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死书(完结版)

作者:双色玻璃麻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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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二十


      秋末之时,我的病状已近痊愈,只在偶尔磕碰之后,仍会出血难止,总要十分小心。
      这日一早起来,天上便飘开了细雨,直至晚间仍旧未停,空气也越发得阴冷寒肃。我坐在书案前,一笔笔抄着一卷《仁王经》,淅淅沥沥的雨丝自半开的窗户潲进屋来,夜风吹起那素宣的毛边儿,卷起又落下,扑拉拉交叠作响的纸声更衬得秋夜孤凉寥落。
      忽听身后胤祥低声唤我道:“永宁!”那语气竟是十分地欢喜不尽,我闻声连忙转头去看,却见胤祥已携了一人进来,二人身后另有一人和孙幼安跟随。
      我立起身来,手臂哆嗦着撑在案边,半晌方颤声道:“四爷……”
      四阿哥唇边噙笑,素蓝的袍子虽被雨淋湿了大半,可仍是姿态从容,神情中却越增了坚毅果决之色。走上几步,对我道:“瞧见你精神还好,我也就放心了。”
      我道:“倒要四爷记挂,四爷费心周旋之处,永宁断不敢忘。”
      四阿哥看我片刻,眼神一时错综难明,微一颔首,并不接话。
      胤祥近前亦笑道:“四哥他们虽是违例私下进来,可也不用急到站着说话。”说罢,拉了四阿哥走到一旁的椅上撂袍坐下,跟着四阿哥的那人却并不落座,只向我稍一点头,即在四阿哥身侧站定。
      胤祥抬手一摆,孙幼安忙曲身应下,小心翼翼掩门退出。
      四阿哥又候了一会儿,才向那人道:“亮工,你也坐下才好,都是一家子的郎舅,也不必如此拘礼。”又对我道:“永宁也坐。”
      我福了福身,重坐回椅上,却不由朝四阿哥身旁之人打量了去,只见那人体长壮硕,一蓬整齐的络腮虬髯,果然十足的威武模样。心中不禁暗叹:若是不说,谁能想到这眼前人竟会是出仕于号称“玉堂清望之地”的翰林院呢?
      正自观瞧,冷不防那人却突然转头也来看我,一双目中精光闪现,咄咄地迎着我的眼睛,一时之间竟教人难以直视。我忙一笑别开脸去,余光之中,却仍感到他的目光犀利,好似刀片一般剖剔着我。
      四阿哥看我一眼,道:“亮工原是外臣,永宁你想来不曾见过,今日一并过来,也不用太多避讳。”
      那人又向我点点头,欠身慢慢道:“在下年羹尧。”
      我脑中略一思量,也低眉致意道:“年大人。”

      屋外雨声沙沙不止,四人均默然了一会儿。四阿哥忽尔一笑,道:“不能见面时,忧心如焚,今日见到了,反不知要说些什么才是。”言下一时颇为感伤。
      胤祥低呼了声:“四哥……”话方半截,却哽在嗓子里。半晌,才道:“这里吃穿用度上的事,虽不及往日,但我和永宁原本都是随性之人,半点也不放在心上。便是要一日日苦捱,没有个痛快发落,又有什么要紧?只是要四哥自己在外间,风刀霜剑,我实是心下难安……”
      四阿哥微微动容,偏头将目光直投向窗外,淡然道:“你不必挂心着我,我现下专悟于佛法,有些事且任由它去,反倒更好。”
      年羹尧听了,接道:“皇上现下心思全在敦促三阿哥领人纂修律吕算法,每日皆令将书稿进呈,亲自加以修正,其余之事俱是一概少问。”顿了顿,又道:“因此三阿哥这些日子出入蒙养斋颇勤,与梅珏成、何国宗、明安图等人也走得愈加近了,甚得皇上的赏识任重。”
      胤祥冷笑着听完,道:“既如此,那亮工怎么看?”
      年羹尧也不瞬目,面色平静,道:“奴才参悟佛法远不及四爷精透,只粗读过 ‘凡所有相,皆是虚妄,若见诸相非相,即见如来’之句,奴才钝拙,也只想到这里了。”
      胤祥对我一瞥,我向他眨了眨眼,起身远远走到窗边,那雨水形成的凉薄雾气直扑在衣裳的前襟上,我不由冷得一抖。只听身后胤祥道:“自再废皇太子事后,皇阿玛一直戒慎不宁,更加忌讳这‘朋聚党与’四字,不要说这几个都是皇阿玛着意栽培的青年才俊,便是个庸碌的小官,又岂是皇子应该随便结交的?他当真以为自己是谋了个讨取欢心的好差事么?”
      年羹尧笑道:“十三爷这话没错,十六阿哥这回奉旨辅助三阿哥,自然也会在这些事上帮着留些心思。”
      我吁了口气,将手伸出窗外接了捧雨水,掬在掌心。四阿哥缓缓道:“明面上大家都看得见的,倒不足为惧,也成不了气候,可有些根深蒂固的,却要想法子拔一拔才好。”
      年羹尧道:“明日便是奴才离京之日,京城离四川途远,这一路上总要费些时间,虽回任之事不容延宕,但一些从前的安排却也正好可以办上一办。”
      四阿哥默了片刻,道:“十三弟,你以为如何?”
      胤祥半晌不语,似是在琢磨什么,好半天,忽向我柔声道:“永宁,夜冷风寒,可不要站久了再病了。”
      我慢慢分开五指,手中那一小捧雨水立时顺着指缝流溢四散,回身笑道:“我方才看这雨随风势,心有所感,一时想起易经中的涣卦,风行过水,是为涣。风、水皆是容易流散之物,一般人若是问到这卦,一想到风流雨散,总觉不吉,因而不喜,可是却忘记了卦辞中有涣亨二字,涣卦自否卦化来,正所谓否极泰来,若是没有此刻的散,如何再来盛时之聚?故而九二爻辞《象》曰:涣奔其机,得愿也。也就是说……”婉然轻笑道:“机不可失,时不再来。”
      胤祥紧抿着嘴唇,眉心攒皱,神色复杂地望住我。
      四阿哥掸掸袍角,起身走到我旁边来,探手拉了那窗叶关好,继而转头对我微微笑道:“易经之理原本就是其言曲而中,其事肆而隐。然而人说‘善易者不占’,自己要做的事又岂能寄托于问卜摇算?”双眸涌动,一字字道:“我只相信自己的决定。”
      又是一笑,倏然转身,对年羹尧道:“亮工,你这一去,可要好自为之。”

