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千金寻家记

　　季节的脚步跨过了一个又一个冬季的门坎，李千金来北寨屯村已经三年多了，在她十三岁的这一年冬天，李强和本村的许家闺女许晴结了婚。
　　早在阿敏和李千金娘俩儿来之前，大彬就已在村后为李强盖好了四间青砖绿瓦的房子，只是屋子没经任何的拾掇和装修。李强结婚的这一年，阿敏请了一个月的事假，她和大彬雇人粉涮墙面、粘地砖，买各种杂七杂八所需的东西，忙忙活活拾拾掇掇，总算在李强启笔结婚的时候，房子漂漂亮亮的装修好了。谁成想，良辰吉日马上就要到了，女方家托媒人（李千金堂叔）捎来了话：这婚不结了，要想顺顺利利的结婚，男方家必须在彩礼以外再拿出一部分钱来买一台冰箱，另外再给新媳妇买出“三金”来（金项链、金戒指、金耳环）。听完李千金堂叔捎来的信儿后，大彬暴跳如雷了。他高葫芦大嗓门儿地蹦跶着说：“这婚不他妈结就别他妈结！就是不结了！”然后他让李千金喊来了李强。
　　一进屋门口，李强愣了一下，他疑惑地瞅了瞅堂叔、瞅了瞅大彬和阿敏，问：“咋啦？”
　　“强，这婚咱不结了，不他妈跟她结了！啊？”一脸铁青的大彬看着李强说。
　　马上就要当新郎官儿的李强，突然被大彬整出这么一出不结婚了的话感到分外的诧异，他不解地问：“怎么啦？”
　　“许睛家要求再给她买一台冰箱，另外再买出‘三金’来。”坐在沙发上的李千金堂叔开了口。“不结了啊强，给她退了！还能娶不着一个媳妇儿呀！”大彬看着李强说。
　　李强不说话了，倚在门框一旁，耷拉下了脑袋。
　　“退什么退啊！一个村子的，出门不见入门见的。这都启笔了，还非得让人们看笑话不成啊？”李千金堂叔说。
　　“也是，你说你们还乡里乡亲呢！这是什么乡里乡亲啊！乡里乡亲有这么干的？她家四个闺女哪一个结婚的时候这么向婆婆家要东西？！”阿敏颇不满地看着大彬开了口。
　　九十年代中期，当时的农村家家户户物质生活还不太富裕，几乎没有一家结婚买冰箱的，更别提什么“三金”了。也许是阿敏嫁过来后，人们逐渐知道了她在一个好单位上班，再加上凭借阿敏的穿着、打扮，以及她来后整个家变得不但生机勃勃了，而且所有的家什，吃的，用的，都有一种超然前卫于其他人家的样子，所以看在眼里的乡亲们，经常当着阿敏的面或是在背后议论起她的时候，都说大彬后半辈子命好，娶了一个有钱的老婆。
　　李千金坚定的认为这是许家在变相地问阿敏要钱，都知道她有钱啊。
　　“还不是觉得他娘有钱啊！”阿敏的话音一落，李千金堂叔笑着说。
　　“真是的，走到哪儿人们都那么说，你说我能有几个钱？虽然上了这么多年班，可原来一个月才挣几块钱、几十块钱的……”阿敏苦笑着。
　　李强和许睛是小学同学，上小学的时候和许睛是同桌。当时学习特别菜鸟的李强，每次算题呀背写生字呀他都抄许睛的。许睛那丫头人长得不但漂亮可爱，学习还特别好。将就着小学毕业后，大菜蛋李强就辍学了，许睛则以优异的成绩考上了县里的重点初中。从小学毕业的那一年，李强一直疯跑着玩儿到了十七八岁，这个时候，村里的人张罗着给他说媳妇儿了。按大彬的话说，那时主要也是人们看他在村里任村支书吧，人们几乎天天堵着家门口给李强介绍对像。高的、矮的、胖的、瘦的、好看的、漂亮的、有工作的、有权势背景的，那真是眼花缭乱多得去了，但对于这些各形姿色的姑娘，李强一个都没心动，他心里惦记着的是他的小学同学许睛。可知道，上小学的时候，他就看上了许睛。
