倾生遗爱

　　快到晌午的时候，孟青夕随着芋头婶，拿了简单的餐饭，去给老芋头和殒奴送吃食。
　　山口聚了不少正在做活的男丁，到了晌午，家眷都来送吃食。远远的，孟青夕便看到了殒奴的身影。孟青夕朝着殒奴挥挥手，露出甜美笑容，殒奴也看到了她，伸手与孟青夕挥手。孟青夕着了粗布短衣，发髻松散的挽在耳后，皮肤皎白，眼睛明亮，她开怀笑容着，露出编贝一样的牙齿，唇红齿白，明丽动人。
　　殒奴看的入了迷，一旁的老芋头发现殒奴呆若木鸡的模样，凑上前，看热闹一样的在殒奴耳边轻声道：“瞧你看的，都入定了。”
　　殒奴忙的收回眼神，不好意思的笑笑。
　　“看中人家，就莫要害羞了。”老芋头打趣道。
　　“芋头大叔说笑了。”殒奴低下头，继续做着手里的活计，“我只是个劳奴而已，哪里敢觊觎小姐…”
　　说话间，芋头婶和孟青夕已走近了。
　　“你们说什么呢。”芋头婶拉着老芋头坐下，拿了布巾给他擦汗。
　　“说闲话呢。”老芋头往食盒里瞅，假意嫌弃的皱皱眉，“又是这面饼子，你这老婆子可会做些别的。”
　　“不会不会。”芋头婶也装作不耐烦的开口道，“山口那边李寡妇做饭可香，你去她家吃好了。”
　　“哎呦。”老芋头也不顾手上的脏泥，抓起一个饼子塞进嘴里，“真是不禁逗拢，老爱生气。”

