草木无心

　　眉山上一场秋末的烈火，把我这棵生长两百年、左拥右抱七八棵大树的紫藤一朝烧成秃头汉，当蛰伏到春暖花开的我勉力抽出几条细枝，想着东山再起时，一个人停在我面前，兴奋道：“快看，这有棵紫藤苗子，有花苞了，挖回去！”

　　于是乎，我就这么被一铲子一铲子地，挖断了盘根错节、直取地下河的根系，像一团干稻草，奄奄一息地移植到了山脚下的大宅后院。

　　“你XX！”在心里学习山上的狸精叉着细柳腰骂了无数句之后，我发现我居然真的叉着腰坐在桩子上，此时我才发现这是一处风水极佳的院子，就在这一天，我化形了。

　　我的根系几乎全部被铲断了，叶子花苞也落了一地，这化形化得遍体鳞伤、衣不蔽体、行动困难、好生憋屈。

　　就在这时候我第一次遇到了墨青。

　　当时的我一身破衣，像棕熊一样趴跪在地上，满身是泥，拖着两条伤腿，用手在地上爬着，拎着个木棍去找这家主人拼命。而他，第一时间从道袍里掏了把瓜子坐在花架上磕，然后开始解说：“现在，受尽委屈的妖精要去寻找他的仇人，他出发了，他为何放弃如此大好机会？为何为了复仇不顾一切？为何明知会被反过来暴打并扔出去也不能忍一忍？这一切的背后到底是妖性的扭曲，还是道德的沦丧。”

　　这嗓门震耳欲聋，我扭过了头，怒道：“你有病吧？”看他盘着腿笑得更换，忍不住高声喝道：“你下来！”

　　奇怪的是，他一直大嚷大叫也不见屋里有何动静，我这一声下来，一个男人登时喊道：“谁！”

　　我心中一颤，立马怂了，化了原形回到花架下。

　　把我挖回来的男人，气势汹汹地跑到了后院里，他对花架上这么大一个人视而不见，掀了柴垛，把后院翻得乱七八糟，一个女人跟在后面，亦是满脸怒容。

　　“奸夫呢？那奸夫在哪里？”男人对着女人咆哮。

　　“去你大爷的奸夫，自己花天酒地还天天对我疑神疑鬼的，这日子别过了！”女人也不甘示弱，叫喊声震得屋顶嗡嗡响。

　　互骂很快变成了互殴。我扔下的棍子给女人帮上了大忙，墨青抱着手挑眉看着男人抱头鼠窜，乐不可支。

　　“倒是意外的收获，解气吗？”墨青跳到了我面前，刚才鸡飞狗跳的当口，他还不忘记给我身边加上一层保护的禁制，防止殃及池鱼。

　　“……嗯。”我再次化了形，倚着花架坐着——我根本站不起来。

　　“那就好。”墨青乐呵呵地盘对与我对着，捏着不存在的胡子。

　　“谢谢。”我知道这里是修炼的好地方，他之所以阻止我，是为了让我不因一时意气被丢出去或被道士收了去。

　　许久无言。

　　最终墨青终于忍不住了，“噌”一下站起来。脸几乎贴到我脸上道：“你不想问问为什么他们看不见听不见我吗？”

　　“一叶障目术，只针对我一只妖现形。”

　　墨青“咦”了一下：“术法低微，倒有点见识。不想学吗？”

　　“想。”

　　“想学就对了，大好机会，跟我学，我叫墨青，你首先磕三个头……”

　　“不想跟你。”

　　“……”

　　虽然能感觉到对方是个厉害角色，但我自知根基薄弱，只愿在这灵气算是充沛的院子里先好好吐纳修炼，更别提，有个古里古怪的师傅，以后云游四海说出去，丢人。

　　“面子问题，不容商议。”这是眉山上最作威作福的猫妖说的。

　　但墨青就这么跟我耗上了。

　　“移形换影术，会的人虽多，但此种施术的方式仅此一家，简单方便，不易打断，身法柔美，还能强身健体，美容养颜，好处多多，不容错过……如果他日有人用出此法，就算嘴硬不承认，也是我的徒弟无误。”

　　眉山传开了，每当明月高悬，有个紫藤花妖在山脚小院里花架上吐纳之时，花架下总有一个道士打扮的看不出原形不知道是人是妖是神或是别的什么玩意儿的东西在跳大神。

　　成了一景。

　　最要命的是，还有妖打赏灵药、仙丹等，他就收下了。

　　“怎么样，我说我跳得好吧？赏金是我该得的。”

　　我在花架上翻了个白眼。

　　墨青收好了打赏，靠在花架上，道：“我还不知道你叫什么？”

　　院子里花草都是些短命品种，无妖陪我说话，也是无聊，我倒不讨厌跟他闲聊，便道：“我姓紫，没有名字。”紫藤的精怪，仿佛约定俗成只能姓紫，但天生不知父母，无人取名。

　　“哦？”墨青挑眉道：“我看紫藤花架上不知何人刻了一个“姻”字，你就叫紫姻，如何？”