　　许睛上边除了有三个已嫁出去的姐姐外，还有一个老大不小却因为没有房子一直单身的哥哥。由于种种原因，村里一直没有给他家划分地皮，急了眼的许睛爹三天两头地往大彬家跑，有时找大彬歇着的时候，还会趁机给大彬带去一瓶好酒呀或是买上一条好烟什么的。望着主动找上门来提亲的李千金堂叔，许睛的爹激动得很。没和许睛商量，就痛快地答应了下来。
　　论长相，除了生长在李强脸上的那张嘴，肥厚得如同两片被切开的香肠外，在小子群儿里，他的眉眼，整个面部轮廓，数不上一流吧，还能整个二流。那时，李强还像个艺术家似的留了一头飘逸的披肩长发，动不动就爱把脑袋潇洒地一甩，那头自以为是的长发就跟着他的脑袋得意的飞了起来。每每李强甩脑袋的时候，若无意地让他们的奶奶看到了，老婆子总会咂着嘴皮子感叹道：“活了一辈子，咱可没见过这样的，什么世道啊！”
　　“我看嫂子你就拿出点儿钱来买了这些吧，非得让孩子遭这个难干什么。”李千金堂叔似乎看出了一直耷拉着脑袋，不言不语的李强的心思，他笑着说。
　　“就是妈，给我哥买了吧，别退了。”与以往不同的是，这次李千金也帮着腔地搭了话。要知道李千金能帮着说出这样的话来真是不容易，这在平时，只要一听说或是看见阿敏又在掏着钱包给大彬他们一家老小出钱啊，李千金的心里就着急、上火，甚至每次都为阿敏出钱的事跟她吵闹。因为刚来到这个家里时，李强对他这个后来的妹子还是挺亲的，每次一有空就带着她去他的那些盟兄弟家玩儿，还总是骄傲的跟他们说李千金比李沙好得多，跟他特别亲。有时候，还不忘问问李千金在学校里受欺负没，这些芝麻大小的点滴，让李千金觉得有个哥哥真好。
　　“这不是拿捏人性呢吗！她家别的闺女结婚的时候，我想没给人家婆婆家要这些吧？”阿敏不满地说。
　　“她们的婆婆咋能比得上这样的婆婆呀？”李千金堂叔嘿嘿笑着。
　　终于，在李千金堂叔两头地劝说调解下，许睛家做出了让步，只要一台冰箱和一枚戒指，剩下的两金不要了。
　　然后，阿敏从商场里买来了冰箱和戒指。

　　两年以后。
　　村里盼新年的气氛就像火上煮费了的水，咕嘟嘟地欢腾着冒着泡，时不时还能听见谁家院子里，杀猪时，猪传出来的撕心裂肺的哀嚎声，耍在大街上的孩子们扔的摔炮声、被点着发出各种声响的小炮声，它们此起彼伏地交织在一起，成了乡村里迎新年的一道交响曲。
　　李千金家也是如此。
　　这一天，李强两口子带着他们刚满一周的孩子、李千金奶奶，一大家子凑在一起欢天喜地的吃了一顿大锅饭。饭后，李千金、李沙和抱着孩子的许睛帮着烧火的大彬煮肉，突然听见屋里传出了一声声吵架声，李千金撒腿就朝着屋里奔过去，就看见外屋北墙边站着一脸不高兴的阿敏，南边立着一副凶巴巴的李强。
　　“我没那么多钱，张嘴就要钱，我是开着银行呢？还是种着摇钱树呢？有本事你给你爹要去！”阿敏不满地看着李强说。
　　“知道你有也不会出的，还不知道你跟谁留着呢！不他妈给就别他妈给！”李强骂骂咧咧着。
