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楼戏精指南

作者:阮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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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假凤泣虚凰


      第二十四回

      “秦淮水榭花开早……”

      “却为何有缘邂逅,难偕凤鸾俦?”

      “原来姹紫嫣红开遍,似这般都付与断井颓垣……”

      “梦长梦短皆是梦,年来年去是何年。”

      “对这伤情处,转自忆荒茔。”

      梅雨之季,雨声窸窣。发潮的话本,泛着黄的窗纸,掩映着烟柳画桥。杏花早已落下,院里海棠花开得正好,花蕊明丽,如少女娇嗔。

      戏台上一个作小生打扮的女子,念着不同的绮秾词句,清雅委婉,吴侬软语。

      梦里的梨香院,是湿淋淋的。

      “藕官,你好……”
      好生吃饭,天冷了添衣,莫嫌麻烦。
      千言万语都凝在翕翕嘴角,不能作声。

      癸巳年三月十四,酉初一刻,荣国府梨香院女伶菂官病逝。

      *

      藕官拎着几只喜盒,慢慢走在甬道上。

      园子里的花木长势喜人,枝繁叶茂。浓盛的白茶花自栅栏里探出头来,舒展着花瓣,说不出的明净动人。

      藕官却暗自皱眉。这磕磕绊绊的,可别把盒子里的吃食给颠泼了。

      自己才托了厨房的柳嫂子做了几个好菜,炖竹鸡、红糟鲥鱼、清炒玉兰片,一碟子虾肉饺儿,一碟子酥油鲍螺。食材倒不算什么,可是费时费工,给柳嫂子塞了足足二两银子。

      花销比之前的寿礼更重得多,想必干娘也知道自己的意思。

      再加上菂官从前零零碎碎做的几样针线,两方绣罗帕子,两双鞋袜,也尽够了。

      她在心里盘算着。

      有小丫鬟经过园子,叽叽喳喳地跟她寒暄,“藕官,你往哪里去?” “这手里拎的什么?”

      藕官忙笑道:“干娘过寿,我去庆贺一番,这是上寿的贺礼。”

      那丫鬟因问:“你干娘……”

      藕官道:“就是洒扫院子的夏勇家的。她住巷尾。”

      小丫鬟一听就笑,捂着嘴笑得咯咯的,“那倒巧了,你干娘和我姨妈是邻居呢。常听姨妈提起你干娘,说她是有名的吝啬……咳咳,精打细算。你怎么认了她做干娘?”

      藕官没接腔,随口应付几句就走了。

      等到了夏家,小小的院子里,竟挤得水泄不通。院里菜还没上齐,桌子椅子胡乱摆着。女人欢笑,小孩乱跑,虽然乱糟糟的,可也透着几分热闹。

      藕官把几只喜盒堆在脚下,探着身子往里看,心里踌躇得很,实在拿不准应该怎么办。

      怎么跟夏婆子说?以这个由头要钱,她会情愿吗?若是她不同意,又能往哪里去凑银子呢……真是愁死人了。

      正愣神时,身后有人推她,“让让,让让,没眼色的,我手里端着菜呢!”

      门前有人进进出出,杵在那里不免碍事,藕官忙让开了。她想先把食盒送到屋里,再跟夏婆子商量一番,将自己的月钱取一些出来——菂官这下真的病了。

      虽然蔷二爷已请过大夫来看,可抓药熬药的银子,到底得从自己荷包里出。菂官日渐消瘦,什么也吃不下。若想另外加餐,还得给小厨房塞钱。

      想来可笑,本是自己的月钱、自己的赏赐,到不了手里且不说,“暂借”自己的东西,还要看别个的眼色。但愿夏婆子能看在这几盒菜的份上,暂且把钱给她挪挪。

      藕官叹了口气,静悄悄跟了进去。

      夏婆子姊妹多,什么亲姊妹从姊妹,姑舅姊妹姨表姊妹,足有十来个。这些姊妹又都会生,如开枝散叶一般,滴溜溜生了一串女儿。夏婆子自己女儿也不少,没出嫁的在屋里招呼客人,出嫁了的带着外孙女儿们,一起给母亲祝寿。

      三个女人一台戏,若是三十个女人齐唱,又会怎样?

      藕官掀了帘子,径自进屋去。

      榴花儿翘着脚坐在炕头,手里抓了一把瓜子,磕得格格有声。她是出了嫁的大姑奶奶,回娘家只当是客,又是吃桌上的鲜果,又是拿攒盒里的零嘴儿,使唤底下的妹妹倒是不客气。

      珠兰儿则是夏婆子的二女儿,年纪轻轻便守了寡。因不大吉利,她只能在旁边做些琐事,擦盘擦碗也轮不到她。等会上寿也不能去祝酒,拣几样菜端屋里吃了算完。不过,贺礼照样得送,夏婆子在这点倒是很公平的,没有过多偏袒寡妇弱女。

      屋里相识的就这两个。

      藕官堆起满脸的笑,拎了东西,就近问道:“榴姐姐,干娘呢?”

