着沉着的步履走上前，站在离逸潇不过三尺的地方，又继续吟道：“凤飞翱翔兮，四海求凰;无奈佳人兮……不在……东墙。”

　　一边角落里薛若素拈着茶碗的手微微一颤，眼中闪过一丝刀光。

　　逸潇心下疑惑，他来此作甚？难不成在孤烟城过逍遥日子过腻了，来人间找点苦吃？

　　他看她的眼神温柔得能化出水。

　　逸潇有些动心了，悄悄望了一眼温亭，见他眉头紧锁，一双精致的凤眸中满是醋意，便十分尴尬地抱起了琴，慌忙地想退回去，可脚下一个踉跄，向前摔去。慕容琰顺手一扶，安慰似的轻轻拍了拍逸潇的肩，浅笑道：“姑娘小心些。”

　　逸潇不敢看他那双满是柔情的眼，只得把目光落在地板上，匆匆行了个万福礼，便退下去。

　　换芍药上台了。

　　逸潇这才安下心来，把琴一丢，躲到温亭身边去。温亭眸中多了三分墨色，目光一点，一点，一点地向她缓缓挪过去，望着她那张有些不知所措的脸。逸潇心知温亭本就是个醋坛子，此时此刻他心里估计也很不好受，便忙解释道：“你别生气啊，我、我……”

　　温亭轻咳一声，淡淡地止住她:“不必说了。”逸潇分明看到他脸上写满了失落，尽管他极力地想遮掩，可微蹙的眉尖与他紧闭的唇不会骗人。

　　巨灵神没管这二人，只自顾自地盯着薛若素。空气里沁着的香气越发地浓了，薛若素那双被凌乱的头发半掩着的眼，神色分明有些迷离了，拈着茶碗的手抖得愈发严重，些许茶水已撒了出去，沾湿她的衣袖。

　　慕容琰仍旧轻摇着折扇，笑吟着那首《凤求凰》。

　　温亭望了望师父从容的脸，只觉得他脸上挂着的，是一丝令人捉摸不透的笑。片刻，他低声道了一句:“扇子。”

　　逸潇朝那扇子看过去，细细一瞧方知，此扇绝非凡品，那股醉人的幽香似乎也来自于此。

　　巨灵神背起手，皱了皱眉:“那《凤求凰》是扇子的咒语。”

　　逸潇刚想问“你怎知”，可想了一想，他是神仙，眼睛自然比她的要亮上许多。

　　一首《凤求凰》吟罢，楼下的人们忽然像是被人抽走了筋骨，全都倒下了。空气十分安静，似乎连虫儿的脚步声都能听见，气氛顿时紧张起来。逸潇最怕这种场面，便提着喉咙，很紧张缓慢地呼吸着。

　　忽然，楼下传来了低低的抽泣声。正是薛若素发出来的，她似乎丝毫不受那扇子的影响，可似乎是变了个人，原本深不见底的平淡表情忽然化作了忧伤。须臾，她解去了斗篷，呆呆地盯着身前的木桌，嘴角微微有些抽搐，脸上还挂着泪痕。

　　逸潇看了看温亭，小心翼翼地低声问道:“什么情况_”

　　温亭微微摇了摇头，给她使了个眼色，叫她只管看着。

　　慕容琰步履从容地走到薛若素身边坐下，仿佛什么都没发生过一般，只悠闲地给自己倒了碗茶，轻抿一口，道：“有什么要说的？”

　　逸潇忙取出璎珞上的“地听”，轻声念咒，那“地听”便悄悄飘到薛若素身边。

　　薛若素毫无察觉，双手交叠着放在桌面上，缓缓闭上了双眼。

　　众人眼前忽然出现一个白点，随后越来越多，眼前最后成了一片纯白。过了片刻，便有了画面。是一个女孩手拈着花，光着脚丫在柔软的草地里奔跑。女孩回眸，是一张十分干净的脸，不掺一丝杂质，眼神十分清澈干净，如同一汪清泉。

　　正是薛若素。

　　这里的她，没有深不可测的眼神，没有带着苦意的笑，脸上满满的，都是清纯与天真。

　　她闭起眼，轻嗅着手中的花，任凭风儿把花香载来又载去，她只一身朴素的白色深衣，立在这鸟语花香中，与这自然的美景融为一体，成了一幅清雅动人的画。

　　众人正陶醉着，画面一转，到了个被温暖的烛光充盈着的小屋。薛若素坐在一张简陋的小木床上认真读着书，安静的空气中忽然传来了推门声。薛若素往门的方向微微探身，问道：“谁啊？”

　　一个散着头发的高大的男人走了进来。

　　薛若素忙起身道：“大、大公子，这么晚了，有事么？”

　　这人……便是林汝江。

　　林汝江向薛若素靠近了些，蹙着眉，不语。薛若素嗅到他身上有些酒气，心中隐隐感到不安，便往后退了退。林汝江忽然把她按倒在床上，撕扯着她的衣裳。她惊叫起来，用尽全身气力去挣扎，可丝毫无法撼动林汝江的魔掌，恐惧到了极点。林汝江对她歇斯底里的反抗理也不理，很轻松地制住了她。她的心脏似乎就要跳出胸膛，害怕得每一根睫毛都在颤抖。

　　画面又一转，林汝江已走了。薛若素披散着一头凌乱的乌发，眼神呆滞，只把自己紧紧地裹在被子里，泪水阑干，胸中被绝望、屈辱、愤恨充塞着，凝结成无数的泪，从眼眶满满地溢出，却带不走一点悲伤。

　　结束了。

　　众人的表情十分凝重，谁也没敢再言语。薛若素冷笑一声:“我知道你们可怜我。但我……不需要你们的可怜。”

　　说罢，她便倒在了桌面上。

　　慕容琰长叹一声，沉重道：“好好地睡一觉罢。尽可能，忘记它们，永远……不要……想起。”

　　话音未落，他身边忽然起了一阵黑雾，他也随着黑雾与哀鸣声，消失了。

　　逸潇也怔住了。薛若素，应当是个很干净的人，是个纯粹的好人，可怎么就……她后悔没早些认识她，如果早些认识她，定能护她周全。她屠逸潇……永远不会……眼睁睁看着任何一个好人……受人欺凌。原本因为林汝江儿女的关系，她觉得有些愧对林家。可如今，她不再有此想法了。林汝江，本就，不配……为人。他不配，他不配他不配他不配！！！！这等禽兽不如之人，本就不该存于那些无辜善人的世界啊！为什么，为什么，为什么天下的恶人，总是除不尽啊！

　　再干净的人，在此污浊不堪的尘世间，终究会染上污点。即使他们从未做错任何事，但站在一群肮脏的人里面，他们的错误，就是太干净了。终究……还是会被染黑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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