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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17
折花枝,得用一股巧劲儿,文弱的公子哥折腾半天,都绕不下来那根树枝。
毛小白觉得,她是个大度的姑娘,没必要在这等小事上看他笑话。
“小白公子,烦请你抱着这双耳瓶,我把花枝折下来。”
裴璎神情依旧峻冷,接过花瓶,看着连绵起伏的花海,“花开堪折直须折,莫待无花空折枝。”
他说的是折花枝,说完又觉得,这话很有歧义,暗恼失言,侧身往旁边躲开,使劲盯着远处盖着雪被的屋顶。
毛小白咔咔两下,折下两枝梅枝,搓搓手,一边哆嗦一边感慨,“好冷,好香。”
裴璎飞快看了眼地面。
以他的角度,只能看到地面上的积雪,他却想到这丫头穿着很单薄的鞋履。
真是个笨丫头,居然不懂穿厚实的棉鞋……他怎给忘了,一个坑粗使丫头,府里不发配棉鞋等月利。
随即就反应过来,他想人家丫头的脚做什么?
裴璎沉下脸,一言不发地转身,越走越快。
毛小白跟在他身后,几乎得小跑着才能跟上他。
正好和院门口的王实擦肩而过。
王实急忙侧身躲闪,仍差点被裴璎撞到。王实着急地大喊,“主子诶……”不停以眼神询问毛小白:这是怎么了?
毛小白一脸无辜:我怎么知道?
王实瞪她:还不快追?
毛小白:我这不在追吗?
裴璎没有回青竹园,而是去了最近的暖阁。
暖阁和梅园不一样。
梅园虽然有两间屋子,但因为没有主子住,管事也不分配下人去打理,屋子里比外面还冷。而暖阁是供人赏景的地儿,时时刻刻都闷着炭火。没人的时候,屋子里温度低,有人来此游玩,再把炭火烧起来。
裴璎推门进暖阁,第一件事就是连上导烟管,把炭火生起来。
他长于乡野,生火折梅枝这些活计,当然都会做。但他想看那丫头做,就装着不会。现在没人跟在身边,他就自己做。
暖意源源不断地散发出来,后面那两个人还没跟上。
裴璎坐在软榻上,捻着棋子摆出一个局,王实和毛小白才打帘进来。
炭火刚生起来,热度有限,但总比外面暖和。
王实眼珠一转,就知道自家主子是心疼这丫头受冻了,脸上又挂出老姨母般的慈祥笑容,凑过去说:“主子,小人拿来您用惯的笔墨,今日雪景甚美,主子何不趁兴泼墨,画一幅雪景图?”
裴璎捏着棋子,不停地摩挲着细嫩的棋面。
王实没得到回应,脸上的笑挂不住了,扭头给毛小白使眼色。
而毛小白……
她也知道屋子里比外面暖和。但屋子里比外面暖和,不是应该的吗?毕竟这屋子又不是四面通风的牛棚。她最关注的,就是她的双耳瓶。
双耳瓶被随意摆在门口的高几上,两枝梅枝一边倒地倚在瓶口。
毛小白不懂插花,不懂事审美,就是觉得这么摆置,很不舒服。她就不停地调整梅枝的位置,时而弯下膝盖,时而踮起脚尖,时而歪着身体左右观看。力求在高低左右深浅等方面,都做到完美。
王实见毛小白只顾着上蹦下跳,一点都不知道为自己争取福利,又急又气,赶紧挪步到门口,拉着她低声说:“我的小姑奶奶,你不去伺候主子,杵在这儿做什么?”
说着,把背上的箱笼给她。
毛小白抱着箱笼,连连地点头,走到软榻边,看着还裹着孔雀裘的裴璎,“主子,屋子里暖和,您要不要解下裘衣?”