　　我咀嚼着这个字，觉得还不错。

　　见我没有反对，墨青哈哈大笑道：“赶紧谢谢师傅赐名。”

　　“滚。”我冷声道，闭上眼，片刻后，感觉人还在却没有回应，我叹了一口气，道：“你为何这么执着于收我为徒？”

　　“你长得好看撒。”墨青仰头，对着月亮露出一排白牙。

　　“你有病吧。”我都不愿意想象相遇那日地上爬的那坨东西有多么丑态百出，又道：“去山里找猫妖狸精去，比我好看多了，还不会像我这般……”我及时停了下来。

　　墨青笑容微微一僵，又继续傻乐。

　　后来，墨青不再天天守着我，经常消失，有时在，有时又不在。

　　这次他离开，临走时开口问：“你不会感到舍不得我吗？”

　　我摇头道：“欢迎出门，恕不相送。”

　　墨青扶额：“果然草木无情，一点不错。”

　　我就不乐意听了，冷笑道：“你非草木，岂知无情，退一万步，“情”又不是什么好东西，用草木形容“情”倒是极好的，风吹雨打里枯荣变换，年年不同。”

　　他忽然转身走了。

　　我守着落日朝阳，又是一年花满枝头，那一年，院子易了主。

　　新的主人是个穿着富贵儒雅的男人，搬来的第一件事，就是在我的花架下搭了个软塌，他抬头，抚着藤条，眯眼看我赞道：“小楼临渊佩紫钏，疑是镜台玉人妆。多好的紫藤花。”

　　是不是世间万物得了灵识后，耳根子都是软的？这话我听得很受用，本来在日间闭目小憩的我睁开眼望向他，这时候，我才知道，让人一眼就失神的容颜是存在的，如果墨青在，恐怕早就抛下我，抱着他的大腿求收留为师去了。

　　说起来，墨青这次出门，时间好像比往昔长了不少。

　　那日之后，男人时常来到花架下，或念书，或练剑，更多的，是卧在软塌上，枕着手，看花。

　　那日，紫藤花落，落在他的发间，衣襟上，他对我笑，眼里似乎有一汪深潭，他说：“多好的紫藤花。”

　　我低头看他，看到他向我伸出了手，仿佛在发出邀请。

　　在我放开花架，落下去的一瞬间，我忽然感觉背后起了一阵凉风，不算寒凉，但我从头到脚感觉到了一阵战栗。

　　一个翻身，等我反应过来，已经离软榻上的他数丈之远。

　　“这点高度也能移形换影？好俊的身手！”软榻上的人脸上的笑又拉大了些，缓缓起身。

　　我警惕地后退一步，蓦然发现，天都黑了，准确来说，是一片巨大的乌云，遮天蔽日，乌云层层叠叠，其中电光闪闪，仿佛随时会扑下来。

　　“小花妖，过来。”他不紧不慢地向前迈了一步，又道：“不过你的本体还在这里，你逃不了。”

　　我试着后退，发现几步之后，退无可退，我修炼太浅，离不开本体太远。

　　他又伸出手道：“过来。”

　　一瞬间，身边所有的花木仿佛都活了过来，他们用叶子推着我，七嘴八舌道：“去啊。”

　　我隐约听到了那些花木说什么：“你去了，我们就……”虽然心生警惕，但是身子不听使唤，鬼使神差地，我向前走了一步。

　　几乎是同时，一条闪电如银蛇般被从云中掷出，直取地面。

　　“快停下来！”一个熟悉的声音在我身边炸开，我猛然清醒，一阵狂风袭来，身边花木忽然全都倒了下去，狂风更盛，那个人不及反应，直接被风刮出了花架。

　　那道闪电拐了个弯，劈在了他的身上，把他劈得半身焦黑，他勉强站起来，瞪着一对白亮得诡异的眼眸对我怒目而视。

　　墨青落在我的前方，道：“让跑不了的草木妖精来给自己挡天劫，好盘算！”

　　男人冷笑：“劈了他，来年不就长出来了吗？”

　　“那也不行！”墨青怒道：“他千辛万苦攒下的修为，是用来给你挡灾的吗？况且再长出，也不是他……”

　　男人抬头看看天，有些笑不出来，冷声道：“呵，原来是相好，但我看这棵花，被火烧焦过，被雪冻死过，草木一岁一枯荣，草木妖精每次本体枯萎也像历个死劫，抛去一身前尘往事，更别提什么人间情爱了，过个冬可能都把你忘了，我劝你放弃这个注定移情别恋的，等我修为更上一重，你要什么美人，我给你找去！”

