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见真君多妩媚

　　妲己不知道自己在这牢笼之中被关了多久。

　　这里没有白天，也没有黑夜，有的只是一盏微弱灯火。

　　女娲已经很少动气，她作为难得能引起女娲怒火的人，受到了娲皇宫相当的重视——她已经伤得连人形都维持不住了。

　　她昏昏沉沉地睡了一觉，闻着熟悉的血腥气醒来，然后蜷起身子，伸出舌头舔了舔自己的伤口。

　　娲皇宫的人曾经暗示过她，只要她去向女娲赔罪，再也不提瑶姬之事，女娲娘娘还是愿意放了她的。

　　可是她不愿。

　　她和杨戬的心愿是一样的，她不想看着瑶姬顶着一个“昔日罪人”的名头被放出，而是想让她继续清清白白地活着，不用受任何人的指责。她也不愿看着杨戬因为母亲的事就向天庭屈服，她过去虽然总是笑话他张狂骄傲没个分寸，但其实她知道那都是最宝贵的东西，是只有少年人才会拥有的东西。

　　他能为了母亲妥协一次，就能为母亲妥协第二次，天庭永远都会有理由打压他们，而他的脊梁只会越来越弯。

　　瑶姬的锋芒已经没有了，她不想看着她儿子也一样。

　　囚牢的门被打开，妲己眯了眯眼，只能看到一个模糊的裙角。

　　门又关上了。

　　来人蹲下身，微凉的五指抚过她因染血而结缕的狐毛，叹了一声：“你这是何必呢。”

　　妲己费力地抬起头，看到她手里拿着的宝莲灯。

　　“其实你若早点低头，女娲娘娘可以早点放你离开的。”婵儿说道，“你为什么不给她一个台阶下，也给自己一个机会呢？”

　　妲己苦笑道：“给她台阶下？上位者总是这样的……她说神便要有神格，可是哪个神能真正做到？说是清心寡欲，连她自己也做不到。”

　　婵儿眉目一凛：“妲己！”

　　“我说错了吗？”妲己说，“开战便开战，召我们去商王宫又是为了什么？不过是因为帝辛写淫诗冒犯了她，她想要惩治帝辛，又不能直接断绝龙气，便只能挑美色入宫，让他亡国亡得更快罢了——堂堂女娲娘娘尚被世俗所困，不能割舍七情六欲，又岂能苛求其他神明也如此呢？还有昊天大帝——”

　　“够了！”婵儿喝止道，“你可知今日你说的这些，若是传了出去，你必死无疑？”

　　妲己：“我知道你不会说的。”

　　婵儿：“你！”

　　妲己微微笑道：“你从来便心软，不是吗？”她看向宝莲灯，“否则你带它来见我，又是为了什么呢？”

　　“你的那些话，我会装作没有听见，以后也不要再提。”婵儿撇开视线，“娘娘今日不在宫里，我给你疗完伤就带你出去。娘娘一向疼我，我说些好话她也就罢了。”

　　她把妲己抱起来换了个姿势，将宝莲灯悬在上方，开始为她疗伤。

　　妲己闭上眼，感觉身体慢慢回暖，那些疼痛似乎也渐渐淡了。

　　“你不是女娲娘娘身边的老人罢。”她说道，“却如此得她信赖。”

　　“娘娘一直对我很好。”婵儿说，“也许你并不喜欢她，可她对我来说却是最重要的人，希望你尊重她。”

　　妲己：“你是她捡来的吧？”

　　婵儿一愣：“你怎么知道？”说罢自觉失言，又沉声道，“你这是什么意思？”

　　“没什么意思，我随便猜的而已。”妲己说，“那么多妖精和散仙都想进娲皇宫侍奉女娲，可偏偏她却捡了一个你回来，真让人奇怪，你究竟有何过人之处？”

　　“我没什么过人之处，只是命格奇特罢了。”婵儿回答，“告诉你也无妨，这在娲皇宫里并不是什么秘密。”

