重病

　　岳贤霖最开始还没反应过来：“啊？”过了会意识到宋清是指他前面说的他是星星，弟弟是月亮那话对，当然也是接受了这种说法，接受了要受苦的事实。不免惊讶地看着他，宋清抬起头，和他对视了一眼，眼神很复杂——就像一个饱经沧桑的老人的眼神。
　　宋清说：“一个人过也是过，两个人过还不是过。一个人挣一个人的钱一个人花，两个人挣两个人的钱两个人花。没什么区别，只是两个人不孤独，而且有动力……”他最后一句话说得很轻，仿佛被吹来的寒风打散了。
　　岳贤霖心想：这小孩看得真透……未免太早熟了……太早熟不见得好啊……
　　他再次回头看了宋清一样，宋清低着头，看不到表情了。
　　回医院的路上就再也无言。
　　岳贤霖说得没错，果真再过了一小时手术就结束了。宋清没有像那些家属一样，冲上去问什么情况，他只是在那坐着，用平静得不正常的眼神看着医生——当然他那紧握的双手已表现出他的不平静。医生冲他点了点头说：“病人已无大碍，可转普通病房了，去看看吧。”
　　宋清也点了点头表示自己知道了，然后起身走进病房。
　　在有些灰的白灯光下，小孩显得格外脆弱。绑带一圈一圈地缠着他小小的脑袋上，使他的头看起来大了一圈，让人担心他的身板托不了这么大的头。而脸则在大头的衬托下显得更小了。小孩眼睛紧闭，脸上的血污还未清理，宋清鬼使神差地去拿了湿纸巾小心地给小孩擦脸。
　　脸干净了，宋清才知道他长什么样——但似乎长期营养不良，本来的容貌是看不出了，只觉他脸上的骨头特别突出，肉已经没了，只剩下皮包裹着——是真的瘦成了皮包骨。
　　宋清将盒饭放在台子上，看这小孩一时半会儿也醒不了，倒不如去外面碰碰运气，看能不能找到工作。
　　急诊医生看见他从病房出来，便问到：“大人没来吗？没来你作为他的哥哥也可以来签个字。”
　　宋清摇摇头说：“我们是孤儿，没有父母。我想等他醒了之后再签可以吗？”
　　医生听完明显愣了下，而后反应过来这是两个相依为命的穷苦孩子，哪来的钱缴费？想必是想等那小孩醒了之后就走吧。唉，真是可怜。
　　医生很是同情，所以他点了点头说：“没问题。”
　　宋清倒不是想等小孩醒了就走，他既然决定去挣钱就意味着他决定要养活他们两个人，他这么说是因为他还不知道他叫什么，他怎么签？
　　这是已经是十二月寒冬了，宋清冲动之下没有穿外套就走了，方才来来回回是靠跑，他没觉得多冷，当然也可能是冻得麻木。这下他一出医院离开暖气就不禁打了个寒颤，微微弓身，抱臂行走在繁华的九丰大街上。
　　且不说他是一个小孩，看他一身血衣，哪家店会要？都怕他是底子不干净的小偷或底子干净但很多麻烦的人。
　　“我们不收童工!”小餐馆的服务员猛地一把把宋清推到外面，无情地关上了玻璃门。宋清嘴唇毫无血色而且已经开裂，他说不出话，只是嘴巴抖了几下，低下头继续往前走。寒风如刀割，他的脸色从来没有这么苍白过。这是第十一家拒绝他的店了。他往前方看去，这条街就快到尽头了，还有两家店，一家是干洗店，另一家是酒吧。
　　干洗店似乎店主不在而且他们也不招聘，唯一的一个店员冷冷地看了他一眼，什么都没说，但很明显的拒绝与嫌弃。
　　宋清咬了咬牙，看了仅剩的一家店——吵闹狂欢的酒吧一眼，却迈不出下一步——他打死也不去酒吧工作!便是毅然转身离开，准备到另外一条商业街即中心街碰碰运气。
　　返回去的时候，看见岳贤霖在那四处张望，然后看见他了就把他拉进了医院——是小孩醒了。
　　宋清进去的时候小孩正盯着白色的天花板发呆。他走过去把已经冷透了的盒饭拿去加热，小孩才偏头看了他一眼。不同于宋清看人的眼神，小孩看人多是畏惧怯意与防备，他是不信任，宋清是不信你是好人。但宋清看小孩时是没有那种怀揣思量的眼神的，他不知道这孩子身上到底发生了什么，能让他如此害怕人。联系他被人贩子拐卖的经历，想必被拐前也不是过的很好。
　　宋清站在微波炉前想得有些入神，他该怎么说开场白？肯定不能上去就问你叫什么名字，甚至问你身上发生了什么事。他认真地思索了下，想起他老师说过：“要想让别人信任你，你得先信任别人。和别人打交道时，要多讲你身上的事，这样别人才会相信你。”
　　“叮!”的一声把他的思绪拉了回来，宋清把盒饭取出来，递给小孩。