      康熙五十三年十一月。八阿哥因良妃逝二周年往祭,未赴康熙热河行在,遂遣太监送海冬青两只与康熙请安,及康熙见之,鹰已奄奄将毙,康熙怒极,以八阿哥借毙鹰讥讽皇帝老迈衰弱为由,愤召诸皇子至,重责于其。
      八阿哥以奏折诉冤,再受帝责。
      次年正月,停八阿哥及属官俸银俸米、执事人等银米。

      康熙五十四年,季冬。大雪漫卷,天地苍茫,俯仰之间,世界仿佛都没有了尽处。
      胤祥腿上本有旧疾,自这年年初又发咳症,此时立在廊下观雪,那单薄的身影越发形销骨立。我抱了领披风替他围在肩上拢好,劝道:“冰天雪地,还是回屋里去吧。”
      胤祥转头看看我,犹带咳喘的苦笑道:“当初皇阿玛将你送来之时,我曾暗自揣摩,莫非皇阿玛并未当真疑我?可这转眼即已二年多光景,皇阿玛若果真不疑,放了你我便是,为何仍要将咱们圈禁在此?”语气虽平静,却是透着掩饰不住的心灰意懒。
      我叹息一声,往事历历,顷刻又皆在眼前,正要出言慰藉于他,忽然就听见远处空中隐约传来了尖利高亢的唿哨声,一阵阵渐离渐近,那阴悍之气直叫人毛骨悚然。我怔了怔,心中突生莫名的惊怕,脚下连忙瑟缩着倒退两步,躲在胤祥身后,埋首向内,不敢抬头去看。
      那声音须臾之间,已是近到不能再近,在院心上空一个起伏徘徊,旋即又唳鸣着骤然远去。
      胤祥探身看了一眼晦暗的天空,道:“是海冬青,却不知是谁家所饲,这雪天里也要放出来。”
      我敷和着“嗯”了一声,不愿细想,转头催道:“十三爷,回去吧。”
      胤祥却端然不动,恍若未闻,犹自道:“这一年之中,老八的日子想来过得还不及我舒服吧!” 冷笑了几声,又道:“明知皇阿玛必不会当真相信八哥敢如此明目张胆,影射忤逆,永宁你当日为何要旁敲侧击四哥,行此险计?”
      我移目远望,冷声道:“昔日皇太子因失人心而废,今日八阿哥因结人心遭忌,不过同理。天子当阳,威福所当自出,乾纲所当独揽,他人若存妄念专擅,皆是如此下场,这原本就是当年有人曾教过我的道理。”
      放缓了声音,含笑又道:“其实四爷要做什么岂是别人能够左右暗示?他心中自有主张,根本就无需听我这话。”
      胤祥抬眼望了我一会儿,面色不振,欲言又止,终于还是长长一叹,扶起我手,一同走回屋去。

      康熙五十五年肇春之时,四阿哥著人带了消息来,阿爸已续娶车臣汗部之女,目下新得一子,取名为多尔济色布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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