　　她自小失去了记忆，从一个树林里醒来，便只看到身边躺着另一个男孩。她很害怕，她不认识这个人，因此她决定逃离这个地方。她走啊走，走了很久很久，连自己也不知道走到了什么地方，天黑了，她一个人在林子里恐惧地哭了出来。

　　许是哭声响了些，惊动了路过的女娲等人。

　　后来女娲告诉她，自己是从玉虚宫元始天尊处回来，觉得底下山头清气缭绕，颇为特别，便降落驻足，没想到却听到了女孩子的哭声。

　　“你是我见到的第一个命格看不穿的人。”女娲这样跟她说，“世人所谓逆天改命其实都是妄谈，一个人的命格其实一直都是有迹可循，只不过并非一成不变，而是会因为不同选择得到不同结局，但其实这些结局始终都藏于自己的命格之中。等到自己实力足够强悍，别人也很难看到你的命格了。但奇怪的是——”

　　女娲轻轻拍着她的脑袋，说：“你这样年纪的凡人女孩儿，我却看不到你的命格，这不应该。”

　　婵儿回答不出原因，因为她连自己是谁都不知道。

　　女娲便饶有兴致地把她收在了身边，想看看她以后终究会长成个什么样子。娲皇宫的使女要将她登记在册，问她的名字，她想起自己身上一块破损的手帕，上面绣了个“婵”字，那或许是她的名字。

　　“那就叫婵儿吧。”使女说。

　　于是她就叫婵儿了。她曾经想过，如果那块手帕完好无损，上面或许能找到她的全名，只可惜，这只能是如果。

　　“原来如此。”妲己慢吞吞地从地上爬起来，恢复了人身，“你失去了那些记忆，不想着要找回来吗？”

　　“你话太多了。”婵儿有些不快，“你的伤我都已经给你治好，快点走吧。回你的商王宫好好当王后，以后还是论功行赏。”

　　“谢谢你，婵儿。”妲己忽然凑到她跟前，眼底红光一闪，柔声道，“可是，你就没试过找回记忆吗？”

　　婵儿没想到她会来这一手，惊怒之余，眼中却也慢慢失了焦距，慢慢回答道：“女娲娘娘曾想帮我找回记忆，后来却说这封印是花了心思的，若不是本人来除，强行破解的话只怕会有性命之尤，便没有再提这件事了。”

　　“你们就不好奇是谁下的封印吗？”

　　“娘娘说，她也想知道三界内是谁有这样的封印能力，竟让她也难以完好地破解。”婵儿木然地说，“她说，也许有一天我把那个人吸引来娲皇宫的。”

　　妲己垂眼想了想，又问：“你喜欢现在的生活吗？”

　　如果婵儿喜欢，那她就再也不会来打扰。

　　婵儿似乎也陷入了矛盾之中：“喜欢……但也不喜欢。”

　　“怎么说？”

　　“我觉得现在的生活很好，很安逸，大家都对我很和善。”婵儿说，“可是我仍是想知道……我缺失的那些记忆里，都发生过什么，不管是好的，还是坏的，我都想知道。否则……我觉得我不是个完整的人。我打算等自己修为再提升一些，就暂时辞别女娲娘娘，自己去找寻线索。”

　　“你……真的想知道吗？”妲己加重了语气，“哪怕是不好的事情，会破坏你现在的生活，也想要知道吗？”

　　婵儿迟疑片刻，点了点头。

　　“我知道了。”妲己在她额前一抹，婵儿便晕了过去。

　　“谢谢你来救我，你和你母亲一样，都是很好的人。”妲己拥住她，让她妥帖地靠在了墙边，低声道，“要用到这种方法，是我对不住你。”

　　然后她打开了牢门。

　　这里已经被婵儿打点过，她可以放心地外逃。

　　妲己深吸一口气，飞身离开了娲皇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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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桃山脚下。