　　孟青夕瞧着，也学着芋头婶的模样，给殒奴递了布巾，让他擦擦汗。
　　殒奴手上，磨了几个血泡，但他却一副不以为意的模样，抓起饼子，狼吞虎咽的吃起来。
　　孟青夕看着殒奴手上的血泡，有些心疼的问道：“是不是累坏了？”
　　“不累。”殒奴喝了一口水，“早些除去这些滑泥，小姐也好早回家。”
　　孟青夕坐在殒奴身旁，看着他身上的汗湿透了衣衫，身上都是污泥，味道也不好闻，这样与殒奴坐在一起，只是这样安静的望着他，孟青夕只觉得莫名其妙的踏实和惬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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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日出而作，日落而息。这样平稳安逸的时刻，促着日子过得飞快，也让人逐渐忘记了朝夕长短。
　　又是一个夕阳西下的日子，孟青夕坐在屋中，黄狗围坐在孟青夕脚边，正在懒懒的睡着觉。这屋里与来时已经大不一样了，为了住的舒服一些，孟青夕收集了小院的花草，放在不用的瓶器里，殒奴清除滑泥时，总在山上捡些奇形怪状的石头，他也将它们拿回来，放在屋中做摆设，形状各异，却颇具风味，这样一装饰，整个屋子竟然变得生机勃□□来。
　　芋头婶的针线笸箩放在一边，孟青夕正在为殒奴缝补破洞的粗衣。粗衣肩膀，被磨破了两个洞，孟青夕小心的补完一个，将粗衣拿起来，对着渐落的夕阳看看，针脚别扭，却好歹是补完了的。另一个洞，比第一个大一些，孟青夕双手扯着粗衣，认真的研究。
　　门突然被推开，只见殒奴站在自己面前，他满身大汗，一进屋，吓了孟青夕一跳，也吓得黄狗腾的起身，警惕的看着门口。
　　“今日这样早。”孟青夕忙的将粗衣放在笸箩里。“喝些水吧。”
　　黄狗看到是殒奴，尾巴甩出弧线，凑到殒奴身边去让他抚摸，殒奴卸下活具，蹲下来，亲昵的摸了摸黄狗。这些日子相处下来，黄狗非常喜欢孟青夕和殒奴，平日都会赖在孟青夕这里，殒奴回来，它总想让殒奴跟自己玩一玩。用芋头婶的话说，这个白眼狼，几乎要重新投奔主人了。
　　孟青夕早早为殒奴晾着忍冬水，这忍冬水，在夏日里饮用最能祛暑气。孟青夕替殒奴倒了一大碗，看着殒奴一口气喝了下去。
　　“明日…便能回去了…”殒奴放下大碗，用衣袖抹了嘴，“那滑泥，去的差不多了。”
　　孟青夕原本笑着，听到这个消息，笑容有些僵硬。她接过大碗，放在桌上，不做声的坐了下来。
　　看出孟青夕的异样，殒奴轻声道：“这里…毕竟不能长久的待下去…总要走的。”
　　“是啊。”孟青夕环顾四周，又逗逗脚边的黄狗，有些不舍，她牵扯出一个苦笑来，“总要走的。”
　　晚饭时候，得知第二天两个人便要离开的消息，大家都一阵沉默。
　　芋头婶红着眼眶，叹了口气，拉住孟青夕，嘱咐道：“孟姑娘，我们有缘，能互相遇见，这些日子相处，竟然觉得像亲人一般，你们要走，我俩真是舍不得。他日若是闲下来了，你们可要回来看看我们老两口啊。”
　　“芋头婶，芋头大叔。”孟青夕将头别到一旁，生怕让芋头婶看到自己的眼泪，“我也很舍不得，我与殒奴一定会回来您们的。”
　　说着，孟青夕从怀中掏出一支玉簪和两只耳环，还有一个镯子。
　　“这些，是我来的时候戴的，叨扰了这样久，芋头婶您就拿着吧。”孟青夕将这些首饰放在桌案上。
　　“那可使不得。”芋头婶慌忙摆手，“这些看上去就是贵价的东西，我们要有这个，莫不要被当了贼拿去了。”
　　千推万阻，芋头婶终于答应，只拿了孟青夕一支玉簪，留作纪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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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入夜，上了灯，离别在即。孟青夕坐在榻边，偷偷抹起了眼泪。
　　殒奴无奈，他单膝跪在孟青夕面前，抬眼望着她，叹了口气：“小姐这样哭，明日回府了，大家要以为，小姐受了殒奴欺负，要责罚殒奴了呢。”
　　孟青夕看着殒奴，他在自己身边，目光诚挚而温暖。不知为何，孟青夕只觉得大大的舍不得，反而哭的更加汹涌了。。
　　“小姐…不要哭了。”殒奴慌了手脚，扯乱了衾被，替她抹泪。
　　孟青夕哪里肯听，她大眼睛忽闪着，就像一只不停歇的水车一般，眼泪吧嗒吧嗒的落在殒奴手上，殒奴不忍，轻轻换了一句：“青夕…”
　　“你…你喊我什么…”孟青夕一边哭着，一边满脸委屈的看着殒奴。
　　“青夕…”殒奴露出一个无奈笑容，“不是一直要我这样喊你吗，你不要哭，我便这样喊你。”
　　孟青夕流着眼泪，牵扯出一个有些发丑的笑容，看着殒奴：“那我不哭了，你可以一直喊我青夕吗？”
　　殒奴点点头，用袖子给她擦掉脸颊上的泪，轻笑道：“本没什么不可以的，只是你我主仆有别，我要守规矩。”
　　“规矩…”孟青夕眼眶又是一阵红，“明日回去了，在孟府里，又要去过那日日守着规矩的日子了。”
　　“殒奴明白。”殒奴望着孟青夕，“这些日子，没人舒服，没人教导，自由自在，好不快活吧。”
　　孟青夕点点头，她泪眼摩挲的看着殒奴：“这些日子，是我一生中最开心的日子了，往后…往后大概不会再有了。”
　　殒奴明白她意有所指，但他并未接话，而是低下了头。只是那手，不听指挥一般，轻轻覆上了孟青夕的手。孟青夕心中一热，他手上有新生的茧，结痂处有些磨人，他微微用力，将自己的手攥在手心里。
　　殒奴低着头，默不作声，但是他能感到，孟青夕正在微微颤抖。殒奴心中暗想，这是自己能给她的，唯一的安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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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吠叫声由远及近，脚步声堆叠着，似乎来了不少人。
　　孟青夕和殒奴本沉浸在温柔的深夜中，此刻却不得不从中惊醒。