　　一听李强嘴里不干不净了，阿敏顿时来气了，“我就是有也不给你，你看你都骂上我了，你想干什么！”
　　“你说他妈我想干什么！”说着，李强上去照着阿敏就是一拳。
　　这一拳，一下子让阿敏趔趄着躺在了地上。
　　一看李强打了阿敏，疯了般的李千金跳着脚、拍着双腿声嘶力竭地大叫着：“这是他妈干啥呀？！这是他妈的干啥？！干啥呀！”
　　此时，大彬、李千金奶奶、李沙也都跑进了屋里，他们往外推搡着、拉拽着、骂着李强。 “你他妈打我，一个有爹娘生没爹娘管的小王八羔子，你试试再打打我？！”阿敏被李千金扶了起来，满脸黑云青雾地冲着李强喊叫着。
　　“就是他妈打你了，怎么着吧？闪开这儿你们！”李强呲着牙，像条恶狗似的一会儿左，一会儿右地向阿敏扑着，试图冲出大彬、李沙和老婆子的推搡。
　　好在这个如同患了狂犬病的李强，被大彬他们拖着、拉着、拽着总算弄出了屋外院外。“许睛呢？”阿敏气呼呼着。 “就在锅灶旁呢！”李千金指了指院子说。阿敏风风火火地推开门朝着许睛走过去，想要给她说说李强的不可理喻，谁知，一直蹲在锅灶旁的许睛，夹起孩子就匆匆地小跑着出了院。这让本来就很生气的阿敏更加生气了，“你说这个他妈傻媳妇，我们在屋里一声声的吵，她就在外边不闻不问，说跟她说说傻强吧，他妈的夹起孩子就跑……”
　　惊魂未定泪眼汪汪的李千金吓得心里哆嗦着、身体哆嗦着，她真没想到李强居然对阿敏动了手，尽管阿敏是李强的继母，可继母为他的婚事没少操心，而且阿敏来了的这几年，不管在精神上，还是物质上没少为这个家付出心血，到头来却换来了李强的打和骂。更让李千金难以接受的是，李强推倒阿敏后，身为爹的大彬像一个外人似的，只拉拽着李强，咋就不上去掴他两巴掌呢？李千金没有看到大彬做爹的一点爹样子，她在替阿敏叫屈的时候更多的是感到气愤、失望。
　　一再追问阿敏事情的起因，李千金这才知道，原来是就要年底了，李强要阿敏必须拿出三万块钱来，一是给他们在城里刚开了一个月的衣服店掏出房租来，二是他想凑些资金再琢磨点别的生意。阿敏没同意，一下惹怒了李强。
　　事情过去了两天，李千金发现阿敏好像没事人似的，该和大彬说笑了和大彬说笑，该干啥又干啥了。本来就替阿敏叫屈的李千金看不下去了，这天，屋里只有她们娘俩，李千金对阿敏说：“李强打了你，也就这么着过去，这就算啦？”
　　“哪儿呀？你是没见，我后来跟你叔和老婆子那个闹腾，你叔老跟我说好话，老婆子也跟我磕头说好听的，你堂叔他们后来也找到李强那院儿里，把他好好骂了顿，还能怎么着？”咳了一下，阿敏接着说，“况且那天是我穿着高跟儿鞋，要不也不会摔倒的。”
　　狐疑地看了一下阿敏的脚，李千金哼笑着说：“这么说是你自己摔的？行，你自己不觉得委屈就行。”
　　“你叔、老婆子她们都给我说了好话，堂叔他们也骂了他，再闹腾有什么用？！又不打算离不打算散了，让外人知道了无非就是看笑话。”阿敏反倒有些安慰李千金。
　　“唉，你说我叔叔也是，那天拉架咋就不说咣咣咣地照着李强捶他几下子啊，真让人觉得好笑，反倒像个外人似的拉劝着。”李千金终于把对大彬的不满说了出来。按理说她应该捡着好听的话去安慰本来就爱生气、小心眼儿的阿敏，可当她看到被大彬他们哄着说了几句好话就消了气儿的阿敏，李千金心里就特别来气，她有些鼓火地说。