　　风吹起她大红的裙裳，艳丽又决绝。

　　她知道这里是禁地，现在一定是天庭看守的重中之重。虽然看起来和以前一样没有防卫，但其实不知道暗中布了多少眼线。

　　只是她无论如何，都要来闯一闯。

　　她这条命是瑶姬给的，一直为了成神而活，可如今失了目标，这命，不要也罢。

　　她就地打坐，元神出窍，熟稔地穿过桃山禁制，来到了水牢之中。

　　凌霄宝殿之内，神将来报：“有一九尾狐狸精闯入桃山，陛下……”

　　昊天淡淡道：“先别动，看看她想做什么。”

　　“是。”顿了顿，神将又道，“可是桃山下到处都是禁制，我们也很难监视到水牢内部，这该如何是好？”

　　“无妨。”昊天说，“她既敢单枪匹马前去，必不是为了救瑶姬，而是另有图谋。等她出来便是。”

　　妲己涉水而过，一步步走近瑶姬，道：“恩人。”

　　瑶姬从长久的恍惚中惊醒，看清是她后，不由大震：“你怎么又来了？我不是让你……”说到这里她压低了声音，“最近这里天兵常常出没，你趁他们还没来，赶紧走罢！”

　　“恩人，我找到杨婵了。”

　　妲己轻轻一句，便让瑶姬扯着锁链扑上前来，激动道：“真的？”

　　“真的。”她点了点头，“她过得很好，但是她想要找回自己的记忆，哪怕是糟糕的记忆，她也想要。”

　　“不可以，绝对不可以。”瑶姬摇了摇头，跌坐回去。

　　“恩人，可是她想要！”妲己道，“您告诉我如何解开封印，让我把记忆还给她，可好？”

　　“不行。”瑶姬坚定道，“她既然过得很好，那便不该再有过去的记忆。遗憾总比痛苦要好。”

　　“可是……”

　　妲己伸手触上那道光壁，再一次被弹开。

　　她狼狈地从水里站了起来，深深地喘着气。

　　石台上那道光壁不允许除了瑶姬以外的任何人触碰，而且一切术法对它都没有用，甚至连她的魅术都施展不出来。

　　“事到如今，我便跟您实话实说了罢！”妲己道，“杨戬先前误中阵法，九死一生，意外破除了封印，如今他已什么都想起来了！”

　　“什么？！”瑶姬失声道，“那他岂不是……”

　　“他现在已经自愿离开了阐教，与天庭决裂，谁劝都没有用。”妲己盯着她，“而杨婵是女娲娘娘身边的人，女娲娘娘如今跟天庭在一起组织封神之战，杨戬和杨婵迟早会站到对立面，恩人，难道您希望看到这个局面吗？”

　　瑶姬怔怔道：“怎么会这样呢……怎么会这样呢……”她忽然又想起了什么，慌忙喊道，“那桃山现在岂不是就在天庭监视之中！你怎么还敢来？”

　　妲己没想到这种时候她还惦记着自己，不由深深一拜：“恩人从前让我当个好妖，我没能做到，如今恩人身陷囹圄，让我相助你那一双儿女，那么妲己自然万死不辞——杨戬想救您，我便帮他救；杨婵想恢复记忆，我就来求您告诉我解印之法。”

　　瑶姬的双手缓缓握紧，低下了头。

　　她给他们安排好的路，终于是出了差错。

　　兜兜转转，还是变成了她最担心的样子。

　　“杨戬他……很想见一见妹妹。”妲己颤声道，“杨婵也很想知道，自己究竟失去了哪些回忆。恩人，事已至此，堵不如疏，唯有此法，才或许能获得一线生机。”

　　“那你，你怎么办呢？”瑶姬望着她，“你要是帮了我，一定也会被天庭划入同犯之列的。”

　　“我既然敢来桃山，就已经想好了自己的结局。”妲己道，“但在此之前，我一定会尽力完成恩人的嘱托。”

