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亲人(一)
“这林家简直欺人太甚,不过仗着军功卓著、风头正两,居然做出这般猪狗不如的忘恩负义之事!”
“我儿不必担忧,等风头一过,娘就给你退了这门亲,到时候定给你娶个温柔贤淑、家世出众的宗妇来!”
季景睿垂头听着上首妇人满怀愤怒的絮叨。
角落里白玉双耳香炉正冒着袅袅白烟,曾经熟悉不已的桂香充盈着整个房间,季景睿一时间竟有些恍惚。
他有多少年没有闻过这股叫人作呕的味道了?
一年、两年还是五年、十年?
记不清了。
自打他大权在握,坐上那个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位置,一言一行都有无数人自发的揣摩、巴结,季阁老不喜桂香的流言一传,连户部衙门里头那棵五十余年的桂树也给砍了,莫说闻到桂香,便是桂树,他也十几年没见了。
为官为到这份上,也难怪这奸佞之名传遍天下。
季景睿想着前尘往事,一时有些想笑。
这世间竟有如此奇妙之事。
上一刻他还是苟延残喘、朝不保夕的阶下囚,下一刻,他就变回了尚未娶妻的延庆候世子,周围满是华服锦衣、莺声燕语,而他那个自称母亲的女人,正端坐在上首假模假样的谆谆教诲。
这三十七年时光仿佛从未发生过。
那些污浊的、糟糕的、不堪的日子还未开始,而那些龌龊的恶鬼们尚还披着人皮,贪婪的等着他的破绽,妄图啃他的肉、吸他的血。
真真是太好了,季景睿在心里想。
那些因为自己尚且年轻而心慈手软的处理方法,那些他日夜梦见的念头、曾被用到自己身上的手段……
季景睿努力压抑着唇角,别让自己看上去显得太春风得意。
上首的妇人没有察觉到他的异样,她一口气说了许久,方才停下来拿起茶盏润了润喉。
季景睿便在此时抬头行了一礼。
“母亲不必麻烦了。”他半垂着头,出尘的面容上满是自嘲,看上去格外惹人心疼,“林府换亲一事已成定局,聘书已下,贸然退亲只会落人话柄,还会惹来圣人猜疑,不如就此算了吧。”
延庆候夫人周氏听到这番有理有据的言辞不由微微一愣,仔细打量了自己的长子几眼,瞧着他微低着头,一张俊颜上满是自暴自弃,便猜测这是他的赌气之言。
她心下嘲讽,面上却一副悲怆模样,还掉了几滴泪。
“我儿真的苦啊,怎么就碰上这起子事了呢,儿啊,娘这里给你备了几个丫鬟,”周氏嚎哭了一会才收了声,拿帕子抹了微微湿润的眼角,“听说这林家二娘是个无盐女不说,行为举止还粗鄙不堪,可万万不能苦了我儿。”
季景睿瞟了眼应声出来的四个女子。
个个相貌清丽出众不说,进退间身姿分外轻盈,季景睿只一眼就知道,这是四个扬州瘦马。
这扬州烟花之地用特殊秘方费了大力气调养出来的女子,光是赎身钱就价值百金,自己的好母亲为了让将要娶妻的儿子解闷,一出手便是四个,真是难得的大方。
“多谢母亲体恤。”
季景睿面上一派自然,做出几分羞涩之意:“那儿子就不打扰母亲休息了。”
等季景睿的背影消失,周围伺候的也只留下了心腹,周氏面上的悲苦一扫而空,保养精致的面容上露出了一丝幸灾乐祸。
“瞧瞧那副扶不上烂泥的样子,哪有一点世家贵子的气度,不过是个女人就要死要活的。”
周氏说着懒洋洋撑在案几上,姣好的身段一览无余:“那点比得上明哥儿,真是可惜了我的明哥儿,还得自己考取功名。”
直到这时,她的脸上才露出几分真情实意的心疼之色来。
在场的几人具是她的心腹,听得这话都悄悄垂下头,立在后头打扇的丫鬟琥珀到底还年轻,脸上还是带出了几分不忍,大爷生的相貌好,性格也温雅,可惜却是夫人的眼中钉,就不知为何夫人这般容不下大爷,明明大爷也是夫人的亲生子啊。