      榴花儿扭过脸没理她,对自己女儿说:“蝉姐儿,你给她带那屋去,东西就搁这儿吧。”又抚着肚子,打个哈欠,“怀了身子的人,怎么就这么容易饿呢?”

      说着,又拣了一盘炸巧果儿,端到自己面前。

      一旁有人笑,“想是又怀了个哥儿,大表姐有福气。”

      榴花儿本来懒懒地嚼着脆叶子,闻言顿时眉飞色舞起来,与这表妹谈起天。

      蝉姐儿七八岁年纪,在三姑娘探春身边当差。小小年纪,却和她娘一样,懒散惯了的。

      藕官正要她带自己去找夏婆子,蝉姐儿笑道:“姨娘自去找吧,姥姥在哪儿,我怎么会知道呢?”

      没等藕官开口,蝉姐儿一溜烟跑出去玩了。

      藕官焦灼得很,这时辰快到了……等吃饭时必要喝酒,夏婆子又是海量,今儿是她生辰,不醉死是不太可能的。
      那月钱的事,要怎么跟她说呢?菂官的病可拖不得了!

      一旁做事的珠兰儿见了不忍心,站起来笑道:“藕官来了?二姐带你去找娘。”

      藕官拎着东西就跟着走。

      榴花儿见了忙拦住道:“你把东西就放这儿好了!这不是你给我娘的寿礼吗?打开来我瞧瞧。”

      藕官道:“不是别的,自家一点心意,做的几样时鲜菜罢了。”

      榴花儿皱了眉,道:“这么寒酸俭薄?小气丫头。”

      藕官忙陪笑道:“不是,不是。”

      她指了盒子,忍着焦虑轻声细语地告诉她,这是什么什么菜,那是什么什么菜,都是不易得的东西,万没有敷衍干娘的意思——榴花儿是夏婆子的长女,虽然脾气不好爱掐尖,与母亲感情却不错。惹了她生气,转头在夏婆子面前嚼几句舌,功夫就白费了。

      这样想着,藕官又嘴甜了几分,句句捧着榴花儿,把她哄得笑眯眯的。

      榴花儿面色才好看点,又开始颐指气使起来,毫不客气道:“藕官,你把炖竹鸡取出来,二妹拿这汤去给我下碗细面,少放些盐。有了哥儿的妇人,禁不得饿。这竹鸡好,补养身子……”

      珠兰儿才露出迟疑之色,榴花儿就骂道:“怎么,我还指使不动你了不成?饿着我肚里哥儿,你赔给我?藕官她自己有腿有眼睛,自己会去院子里找,要你瞎操心?”

      珠兰儿唯唯诺诺,不敢不应。

      藕官气得吐血,面上又不好说什么,扭头就出去了。

      表妹因道:“你这干妹子倒不错,还晓得提着礼过来给姑妈上寿。听说是梨香院的小戏,专门进宫见过皇上娘娘的?”

      “左不过一个戏子罢了,还真拿自己当角儿了?”榴花儿冷笑,“黄鼠狼给鸡拜年——不安好心。你看看这回送的菜,可真是下了血本了。她一个月也就那么些月钱,还得交一大半上来,也不知她怎么攒的银子。”

      表妹笑道:“那还不好?”

      榴花儿嗤了一声,“好个屁!她这样做为了什么?不还是想连本带利捞回来。我得去劝劝娘,可不能被她这三言两语糊弄住,乖乖把钱拿给她。”

      却说这边,堂屋里临窗两个大炕,炕上满满堆着寿面寿桃等贺礼,再便是鞋样衣裳,俱不贵重,夏婆子正与老姐妹嚼舌,地上到处都是果壳碎屑。

      见藕官进来,屋里倏忽一静。夏婆子冷着脸没说话。几个女人笑模笑样的,等着看好戏。

      藕官只得硬着头皮上前,朝着夏婆子深深地一福,道:“小女藕官,给娘拜寿了。愿娘平宁安康,福寿绵长,椿萱并茂,松柏…松柏同春!”

