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做狐狸精那些年

　　今夜月色清冷，像极了子契仙君受伤那日。

　　那日子契仙君伤重，而那天宫之上除却书神青湘我却是连半只旁的仙都不识得，遂只能扛着他灰溜溜地又回到了书香府。

　　青湘仙君一摆昔日轻佻面容，一脸沉重地为子契仙君把脉，半晌，就见他铁青着一张脸唤来小童前去请了药王韦慈藏。

　　火急火燎的云头触地即散，韦慈藏一甩花白长须就为子契仙君切脉，片刻，面色由红转白，白的丝毫不比榻上的子契仙君逊色。

　　但见他白着一张树皮老脸，颤巍巍立起，俯身一拜，抖声道:“小仙不才，尚不知仙君为何人所伤，但仙君伤情极重，怕是……无力回天。”

　　青湘仙君闻言直愣愣站了会，也不知他寻思什么，冲那韦慈藏摆了摆手，就将他连并我一同送出了书香府。

　　我立在月色之下茫然不知所措，却是一小仙童驾着云将我送回了仙洲，他只说书神仙上通情达理，晓得我并不欢喜他的书香府，所以特特差他来送我回家。

　　回家那一路我僵僵讷讷、魂不守舍，我寻思着我应当是头回见着那么大的场面，被吓傻了罢。

　　再见子契仙君已是百年之后，按照天上一日地上一年的算法来看，这子契仙君命大，却是完好无损的被救了回来。

　　不过照着今日这情形来看，他好似并非那般完好无损……

　　 我掌着一盏油皮灯笼行在稀疏竹影之下，心下却是几分惆怅不得劲儿。

　　我寻思着，我忒不是个玩意了。

　　我向来认为这子契仙君是个脾性怪异无常且不近人情的神仙，几次无故伤我不说，更是日日摆着一张别人欠他不少修为的臭脸。

　　然以上只是我以为，其实真相许的并非如此。

　　而是这子契仙君是个慈悲为怀且低调谦卑的好神仙，正譬如前些日子分明是他将我救回竹鹤楼，却说救我之人是青湘仙君，他此说意为何？还不是他低调呗。

　　又譬如那日天池之畔，他听完我们一通诉苦，虽说是做了一副冷漠形容，冷漠地离去，但其实他还不是默默地去收了那恶虎精么？

　　他虽几次小伤于我，却也数次救我于水火之间，且如那润物细无声的春雨，默默行好事不留名。

　　于此，我甚钦佩。

　　但我阿浮却向来是只快意恩仇的妖精。要知道，咱行走江湖最忌讳拖拖拉拉、揪扯不清。因着若是当时一句感谢就能报完的恩情，拖上个个把月的，那说不定就是一顿大餐、几包银子都报不完的了。

　　唉，今儿个我若是不思透这些，确实还能想着在这竹鹤楼混一混日子，说不定混得好了，就能拜在月神宫门下，做一只快乐的小仙子。

　　然我偏偏思透了这些，那我必然就要尽些绵薄之力，表一表我这颗炽热的赤子忠心了。

　　山头正殿并非我想象中的那般灯火辉煌、人影绰绰，相反却是乌漆嘛黑静悄悄的一片。

　　我行近才见着门侧单单立着知鱼一位小仙，他隐在屋檐下的身形十分瘦弱疲倦，我赶紧吹熄了灯笼上前问他，“知鱼，仙君伤势如何了？”

　　知鱼沉重地翻起眼皮将我一望，无力道:“书神仙上正在里面瞧着。”

　　“其他人呢？”我又问。

　　“书神仙上说仙上此番伤重，须得日日泡在天池水中，唯等他取来南极仙草，说不定才可以缓轻伤情。其他人皆去那天池边搭房子去了。”

　　我“唔”了声，突然想起今日他喂我的那粒丹丸，“今日你给我喂了颗丹丸，我感觉甚好，想来那东西应当顶顶有效，仙上可是吃了都没效果？”

　　知鱼一叹，悲道:“仙上仙元受损，又岂是一粒小小金丹可以修复的？”突然话题一转，“阿浮，你来这里做甚？”

　　我忙道:“今日听闻仙上是拿恶虎精才受的伤，我心里很是过意不去，所以过来瞧瞧有什么我能帮得上忙的。”

　　知鱼摆手，“你大伤初愈本就需要静养，且男女有别，仙上这里委实是没有你落脚的地儿，你心意已到，待仙上醒来我定转告之。”

　　就这么我吃了一道闭门羹，恩人尚未来得及见，忠心尚未来得及表，便被知鱼推搡着拥下了山。

　　我要报恩是真心报恩，既是真心就必然不是说说而已，眼下子契仙君用不着我，那我自然得在能用得着我的地方多下点功夫。

　　翌日大早，天色尚未清明，我打了个呵欠，便拎着扫把木桶踱出了寝房。

　　昨夜该热闹的时候整座竹鹤楼静得要命，而在今晨最该清净的时候，修建屋舍的众小仙们却是才踏着薄雾沸沸嚷嚷地飘回竹鹤楼，劳碌了一宿他们甚是疲累，个个捶腰打肩的，活像这辈子没干过重活。

　　此刻寅时将至，他们必然得回房稍休整休整，我甚贴心，才将竹鹤楼上上下下二十二所茅房冲刷了干净，这就把自己拾掇一遍，飘入了膳房。

　　然膳房并非无人，掌厨的大头小仙连打了几个不甚清醒的呵欠，一柄玄铁宝刀就势插在了我面前圆柱上。

　　我呵呵一笑，费心巴力地取下菜刀，特恭敬地递回他手中，嘿然道:“嘿，兄台起的甚早嘿。”