　　墨青沉默了，男人得意地转脸看我，手指微动，我感觉我的脚又不听使唤了。

　　我眼前一花，原来是墨青冲了出去，一脚踹倒了男人，一边拳打脚踢一边怒骂：“我可……去你妈的！几十年了，一年又一年，年年重新介绍自己，年年重新博得好感，好不容易化形了，能守住真身不枯萎了，你想给我劈了？做梦去吧你！”

　　我目瞪口呆地看着他把一团焦黑揍得鼻青脸肿——焦黑了也能看出明显的鼻青脸肿，然后一脚踹在他肚子上，踹出老远，正好迎下来第二道天雷，男人不动了。

　　墨青喘着粗气回头，望着我，脸色有些复杂，道：“紫姻……”

　　我看见他的脸上浮起一些花纹，一团一团伸展着，有点像某些东西，是什么？我努力去回忆，却感觉头疼欲裂。

　　“啊！！！！！”我蹲下身，用呐喊缓解头痛。

　　墨青慌了，他往回走，讷讷地安慰道：“没事的，没事了。”

　　我抬起头，看到地上那团焦黑动了，向墨青扑来。我惊慌失措指着墨青背后道：“小心！”

　　墨青回身防御，那团焦黑中却突然出现弯出一个月牙状的白色弧度，身形一转扑到了紫藤花架上。

　　然后，第三道雷下来了。

　　危险来临之时，我看到的，就是我的本体看到的，白色，视线范围内只有白色，以及一个参天的身影。

　　原来，世界上居然可以有这么高耸入云的松树，眉山上的老树也不过几人合抱，这棵树，居然把院子的围墙挤塌了，这个院落，除了紫藤花架，全部被松树的枝干碾成了齑粉。

　　“我不管你下山之后与谁一起，反正不可与山野间的花妖树精在一起，他们长得好看，但是没有良心的，草木无情听过吧？并非无情，只是不记情，过个冬，可能就把你忘了，当然，也有例外，比如松柏一类的常青树，他们年年如斯，自然不会忘却情人。”出山的路口有个十里亭，十里亭外，美艳的狸精正在教导初次闯江湖的小狐狸。

　　小狐狸点了头，急不可耐地下山了，他身后，狸精笑了笑，才注意到亭子里的我。

　　一时间非常尴尬。

　　狸精“啊”“呃”了几句，勉强笑道：“好久不见啊，紫姻。”

　　我颔首报以一笑。

　　“你家那位怎样？”

　　“挺好的。”我回答道，心想：“除了被劈得只剩下个树墩子，几年没长出新芽，半死不活之外。”

　　承蒙土地照顾，那处院落被施了障眼法，路人走过，也看不到那房子大小的墩子。

　　土地倒是倍感荣幸，毕竟这小地方，几百年也没几个神仙光临，来了一个，哪怕是被迫在这养伤的，那也蓬荜生辉啊。

　　随着修为见长，我也一点一点恢复了昔时的记忆，所以我其实不是很明白，神仙都那么闲吗？闲得每年到我的藤蔓下，嘻嘻哈哈找我聊天。

　　第一年，他道：“原来紫藤花长这样，师兄说咱那山太高了，都长不出花树的，你长得真好看啊，你翻什么白眼啊？夸你还错了？我当然看得见，我看得见草木灵识的，我知道你成精了。”

　　第二年，他道：“我跑遍了天南海北，还没见过你这么好看的紫藤花，一方水土养一方花，什么？你想听听四海游历的故事？那可精彩了。”

　　第三年，他道：“等你化出人形，咱们就万水千山四处游玩。什么？我当然不会抛下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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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三十七年，他道：“我就路过，路过……算了，其实吧，我看见你的灵识成型了，真好看啊，放到草木妖精里也是一等一的，哎呀，樟树弟弟别打我，我不是流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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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踱步回到院子，我有些焦躁，春天过去就是夏天了，树墩子跟个傻子似的蹲在那里，没有回应，没有发芽。

　　“紫姻，我这几天持斋，能送我点你的瓜果吗？”狸精在我的院落门边呼唤，莺声燕语，甚是好听。

　　我还未回应，一包水灵灵的白菜就被抛了出去。

　　我俩目瞪口呆，看着白菜飞出去的方向。

　　一个青衣道人坐在屋顶上，手撑着脸，笑道：“美人的要求，借花献佛也要送。”

　　我张张嘴，感到两眼一热，脸颊上两道凉凉的线，但看他只对着院门边的狸精傻笑，忽然心中一阵怒火狂烧，可瞬间又平复了下来，甚至感到有点凄凉。

　　他不认识我罢。

　　青衣一转，来到了院中，狸精眼波流转，道：“这是谁家的小哥？刚才那招不错，教我可好。”

　　我嘴角抽了抽，这下好了，不用求人拜师，就有徒弟了——还长得好看。

　　墨青摇头，转脸看我道：“我资历不够，就收一个徒弟，嗯……你想不想学？”

　　我脱口而出：“为何问我？”

　　墨青手托腮帮，似乎认真思考了一会，朗声道：“你长得好看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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