      尾音微微地颤着,远不如平日唱戏声音清亮。

      夏婆子只在鼻子眼里哼了一声,冷冷道:“怪不得昨夜树梢上喜鹊叫,原是稀客来了。”也不叫起来,也不说什么,就把她干晾在原地。

      蹲得久了,腿肚子抽筋,藕官只觉酸疼得要命,偏不敢拿手去揉。不一会儿,她便摇摇晃晃,站也站不住了。

      有女人嘻嘻笑起来,笑得藕官脸色通红,手紧紧地攥着,生怕自己沉不住气,坏了大事。

      夏婆子是故意的。

      就是要折腾她。

      可是……就算她知道,又能怎样呢?人家手上捏着你的身家性命,钱!

      忍住,忍住。
      人在屋檐下,怎能不低头。
      藕官提醒着自己。

      她咬了咬嘴唇,低眉顺眼,越发恭顺起来。

      夏婆子脸上这才好看一点,道:“无事不登三宝殿。藕姑娘您是角儿,是娘娘面前的熟脸儿,等闲从不过来的,今日怎有空屈尊来老婆子这里?”

      藕官见夏婆子话口儿松了些,想是挪钱有戏,忙走上前去,急急道:“干娘,我有话要与你说。”

      夏婆子正待点头,却见榴花儿挺着肚子进来,笑道:“什么话不能在这儿说?藕官你看,在座诸位都不是外人,这姨姨舅姆,姑姑婶婶面前,你做这些虚礼干什么?”

      几个女人看向藕官的眼神,明显不善起来。

      藕官气得指尖发抖,可又发作不得,只好从身后摸出一包糕点,搭讪着递给榴花儿,“姐姐你吃,你吃。”

      “怎么,堵我的嘴呐?”榴花儿接了糕点,嘴上还不饶人。

      藕官垂下眼睑,“姐姐说笑了。”

      夏婆子冷眼旁观。
      她想了想,却忽然笑起来,“我儿,你过来。”

      藕官不知何意,疑惑地望向她。

      “过来呀。”她含笑招手,藕官只得一步步蹭了过去。

      夏婆子一抬手拽了她的丫髻,脸上仿佛慈爱地微笑,口中却道:“我儿孝顺,可是在某些人情世故上,显得懵懂了些,就比如今日之事,拜寿难道不磕个头?自然,为娘的不会责怪你,反而还要教导你一番,免得你堕了我的名声儿。”

      何婆子在一旁帮腔,“可不是?藕官乖巧是乖巧,就是有些蠢笨——怎么今儿芳官没来!不懂规矩的懒东西,姨娘过寿,怎么能不来呢?藕官,你也催催她呀!”

      夏婆子没理会妹妹的话,笑着对藕官说:“给娘亲拜寿,行个福礼算怎么一回事呢?三拜九叩是天子礼,你给你娘二拜六叩就可以了。”

      藕官迟疑了一下,不知怎么的,没有动。

      “怎么?你膝盖下头难道有黄金不成?”夏婆子冷笑一声,“唱戏唱戏,听者还没怎么着,你却这么个样子,显是唱魔怔了。连自己是谁都不清楚了。藕官,我且问你,你是男是女?弄得女不女,男不男,这戏子果然没有一个好东西……”

      众人大笑,屋里充斥着快活的气息。

      后头不知谁推了藕官一把,她踉跄扑过去。

      地上本有个锦垫的,却被人抽走了。

      夏婆子从荷包里掏出一把碎银角子,藕官正要过去拿,她却一扬手,把钱扔在地上。俯身在藕官耳边低低说:“你跪下来,一个子儿一个子儿地捡起来,能捡多少,就是多少。”

      她扭曲的脸上现出一抹笑,“当日我受的气,如今你也尝尝。”

      藕官脸热烫烫的,头也昏昏的,好像要晕倒了似的。积了一早上的气堵在心里,满腔义愤只在嘴边,却吐露不出。她撑着一旁的小杌子,勉强不使自己倒下去。

      夏婆子这是要撕破脸了!

      怎么办,怎么办!

      满屋里的人晃成了虚影子。透着那么的可恶,惹人憎厌。质问忿恨就要冲口而出,她却徒然想起了班主的话。
      “……腰肢要软一点,膝盖要弯一点,我们是什么身份?主子面前要是敢这样,性命就别想了。气节?气节是什么东西,能拿来吃还是拿来花用?这世上有许多事,并不是一味刚强就可以,人没了命,什么都白搭!”

      人没了命,什么都白搭!

      藕官深深地吸了口凉气,眼圈却渐渐红了。

      她先是依言磕了六个头,然后闷声不吭伏在地上,把钱一个个捡了起来。

      她边捡边数,估摸着有五两银子时,才勉力起身,揣着银子低头走了。

      走在路上,她还苦中作乐安慰自己,好歹钱是要回来了。磕六个头就能换来五两银,秦淮名妓也没有这样好买卖。

      嘴角湿湿的,咸咸的,像鲜血的味道,却比血更苦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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