季景睿自是不知道周氏身边的丫鬟在替他委屈,他回院子匆匆把那四个瘦马打发了,当下便径直去了书房,铺开纸笔,开始把自己记忆中这三十七年的大事用暗语一一写出来。
人的记忆都是有限度的,季景睿怕时日一长自己容易模糊遗漏,打算每日写上一回,写完再销毁。事关重大,他是万万不敢把这些纸留着的,便是用了暗语也不行。
这一写就是一下午,等天色开始暗起来,书房里伺候的红霞来报,说是老爷让他过去。
屋外头下了蒙蒙细雨,红霞心里存着事,等季景睿走了好几步,她才发现自己怠慢,匆匆上前给季景睿打伞,好在季景睿平素待下人一贯宽和,红霞连请罪也没有,反倒是期期艾艾开了口。
“少爷,今儿院里来的四个妹妹……”
“怎么了?”季景睿有些诧异。
“余妈妈说了,院里伺候的人尽够,说是要来两个到书房使唤,我,我给拒了。”红霞越说声音越小,她看着季景睿模糊在雨中的侧脸,那眉目真当如画中仙一般清雅俊逸,她越瞧越是心生欢喜,不知哪来的勇气张口道:“书房是重地,里头都是金贵物,我怕新来的小丫头笨手笨脚不知道轻重,还是放在院里教上一段时日才好。”
这借口一看就假的很。
新来的四个丫鬟那身段容貌,明眼人一瞧就知道是做什么的,放在书房哪是用来伺候笔墨的,用来红袖添香还差不多。
尽管如此,余妈妈带着那两个丫鬟上书房时,红霞还是咬着牙给拒了。
不是她看不懂夫人的安排,也不是她胆敢忤逆季景睿院里明面的第一人余妈妈,而是为了别的打算。
她入少爷的院子已经有三年了,前头几年又是守孝又是承爵,少爷身边没一个被收用的,好容易出了孝,少爷又要成亲了,要是此时不被收到房里,万一少夫人善妒、又或是自个备了通房,把她从少爷身边换下来,这让她上哪哭去。
红霞自诩容貌不差,也算得上清秀佳人,又是府里家生子,一等丫鬟用度好吃好喝养出来的,比之一些正经人家的嫡女也是不差的,平时最是心高气傲,要让她配下人能把自个呕死,再加上季景睿皮相出众,心里早就巴望上做个姨娘,能和自家少爷朝夕相处才好。
因着这,她才对新来的丫鬟格外警惕,谁不知道平日季景睿出入书房最多,余妈妈一次性领了俩来,正是打着近水楼台先得月的心思,红霞哪能容得下,硬是冒着得罪余妈妈的风险给拒了。
季景睿闻言笑了笑:“原来是这个,书房你做主就是了。”
他瞧着红霞因自己一个笑羞得面生红霞的娇俏模样,心下一派平静。
周氏心怀恶意,给他院子里拨足了容貌出众的丫鬟,曾经他碍着长者赐不敢辞,不知拿这些莺莺燕燕如何是好,只会把自己关在书房寻个清静。
记忆里周氏也曾在他知晓婚书被换之后赐了貌美丫鬟下来,他少不经事,任由余妈妈当面安排,最后到底着了道,在书房用了杯碧螺春,等清醒的时候已是木已成舟,这事被林家两位舅兄得知,竟是新婚当日给了他一个下马威。
他的丑态很快传遍满京,成了众人笑料,圣人闻言不喜,下旨让他闭门思过。而他夫妻不和、爵位被夺、抑郁不得志的前半生亦是由此开端。
季景睿想着收敛了心神。
对于如今的他而言,这满院下人是走是留不过是一念之间、易如反掌。
譬如红霞,此女性格偏执,把姨娘之位看做自己的囊中物,为此不惜将他书房里的卷封偷去拿给周氏,同样只要授以微末权柄,她就能严防死守新来的几个“探子”,让她们不能靠近书房半步。
而比起通晓诗文的几个瘦马,无疑是一字不识的红霞放在书房更合适。
人心一事,不外于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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