　　瑶姬眼底微湿，道：“你是个好孩子，本不该参与进来的。”

　　“我没有您想的那么好，我说了，我没有按照您希望的那样长大，我可以为了自己的前程，而牺牲掉那些无辜凡人的性命。”妲己道，“时间不多了，恩人，就把解印之法告诉我罢！”

　　瑶姬挣扎良久，终于轻轻点了下头：“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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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陛下，那狐狸精出来了！”

　　“她可有带什么东西？”

　　“并未。”

　　“那便跟紧她，看看她究竟想做什么。”

　　“是！”

　　妲己察觉到了身后有人跟踪，但她现在顾不得那些了。

　　她一路疾行到娲皇宫，从她之前逃脱的地方又转回了那个地下牢笼。

　　婵儿还在那里熟睡不醒。

　　妲己深吸一口气，在她面前盘腿坐下，食指与中指并拢，齐齐点在了她的眉心，然后开始默念口诀。

　　婵儿的眉头逐渐蹙了起来。

　　“她去了娲皇宫？”昊天拧眉道。

　　“正是。但她并非从娲皇宫正门进入，而且速度极快，似乎是很熟悉里面的构造，我等不敢轻举妄动，便没有再跟进去。”

　　“她为什么要去娲皇宫……”昊天思忖片刻，“难道瑶姬之事与女娲娘娘有关？莫非她也想赦免瑶姬？不，应当不是，她若有意见，早该来找朕了。”

　　他转向那名神将：“女娲娘娘今日可在娲皇宫？”

　　“似乎不在。”

　　“去了何处？”

　　“不知。”

　　“那便去问！”昊天拂袖道，“再请女娲娘娘前来天庭一叙！”

　　“是！”

　　囚牢之中，妲己苍白着一张脸，缓缓收回了手。

　　来回的奔波耗费了她太多体力，避开桃山禁制和解除记忆封印又极大损耗了她的精神，她现在非常疲惫，却又不得不强撑。

　　“如果你醒来，就去不周山附近找你哥哥。”妲己在杨婵耳边轻声道，“十日之约就要到了，他一定会拖到最后一刻才去天庭。”

　　说罢，她脚步虚浮地离开了这里。

　　她在出口处仔细感受了一番，察觉似乎少了个神将的气息。

　　——但还是有人在等着她出来。

　　妲己想了想，然后低下头，猛地捂住了心室，痛苦地蜷缩在了地上。她挣扎了一会儿，慢慢地没了声息。

　　半晌，空中隐隐传来几个声音：“她这是怎么了？”

　　“不知道，是不是在娲皇宫里出了事？”

　　“那我们要回去禀报吗？”

　　“不如先上去看看她怎么回事，再交给陛下定夺。”

　　几名神将压下云头，朝妲己走来。

　　脚步声愈来愈近。

　　他们凑成一圈，围着妲己议论纷纷。

　　便在这时，妲己忽而张开了双眼。

　　她双瞳赤红，妖异非常。她的目光迅速滑过在场众人，那些神将意识到不对，立刻拿出武器，准备将她当场捉拿。

　　可惜已经迟了。

　　因为魅术一贯是不大光彩的招数，所以她用得也不多。这些神将根本没有想到，狐族的小小招式到了她这个九尾狐身上，竟会有如此强大的威力。

　　“我一直都在娲皇宫里，哪儿也没有去。”她语带蛊惑，“你们一直就在外面守着，等着我出来，可惜我一直都没有出来。”

　　神将们喃喃道：“九尾狐……一直在娲皇宫里……我们……等了好久……”

　　“不错，回你们该回的地方去罢。”

　　神将们重新攀上云头，藏到了该藏的地方。

　　妲己眼底的红色褪去，脱力般地喘了口气，然后奔向下界。

　　功法消耗得这样多，她真的……撑不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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