泠洛清淮江雪满

　　洛淮看着面前这个把密室抖落的一干二净的傻小子，突然想把他脑壳撬开，瞧瞧里头有什么。

　　温晴见洛淮就这么干瞪眼也没回她，怪纳闷儿：“怎的了？”
　　“无事。”洛淮想，也许是浆糊，没见过这么迷糊的人。

　　“哦。那要不你就先去密室吧？”
　　“可。”洛淮也无贼心，答应得痛快。

　　洛淮按着温晴的说法，找到了五排五列的那个药斗，拉开后在药材掩盖的角落看见了那颗琉璃珠。
　　但倘若没有弯下身仔细往角落探查的话，那琉璃珠很难会被发现。

　　他探手进去按下那颗珠子。
　　“咔哒。”
　　“嘶！”
　　机关开合声与洛淮的轻嘶同时响起。

　　有些许血液悄无声息被吸进了琉璃珠，无光照耀，却流转出琉璃光华，但仅仅在角落中出现一瞬，就倏然熄灭。

　　洛淮观察直冒血珠的指尖，他想不通这么光滑的珠子是怎么把自己扎出血的，居然还很疼。
　　总觉得流出去的不仅仅是血，还有点说不清道不明的东西也跟着流出去了。

　　他原地站了会儿，把那种微妙的异样甩开，这才进到密室。
　　他情不自禁走向红鞭，从墙上将它取下，拿在手里轻抚。

　　这世间总有一些缘来缘去的事。

　　洛家没人想到兰芷会消失，没人想到还会重新找到。
　　没人想到洛家会一夜倾颓，没人想到洛家长子会亡命天涯。

　　铜月出，洛倾乱江湖。

　　夜空如同被漆上了浓稠的墨，凝固不动，沉寂压抑，没有生机。

　　染满了血色的火焰，在洛淮眼前猖狂燃烧。
　　他看见母亲拼尽最后一口气，朝窗外的自己怆然一笑。
　　他看见父亲的血，在脚下积成血洼，浸透衣袍。

　　他第一次知道黑夜竟然如此漫长，万物像是死了，森林看不见边，他在无穷无尽的暗夜中逃亡。
　　那轮圆月，黄的诡异。像凶兽的巨眼，窥探黑暗中的一切。不论跑到哪，都能看见它在自己的上方桀桀发亮，仿若被盯上，逃不开魔掌。

　　世人说，历史六百年一个轮回。
　　每一次动荡，都是千万百姓的消亡。

　　可江湖，每一次更迭却是洛家的殇。

　　洛淮手中的兰芷被捏出抗议的嘎吱声，他这才回神，把鞭子放回原位。

　　密室之中尽是珍物，想来也没有比此处更安全的。
　　至于外面的药房，他之前大略看过。胜在品种齐全，罕见珍贵的药材倒是不多，只需把那几味药收入密室便可。

　　都收好后，洛淮也有些累，整个白天都在忙着躲藏，在迷林中，他听不见任何声音，无法判断附近的危险，只能绷紧神经防备突然而至的刀锋。
　　这种情况他从未遇到过，任何危险都是未知，就像又聋又瞎的人，走在万丈悬崖的边儿上，不知道哪一步踏下去，就会粉身碎骨。
　　神经绷得太紧，饶是他也有些受不住。

　　他席地而坐，靠在矮柜上，支起一条腿胳膊肘搭在膝盖，闭起眼睛轻捏鼻梁。

　　过了会儿，他觉得缓过不少，扶着矮柜站起身。
　　突然，他听见机关转动的声音，立刻运气，警惕地看着书架的方向。

　　书架收进墙面，向后一撤，两侧与墙壁空出来了缝隙。
　　洛淮小心移步，走向墙边，侧身走了进去。

　　并没有暗器机关，洛淮松口气。

　　入目的只是一个天然石窟，未经雕琢，但却传出一种精致。
　　他又有了之前那种牵绊的感觉。

　　他缓步靠近石壁，用手掌感受着石头的纹路，似乎有很多年。
　　在他的手掌下有淡淡的夜空蓝漾出来，一点点向四周蔓延。

　　就在一瞬间洛淮似乎直接触碰到了夜空，寂寥漫长……

　　整个石壁突然间变成深深的夜空色，洛淮看见上面的画，连连退了几步。

　　勾勒出画的轮廓的，像是一颗又一颗紧密相连的星辰，散着暗红与金色的光，在夜空中熠熠闪烁。

　　“水麒麟……？”洛淮将它从头看到脚，眼眶慢慢染上了些淡淡的红。

　　洛家现如今留下的，唯他一个活人。
　　人间喧嚣，天阔地广，却只他一浮萍在无边际的湖泊里飘荡。

　　纵使他拥有洛家的传承，可其他的却被分而食之。
　　青父妄图传承，追踪自己多年。
　　前些时日，一着不慎，竟被困入囹圄。若不是神智在毒药的控制下还留了一丝清明，废了九牛二虎之力才逃出，洛家就真的要毁在他手上。

　　他没想到今日在这儿看见了水麒麟，在浩荡的天地间，他抓住了一丝挂牵。在黑暗中潜匿多年，独身一人追寻洛家的希望，时间久了他也彷徨。

　　见到兰芷与水麒麟后，洛淮总算有了种真实感。
　　不然一直觉得前不着村，后不着店。

　　他临了多了看几眼水麒麟这才退出石窟。

　　但他没看见石壁的角落有一排荧荧小字：“真能叫你们给气死！特喵≮：——*#”
　　后面的字迹好像被划掉了。

　　“弄好了？”温晴刚刚摆好碗筷见洛淮回来了。
　　“嗯。”
　　“谢谢。”温晴朝洛淮笑笑：“正好儿！你等等，我去端菜，刚才还想去叫你嘞。”

