莲藕成精

　　阮茹还剩四个红薯。
　　翌日的曙光是那般难得，将她的整张小脸都照得红彤彤的，像抹了劣质的胭脂一般。她跑得双腿发颤，额头大颗大颗汗水往下掉，她用脏兮兮的小手一抹，整张脸都花里胡哨。
　　她发现自己指缝中的污泥。
　　此时她也累了，靠在一颗树旁歇息。她喘着粗气，同时心里充斥着满满的委屈，为什么爹娘会那么无情地抛弃自己……她没有想象中那么开心，甚至一点也不为自己活着而开心。
　　如果因为自己活着爹娘就必须死掉，那么她宁愿自己没有活着。可是……爹娘是那般希望自己活着。
　　为什么呢？
　　阮茹问自己。
　　就在这个时候她听到远方传来的脚步声，经过这两天接二连三的事情，她早已不时当年那个无忧无虑的小孩子，神经一下子就紧绷起来，睁着大眼睛望着声源地。
　　从那里走出来一个身着粉衣的人，在那人头上还带着一根木簪子。那女簪子再熟悉不过，还记得不久前她就亲眼看着戴着这个木簪子的阿兰姐出嫁。
　　听说……阿兰姐的丈夫也死掉了。
　　阮茹不知那么来的力气，扑向阿兰姐。
　　阿兰姐在片刻的恍惚后，才认出来怀中的女孩，对于生的渴望强迫她伸出双手，猛烈地摇着阮茹的双肩，抱着最后一丝希望问：“食物，我要食物！”
　　阮茹将自己的红薯无偿献了出去，阿兰姐甚至连皮都来不及啃掉，一口一口咬着硬邦邦的红薯，等到吃完，一丝泪水从她眼眶中流出。
　　阮茹抱紧她，“阿兰姐，你不要哭好不好？我爹娘都死了，我好怕，所以阿兰姐，你不要哭好不好。”
　　阿兰哽咽道：“你爹娘死了，可是我不仅死了爹娘，就连我的丈夫都被活活饿死了。你是知道他的，他是一个弱小的书生，才饿了一天，就直接死掉了。为什么上天要这么惩罚我们，为什么他们都希望我活着，茹儿，我好累，我不想活着了。”
　　阮茹轻拍着阿兰姐的肩膀，另一只手紧紧抱着她，这一刻她有些明白了，爹娘为什么会让自己活下来，“他们爱我们，所以希望我们活下来。”
　　阿兰姐低垂着头说：“可是从这里到闻风县城，我们根本就不可能完成的……”
　　“可以的，”阮茹犹豫片刻，“我们可以每天少吃一点红薯。”鉴于刚才阿兰姐一口气吃掉一个红薯的行为，阮茹并没有想象那么轻松。
　　如果真的和阿兰姐一起走，那么粮食真的可能不够。
　　可是阮茹知道自己不可能看着阿兰姐因为没有食物而死掉的。
　　阿兰姐是她的朋友。
　　她要帮助她。
　　……
　　半夜，夜凉如水，阮茹内心极度不安。她根本睡不着，即使阿兰姐钻木取火堆了一个火堆。
　　可是她还是很不放心。
　　阿兰姐说只要有了火堆，就算是凶狠的狼看到都会害怕得躲掉。
　　阮茹不知道狼有没有害怕，反正她自己是特别害怕的。
　　害怕得都不知道自己应不应该睡觉。不过她的眼睛是闭着的，闭得紧紧的，不让一丝月光流进眼眸里。
　　她突然听到窸窸窣窣的声音，有压弯树枝的嘎嘎声，阮茹动了动耳朵，并没有睁开眼睛。她觉得自己应该发现了什么……可是她不敢想象。
　　直到她感觉一双手伸过来，将她怀里的那个包袱给小心翼翼取走。那个动作真是温柔……温柔中带着残忍。
　　阮茹的泪水从眼眶中流了出来……
　　阿兰愣住了，原来她是醒的。
　　阿兰爬在她身旁，将剩余的三个红薯抱在怀里，弱弱地向后移动着自己的身子，为自己找理由，“从这里到闻风县城应该还有几天的路程。”
　　“所以呢？”阮茹睁眼问。