　　他又是一个连天的呵欠，嗡声回:“客气了您，哥们整宿未睡。”

　　我作一副心疼状，“啧啧，兄台如此忒辛苦了些……”拱着脖颈探了圈，又道:“不知可有甚么在下能帮的着的地方？在下刚忙完了活，此刻甚清闲。”

　　他一双睡眼将我一睨，我讨好一笑，他客气道:“阿浮姑娘甚客气，其实我这灶房不似别处，你瞅着干净呗？”

　　他既如是说了，我便从善如流地瞅了瞅，但见膳房确然如他所言那般纤尘不染，我略崇拜地又将他一望，却见他一双眯眯眼直瞅着那墙角旮旯里尚未劈的几捆新柴，他甚都未说，我却了然于心。

　　几捆新柴整整劈了半个时辰，这大头厨子见我忙完了活，一双眯眯眼就又落到了水缸上。我没得办法，这活是我自己请来的活，即使累死那也是我该的，我不能有半句怨言。

　　我山上山下足足跑了七八上十趟，这两大缸水才将将算满。正此时一声鸡鸣天色大亮，我就陆陆续续瞧着那一个个蔫头巴脑的小仙们前来用膳，一想到他们吃的饭有一道火是我劈的，有一口粥是我担的，我这心里头就分外柔软十分满足。

　　大头厨子熄了炉下的薪火，又用一条雪白汗巾抹了把额上汗珠，这才诚心与我说道:“阿浮姑娘，今日当真谢过了，若不是你，我这顿早膳，还真不知何时能做完呢。”

　　我灌了口甜香的桂花黄米粥，抬首冲他憨然一笑，赞许道:“兄台忒客气，这粥真真是我喝过的最好喝的粥，香甜稠密、沁人心脾。您这位大厨啊，真真是我见过厨艺最到位的大厨。”

　　这普天之下就没人不喜欢被夸的，区区一个厨子怎能例外？果然就见他听了我这般奉承，小眼一眯，十分憨厚地垂下头去。

　　半晌，他却是塞了把核桃仁在我手中，与我道:“这核桃乃是紫薇大帝亲手所植，食之可增数年修为呢。”

　　我感激涕零接过，就见他打包了份早膳，装于紫檀雕漆提盒中。

　　我甚疑惑，方才我可是眼睁睁瞅着他用了两碗黄米粥，一碟小咸菜，外加七八根油条呢。

　　“不知兄台欲去何处？”

　　却见他又是打了个颇具感染力的呵欠，那小模样十分可怜人，于是我便拎着提盒，疾行在去天池的山道上。

　　听那大头厨子的话头儿，昨夜已是将子契仙君泡入了天池，青湘仙君倒是一步未落，紧赶着就架上了云头，前往了南极寒地，其间连口温水都未尝过。

　　他这话儿我听着奇怪，倒不是他说了什么引人遐想的事儿，而是这青湘仙君于子契仙君未免显得有些忒重情义了。

　　人间乱七八糟的话本子看得多了，面对此种境况，难免不会多想。青湘仙君是个风流浪子，这事儿毋庸置疑，但溯本追源，他到底是因着什么才这般风流？是爱而不得？还是自暴自弃？

　　啧啧，不可多想，不可多想。

　　仙池一畔果然立了座崭新的小竹楼。那两层小猪楼修得十分简朴低调，但却离得老远就能嗅到一股子浓厚的百花之香，只听大头厨子言这屋子里头是点了安神香，却不想这香点的这般铺张浪费，跟不要钱似得，恨不得能安了整座祁连山的神。

　　一脚踏入青竹小院，就见知鱼从屋内走出，他此刻目下熏黑如炭烤，步履虚浮若失魂，见了我，只是稍稍一讶，视线就落到了我手中的食盒上。

　　知鱼在院中就着安神香用早膳，我有一搭没一搭地跟他闲谈，他却俨然一副十分不愿同我闲谈的模样，只自顾自往嘴中塞包子，神色悲哀且颓丧。

　　子契仙君每日须得在水池子中泡九个时辰，然并不是一鼓作气的泡九个时辰，而是得分三次，每次只泡三个时辰，泡足了就得给他捞上来，待他身上的伤口完全绽开殷出鲜血之时再给他泡里头。

　　 如此循环往复周而复始。

　　知鱼用完早膳，转而回屋抱出一摞染血的素色常服，与我道:“仙上每日至少得换三次衣裳，一次床单，若是换一件丢一件纵使是财神也玩不起……”

　　可怜巴巴的一双鹿眼含着水汽将我一望，我这般机灵自然深知他话中含义，遂一兜圈子也不跟他绕，这洗衣裳的重任就落到了我身上。

　　这衣裳一洗就是半月有余，那时我方知晓哪里来的香能是百花之味，那分明就是子契仙君的体香，且他伤势越重，花香越浓。

　　这一日里日头温厚，微风和煦，我照例清晨去膳房打杂，顺带着打包早膳去与知鱼用。

　　知鱼早就摸准了我会在何时赶到天池，是以每回我到之时总能见着他颇是焦急地立在门侧，今儿个却是奇了，门前不见知鱼，池中不见子契。

　　我这心里咯噔一声，暗道不好，急慌忙推门而入，却见一道颇清瘦的身影背着我立在庭中，那道背影我略眼熟，只是更清减了些。

　　“仙上？”我眼中蓄泪，轻唤了声，他回过身来……

　　却是青湘仙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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