　　“这是怎么了，哎呀，官爷，这大晚上的，我们…”
　　“死老太婆，起开！”

　　“怎么回事！”孟青夕和殒奴听到喧闹声打开门，却被眼前的一幕惊呆了。只见芋头婶被一个着了卫戍军服制的男子一脚踹翻在地。芋头大叔想去救，却被兵士死死压在地上，动弹不得。
　　黄狗见主人被欺负了，呲牙便要冲上去撕咬，可还没等它靠近，就被一个兵士一脚踢翻在地，呜咽了几下，血从眼睛嘴巴和鼻孔里留了出来，扑腾了几下，便咽了气，它明亮的眼睛望着主人的方向，似是放不下心一般。

　　“你们！”殒奴说着就要跳下门廊。
　　可刚要动作，便见卫戍军举起火把，让出了一条路，远远的，走来一个熟悉的身影。
　　“青儿…闹够了…该回家了！”
　　只见孟青和，从远处而来，他着了与以往不同的服制，更加意气风发了。
　　“哥…”孟青夕惊讶的看着，“你怎么来了…”
　　“不仅有我。”孟青和微微侧了身子，只见皇甫渊从一辆车舆上走了下来。
　　他一如平常，高贵清俊，走起路来也是那么颀长倨傲。黑暗中，他漆黑的眸子在火把的映照下，闪烁着灼灼的光。

　　望着孟青夕和殒奴比肩站着，两个人都着了粗衣，看上去就像登对的夫妻一般。皇甫渊眸子里的漆黑更甚，他踱步到孟青夕面前，先是看了看殒奴，露出轻屑表情。他看向孟青夕，她似是瘦了，脸色却比以往要好很多。
　　皇甫渊扫了一夜屋内，散乱的衾被跳进他的眼帘，榻上又两套衾被，可见两个人是同睡的，桌上那粗制的茶具里，还腾腾的冒着热气，案上的花草还有可笑的摆设，都刺痛了皇甫渊的眼。
　　“好好好。”皇甫渊气得不得自已，但在这样的情境下，他不能允许自己失控，他攥紧拳头，“青儿…我竟不知，你还有打理家务的本事…”
　　“你们这是做什么！”孟青夕看着被扣押的芋头大叔和芋头婶，“快放了他们，他们是好人啊。”
　　皇甫渊露出一个乖戾的笑容，挥挥手，孟青和便将芋头大叔和芋头婶放了。
　　“好了，既然被我找到了，那便乖乖跟我回去吧。”皇甫渊努力保持着平稳的声音看着孟青夕。
　　正说着，突然有几个兵士上前，一把扣押住了殒奴。
　　“殒奴！”孟青夕想要阻挡，却被皇甫渊一把拉了回来。
　　“这个家奴，拐带了小姐出府。”孟青和在一旁幽幽的说道，“罪不可恕！”
　　“他没有拐带我。”孟青夕大声疾呼，“我们是被滑泥困在这里，被芋头大叔和芋头婶所收留…你们不要这样…”
　　皇甫渊深吸一口气，此时此刻，他看着孟青夕与殒奴的种种，理智在破碎瓦解的边缘。他抬手，朝着孟青夕颈下穴位微微一用力，孟青夕应声倒在皇甫渊怀中……

　　“青夕！”殒奴见皇甫渊对孟青夕所做，激愤难当，脱口而出。
　　一个兵士拿着矛枪朝着殒奴的头狠狠砸去，殒奴吐出几口血，头脑嗡响个不停，眼前一阵发黑一阵发白。
　　皇甫渊将昏迷的孟青夕横抱在胸前，此刻他已全然没有了贵胄该有的温润，阴鸷而决绝的看着殒奴，从齿缝里，一字一句的说道：“这是你最后一次见她，黄泉路上去做你的孤魂野鬼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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