　　这件事情发生以后，李强在李千金的心里就有了一道丝丝缕缕参参差差的阴影，或者说，一提李强，李千金的心里油然而生的就是一种异异样样的感觉，那感觉，是史无前例的，是令她很不舒服的，是让她对李强有了一个新的看法与认识，这种看法与认识，让李千金心生烦感、心生厌恶。
　　这天中午，李千金正在屋里看一档综艺节目，李强抱着他的孩子来了。“看这个有啥意思，重新换个台看看。”一进屋，李强扫了一眼电视说。
　　“我就看这个！”就看不惯李强的那种霸道口气，操着一种我的地盘我做主的语调，好像就是他家似的。真是不知道自己吃几碗干饭！李千金心里骂着，硬邦邦地说。
　　“拿过遥控器来，我看看别的台。”说着李强就去拿李千金手里的遥控器，李千金本能的把手一闪，把手里的遥控器攥得更紧了。
　　“我不换，就看这个！”
　　“拿过来。”李强作势又要去拿李千金手里的遥控器。
　　“不，我就看这个！愿看啥，去你自己家看呀！”李千金立了起来，瞪了一眼李强说。
　　一句话把李强惹恼了。“你家？他妈你家？拿过来！”李强一把夺住了遥控器的一头。
　　“就是我家，就是我家！给我，给我！”李千金一边说着，一边夺着遥控器。
　　“滚他妈蛋！就是不给你！”李强拧着眉毛，猛得一曳，李千金跟着一个踉跄，差点儿栽个倒栽葱。
　　“你才滚他妈蛋呢！”李千金不甘示弱地嚷起来。
　　“你他妈再说一遍！”
　　“你才滚他妈蛋呢！”李千金这次不是嚷了，她是气急财坏地呲着鼻子瞪着眼地冲李强嚎出这句话的，当她凶神恶煞地嚎出这句话来时，李强怀里的孩子哇得一声惊恐地哭了起来，接着，啪得一声，一记响亮的耳光就落在了李千金的脸上。
　　看着李千金捂着脸呜呜地大哭起来，李强抱着哇哇大哭的孩子匆匆地离开了。
　　静悄悄地乡村午夏，除了藏在树里的知了们不知死活地叫着、嚎着，就是屋里雷雨交加的李千金了。
　　“你这是干啥呢？不知道的还以为死了人呢！”李千金的哭声不知啥时引来了李千金奶奶，老婆子一进屋，鄙夷地看着哭得稀里哗啦的李千金说。
　　“李强打我了，他扇了我一巴掌。”李千金抽抽嗒嗒地说。此时，她是多么想让奶奶来安慰一下她呢，多么想听一句她能骂一句李强的话呢，哪怕是违心的一句话，故意说给她听的一句话，可是老婆子没有。“不就打了你一下吗？能有多疼？你看你这个哭，让人们听见了还以为是干嘛呢！”老婆子不屑地瞅着李千金说完，迈着小碎步悠悠地就离开了。
　　阿敏上班没在家，挨了打的李千金本想着能得到奶奶的一句安抚，可是老婆子的态度让李千金更加伤心了。她哭了很久很久，直到阿敏下班回来，直到大彬也回了家。出人意料的是，李千金并没有给他们告学挨了李强的打，她怕了，她怕把自己受的委屈告诉阿敏后，因为孩子们的事，去再一次面临阿敏和大彬的争吵。擦了一把红肿的眼睛，整了整悲伤的表情，李千金默默地把这件事压在了心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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