　　阿兰怔住，“所以为了活下去，这些粮食只能属于我一个人。”
　　“其实你可以说些瞎话来骗我的，你可以说你是不放心我们最后的粮食放在我身上，你可以说你是半夜突然饿得慌，你可以找很多理由，为什么一定这么残忍地告诉我，你就是想要独吞这点粮食呢？”
　　阿兰说：“我不想要骗你。”
　　阮茹坐起身来，抹了抹眼泪，一张小脸看起来特别可怜，上面甚至还沾着树叶。
　　阮茹轻道：“阿兰姐，你还是我的阿兰姐吗？”
　　阿兰摇头：“不是了。”
　　“那你现在是谁呢？”阮茹问，“你是妖怪吗？”
　　阿兰点头道：“对，我是妖怪，为了活下去只能不择手段的妖怪。”
　　“可是阿兰姐，我也想要活下去。我爹我娘他们都想我活下去，为什么你会不想让我活下去呢？”
　　阿兰闻言，笑了，“因为他们是你的亲人，而我不是你的亲人。”
　　阮茹固执地道：“可是在我心目中，阿兰姐就是我的亲人啊。”
　　阿兰微愣，直勾勾看向阮茹。
　　半响她沙哑地道：“对不起。”
　　阮茹露出一个笑容：“没事的，阿兰姐，只要你把粮食给我，我们还是亲人啊。我还是会和你一起分享，我们会一起到闻风县城的，听说那里很富庶，一定会有很多好吃的，到时候我们就会得救。”
　　阿兰身上其实也没有多余的力气，她依靠着大树站起来，揉了揉大腿，感觉大腿还有一些劲。
　　她很疲惫了，可是这一刻她毫不犹豫抱紧怀中的东西，转身撒腿就跑，月光将她的身影拉长，残忍而冷清。
　　阮茹又抹了一把脸，那一刻她觉得自己立刻就会死掉，泪水将阿兰姐的背影给模糊成一团，她突然觉得自己不是那么心痛了。
　　这一次终于没有人再让她活下去了，真好。她可以安心待在这里等待死亡。她可以躺在这棵大树上，她可以睁着眼睛，也可以闭着眼睛，反正总有一天余晖洒在她身上时，她没有一丝气息……
　　可是她突然不舍得了。她不舍得这个世界，不知道闻风县城有没有爹娘所描述得那么好，那里是不是有好多好吃的，那里是不是有好多好玩的，那里是不是会有她所爱的人？
　　她不想放弃，真的不想放弃，就算阿兰姐不希望她活着，可是这一次她还是想活着。于是她空着肚子，摸着夜，开始前行。她在心里向老天爷真诚乞讨，她说，老天爷，放过我吧，我家里只有我了。
　　后来阮茹才知道，阿兰姐并不是不想她活……阿兰姐只是太想活着了。每个人为了活着，总会做错一些事情。这些事情可能太疯狂，可能一辈子都不会被人原谅的……不过后来，阮茹还是原谅了阿兰姐。
　　阮茹是真的运气好，在荒山野岭里再也没有遇上什么奇怪的东西。而且她机灵，知道爬树去看看树上有没有什么吃的，于是她偶尔能吃到鸟蛋。生的那种鸟蛋，直接吃下去，阮茹奇迹般地发觉自己竟然感觉不到一丝恶心。在活着的强大欲望驱动下，她渴望活着。
　　她知道自己那张俏丽的脸蛋已经不成样子了，她知道她身上的衣服已经变得破破烂烂，对此她并没有什么想法。只要能活下去就足够了。爹娘已经死了，她要替他们去看一看美好的闻风县城。
　　有一天，她觉得自己到了闻风县城。
　　因为她看到了野果子。
　　她流着泪捧起野果子，那一刻，她觉得自己一定可以活很久，自己一定会幸福。
　　一定会，幸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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