　　洛淮刚拿起筷子就被温晴叫住：“你手怎么了？”
　　“扎了下，无事。”
　　温晴见伤口确实不大，便没慌慌张张找药去。

　　她饿得狠了，忙着扒饭，破天荒吃饭的时候安安静静，没人啰嗦。

　　“诶？我想起来了！你手指是碰琉璃珠的时候破的吗？”

　　洛淮闻言顿了下，才嗯了一声。

　　温晴想，合着不光是我啊，还以为自己能有啥奇遇呢，这别人碰一样被扎出血，一点儿特别都没有。

　　“那琉璃珠也奇怪的很，其它三个像摆设，怎么碰也没反应。那一个有反应的，明明很光滑，也不知道怎么把人扎出的血。我就第一次碰的时候被扎了下，后来就没有，我都把这回事儿给忘了。”温晴戳着碗里的米粒碎碎念。

　　“另三个可能是机关。”洛淮吃完饭撂下碗筷，淡声答了句。
　　“咋碰都没反应，能防谁……”温晴嫌弃的撇撇嘴。

　　洛淮没告诉温晴那间石窟的事情。
　　他不知道温晴是知道没告诉他，还是说本身就不知道。
　　而不论哪种情况，告诉温晴都是不明智的。

　　要么是温晴刻意隐瞒，若是如此就不能挑开说。
　　要么温晴不知道，而那石窟事关洛家与传承就更不能让温晴了解。

　　晚上，温晴窝在竹榻上，翻过来又翻过去，跟煎鱼似的，估摸双面都已经被炸至金黄了。

　　她在洛淮伤好之后，晚间睡觉的时候就在竹榻前竖了小屏风。
　　之前不放，是不放心洛淮的伤势；现在放，是担心洛淮看见自己的睡姿。

　　温晴说了，我不要面子啊。
　　您里子面子早都丢光了，有点自觉成么。

　　“睡了么？”温晴小声嘀咕。

　　洛淮转头看见月光从窗外打进来，影子映到屏风上，勾勒出小小的一团。
　　夜晚的房间是寂静的，他能听见房根儿传来的虫鸣，亦能听见屏风后不算平稳的呼吸。

　　“尚无。”

　　“你……要走了？”白天没能问出口的话，在晚上趁着人心防正薄，悄溜溜滚了出来。

　　“是。”洛淮回得干脆。

　　二人一时无话。
　　主要是温晴无话，她知道的，这就是句废话，完全没什么问的意义。就算不问她都知道答案。
　　可她就是想说一句，问一句。不说出口，不听见回答，她那心脏总是蹦跶，按不下去，蹦得她心烦。
　　洛淮亲口说出的答案非常奏效，像如来的五指山，把孙猴紧紧压在底下。

　　“能……带我不？”温晴抠竹榻，咔叱咔叱响。
　　“不能。”

　　我知道哦，温晴想。她又往被子里缩了缩。

　　洛淮等了会儿，再没等到那边说话，便闭目凝神。

　　温晴背对屏风躺了多时，她猜洛淮休息了，轻轻翻个身，盯着面前的屏风。右手勾着被沿儿，三五时抠一下。

　　他们之间隔的不只是一道屏风。

　　月亮悄悄移了方向，淡了屋里的月光。

　　温晴隐隐感到心底有丝不安稳，也许是洛淮即将离开，她会失去从到这里以来得到的第一份依靠，失去有人陪伴的真实感。

　　也许十岁之前的小孩，记忆都不怎么好，而且年龄越大对儿时的记忆越模糊，自己对小时候已经完全没什么印象。

　　只能记得自己十岁那年被路人捡到，送去了孤儿院。

　　没人来找过她，也没人收养她。

　　她很老实，也很听话，只是每个来看她的人都说她太安静了，不好接触。
　　而且年龄又大，很多事情都能记住了，怕养不熟。
　　没人想领养一个半大的孩子。

　　谁不想养一个能将自己当做亲生父母的孩子，即便有朝一日需要告诉孩子身世，那也是十几年的养育之恩，除了血缘与亲生父母也没什么区别。
　　而有的则可能一生都不需讲出身世，一家三口就那么过一辈子。

　　她就一直呆在孤儿院。

　　她性格僻静，同龄或者比她小的孩子看她不好接近，自然不会主动；比她大的，多数也是自小在孤儿院的，也有一同长大的伙伴。
　　她就像个半路出家的和尚，不伦不类。

　　在学校也没能交到像样的朋友。

　　她是个孤儿不是什么秘密，很多人看她的时候都报以同情和怜悯，她知道那些同情里怀有的善意，可她不想接触那些可怜。

　　她想，自己和他们没什么分别。

　　可当她听见同学聚在一起聊到父母，“有一种冷叫你妈觉得冷”、“拿走自己压岁钱还说什么替自己存”、“拼命塞自己去补课班”、“考试成绩一下来就夜叉附体”……这时候她发现自己永远融不进这种氛围，他们身上有暖暖的爱意，可她没有。

　　她想躲开别人身上散发出来的、来自他们父母的温暖。

　　其实她和别人不一样。

　　藏起的眼角，有盈盈泪……

　　她又翻了个身，朝向窗外，透过被她戳了一个大洞的窗，看空中的月亮。

　　很圆，很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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