王实一拍脑门,他净顾着撮合这两人了,反而忘了他的本分。
裴璎没看她,倒是说话了,“屋里冷。不解。”
王实急忙说:“小人派人送炭盆来。”
裴璎说:“等等。”
王实站定,恭敬地低头等待示下。
裴璎说:“问问管事,府里有没有剩余的取暖奉利,尤其是棉质的衣服鞋履汤婆子。”
王实应声,“诶。”
裴璎重重地落子,清脆的声响在指尖蹦出。心中深思百转,又归于平静。
他如何不知道自己的反常,如何没看出来王实的小心思。
二十八年来,他身边一直没有女人。冷不丁对一个女人好些,就容易让人多想。
而他只是觉得和这丫头相处轻松,想多多亲近她。又觉得她憨傻可爱,便对她多了一分控制不住的怜惜。
但也仅止于此。
先妣去世经年,先考始终没有再娶再纳,独自一人把他抚养长大。他此生注定做不成先考那般浩若清风,朗如明月的骄骄君子,唯有在这些细节上,保有他残存的几分执念。
不养外室。
不收通房。
不纳小妾。
若真对一个女人有心,当表明身份,坦诚陈情,三媒六聘,而不是如此戏耍。
他一个人茕茕独行太久,想有人陪着。但得顾及男女终究有别,不能毁了丫头的名声。
裴璎说:“明天一早,我向你家主人辞行。过些时日再来拜访。”
王实脑中“叮”地响了一声,眼睛也随之直愣了……主子这是,什么意思……
心中疑惑,面上却不显,仍是从容地躬身,“是。”
走出屋子,在冰天雪地上疾行,冷风吹着脑门,脑子清明了。
刘管事到底是跟着主子多年的老仆人,果然最懂主子——
他以为主子对丫头有几分兴趣,猜测主子想女人了。而刘管事一早就知道,主子只是一时兴趣,维持不了长久。这不,就对丫头淡了。
不过到底是感兴趣的女人,抬抬手就能给丫头一个遮风挡雨的庇护所。
所谓“辞别”,不过是让“白公子”这个身份消失,“归期不定”则是把毛小白拘在青竹园,做些轻松的活计。青竹园属于后花园,和后罩房不同。主子都没提过要毛小白的卖身契……
王实琢磨透主子的心思,脚步更快。
暖阁中,裴璎指示毛小白放下箱笼,走在炭盆边,烤火。
自从恩师在寒冬中过世,他每到冬天,总比旁人更怕冷。
毛小白放下箱笼,顺手把里面的文房四宝取出来。
色泽凝重形状沉稳的端砚,一排粗细不一的紫竹笔,上等的洒金熟宣,两个墨锭,以及石青、朱砂、藤黄、石绿等颜料。
“公子,您要做画吗?”
裴璎双手握在一起,回头看书案前的毛小白。
那丫头盯着文房四宝,眼睛闪着幽幽绿光,比野狼看到兔子还兴奋。
裴璎眼神变得柔和。人呢,想的少,要求低,愿望就变得很浅显,轻易能满足。
“你最近习字,写两个字给我瞧瞧。”
毛小白苦笑,“小人那点本事,怎么舍得糟蹋这些好东西。”
裴璎收回手,掩着裘衣,走到书案边。取出墨锭,在砚台里倒少许水,一圈一圈研磨。
毛小白呆呆看他的动作。
葱白的指节,黑中带紫的墨锭,黛绿色的裘衣,大块颜色撞到一起,她根本挪不开视线。
墨汁在砚台中化开,墨水特有的味道弥散开。
裴璎抿着袖口,润笔,规规整整写了一个“永”字。
从毛小白的角度,看到的字是倒着的。
裴璎放下笔,挪开镇纸,一举一动都有种说不出话来的味道。
毛小白说不清心中什么滋味。许是羡慕,许是崇拜,许是自惭形秽。她脑中一片空白,愣愣地接过他递过来的笔。可举着笔,又不知道该做什么,只能看着他。
眼神无辜且清澈。
裴璎都要觉得,他似乎做了什么欺负她的事。
拢着袖子,绕过书案,隔着半臂距离,指点她站姿,握笔的姿势。
毛小白跟着绿冠姑娘学的东西,现在又得学一遍。但她根基太浅,手腕上力道不够,一直抖,一大团墨汁从笔尖滴在纸上,晕染开。
一张上好的洒金熟宣,就这么毁了。
毛小白心疼钱,撅着嘴,差点哭出来。
裴璎以为她因为写不好字,惭愧的哭了,不禁反省自己,他是不是要求太高了?
但他又不知道该女子哭了,如何能哄得开心。只能皱着眉,眼睛都不眨地瞪着她。
毛小白心头一激灵。她一个下人,就算有想法,也不能当着主子的面耍小性子,猛地抽了一口气,“咯咯”地打嗝。
“咯”一声,手抖一下,又一团墨汁晕开。
她赶紧放下笔,使劲拍胸口,“主子……咯……我……咯……”
裴璎见她不哭了,眉头舒展开。
毛小白更使劲地拍自己胸口,跟着他嘿嘿傻笑。心中叫苦,出糗大发了,要不他能乐成这样?
好不容易不打嗝了,毛小白耷拉着脑袋,“公子,可惜这张熟宣了。被小人弄坏了。”
裴璎拾起笔,“不妨事。”
手腕翻动,墨线流转,亭台楼阁小桥湖面的场景逐渐变得鲜明。
边缘处,墨色层次分明,细致处,楼阁的瓦楞,桥上的铁链铜锁,都活灵活现的。
毛小白咬着手指,看的傻眼,“这不是花园中的场景?真是美极了。”
这时,王实抱着炭盆,背着取暖奉利进来。看到两人围着书案作画,摸了摸鼻子,心中叹息:他劝主子作画,主子不理他,他走了,主子就陪丫头画画。果然丫头一个笑容,比他这个跟随多年的老仆人面子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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