　　小孩没接，他接了才奇怪，宋清把盒饭放在旁边，没看小孩，望着窗外美丽的夜景说：“我叫宋清，来自十四区，”这话落，他们感到小孩骤然绷紧了神经，他没管，继续说，“出生于一个表面美满实则腐烂的家庭。我妈本来是外省的，碰上了在外四处奔波做小生意的我爸。起初就陪着我爸奔波，后来爷爷死了，她就随我爸回了他的家乡——x市十四区。她起初无法理解这里的人的生活方式，也忍不了六号的怪老头，天天抱怨，还去政府告了几次，但最后都不了了之。在十四区生活一年之后就生下了我，此时她仍然不懂十四区的水有多深。在我差不多和你一样大的时候，她已经不抱怨了，甚至已经融入十四区，看不出一点外省人的气质。然而一直小心守规的她还是被一小孩坑了。当时社会舆论压力对她极大，曾一度想过自杀，却最终都没敢死。我那段时间成了发泄工具，受着她的暴打，大气也不敢出。而父亲向来冷眼旁观，干着他自己的工作，熟视无睹。我当时很怕她，同时也很恨她，一直想找机会报复。后来有一天，我发现她穿了裙子喷了十巷女支女常用的香水甚至画上了浓妆要出门，我觉得不对劲——她从来不化妆也不喷香水，而且自从嫁过来后就再也没穿过裙子。她威胁我如果出去乱跑的话回来就要打我，然后锁了门窗离开。我撬了锁跑出去跟上她。我跟着她去了一巷，然后不知道她敲开了哪个官员的门走了进去。我偷偷跑到后窗偷窥，发现我妈脱掉了裙子主动勾引那个大腹便便的丑男人，我仍记得那男人说：‘只要你这几天把我伺候好了，再去老林那打通一下，到时候官司你必赢。’然后我亲眼目睹一场活春宫。”宋清说到后面由于没有管理好自己的情绪，就逐渐忘记到他是在和小孩说话，因而没顾及他可能听不懂什么叫“活春宫”。
　　“然后她整理好自己又去了下一家，我猜就是另一个姓林的官员。我当时不知道她这叫卖身，只是觉得很恶心没继续跟上去看她在下一家干了什么，但我意识到是做刚刚干的差不多的事，不禁一阵反胃到厕所吐了一通后，仓皇跑回了家。从那之后，她每天都和十巷的女支女打扮穿着一模一样，出去和那两个官员幽会，而且每天都能在我爸回来之前恢复正常。她一直都有注意锁门窗，我却没有任何想出去的欲望。再后来，甚至有男人直接来我家——我不认识，如果不是姓林的，那就又多了一个男人，我妈那天甚至都没想把我打发走，最后还是我实在恶心自己走了。这样的日子直到最后一次开庭，法院判她无罪，只是误会之后，她就彻底恢复了正常。但那脂粉味和香水味却让我永远忘不掉，当然，那些化妆工具和香水裙子至今都还在——我猜她可能发现了新大陆，为下次再出这种事做准备。”说到这，宋清轻轻嗤笑了一声继续说，“第二年，我有天提前放学，去胡奇家玩，那是可能有种预感——我回头看了十巷一样，结果就看见我爸刚好接过一个毒贩手里的毒品，他四下张望了下——估计只是习惯性，没认真看，反正就是没看见我就站在口子那儿。他迫不及待拆开包装，吸了一口，他那兴奋迷幻表情我至今也还记得。现在他们结婚十三年，貌合神离，但在有些观点上，我妈已经彻底被我爸拉偏，他们的三观已经彻底和常人偏离——我指的常人不包括十四区的人。他们不愿意帮助你，说的那些自私的话真让我恶心。”宋清闭了闭眼，把内心的恨压了下去，感觉自己过于激动了，小孩多半觉得他在疯言疯语，根本听不懂吧。
　　小孩的确听不懂有些东西，但他能猜到宋清痛恨自己的出生环境，不论是十四区还是他家。
　　他仍旧沉默着不说话，宋清深吸一口气又说：“十四区这个地方毁了我妈，她原本可以更好。她来十四区前是一个端庄美丽优雅的女子，如今却变成了一个深陷十四区泥潭自甘堕落的妇女。我爸原本可以在外好好做他的生意一辈子不回家，却被爷爷一封遗书让他永远待在了十四区，从热血积极向上好青年变成了一个冷酷无情三观不正的吸毒者……”
　　他没有说完，他想说自己也因为十四区变了，但他又说不清楚哪点变化，只好住了口。
　　小孩这时可算开口了，他的声音似乎因为声带曾经受损听起来特别奇怪：“我我们家是多余的，因为我有先天性心脏病。我妈把我生下来当时就想掐死我，被我奶奶阻止了。我家特穷，没钱给我治病，但奶奶很疼我，是这个家唯一给我温暖的人。但她不能随时都在我身边。她一旦离开我身边，我父母就会想方设法发泄般地虐待我。”说到这儿，他似乎再次感受到了被关进冰窖的滋味不由得抖了几下。
　　“后来我就跑了，应该是两年前吧，那时我三岁左右。出去碰到一个特别和善的男人，他说他可以给我找一对对我特别好的父母，问我愿不愿意跟他走。我相信了，跟他走了。事实也是那样，他没骗我，养父母对我很好，但他们也没什么钱，为了给我治病就去四处借，去卖房子，卖传家宝。我感觉我是累赘，不配拥有这些，所以我又跑了。后来被那个男人找到，抓到了十巷，晚上睡觉惊醒听到他们说要卖了我的器官就再次逃跑了。”小孩说到这就说完了，因为后面的宋清都知道了。
　　“你没有名字吗？”
　　小孩摇了摇头：“没有，我亲生父母都一直叫我‘贱货’和其他骂我的话，养父母倒是给取了名，但他们一般都喊我‘孩子’，我就对我的名字没印象了。”
　　“那你跟我姓好了，姓宋单名铎，铎，以警醒成大器。”宋清不经意露出一点微笑。
　　小孩看向他，眼神已经不再像小兽那般防备，他问：“你为什么要救我？你为什么要给我取名？”
　　宋清没有正面回答，他也说不清自己为什么要救他，所以只是说：“反正咱俩以后就相依为命了，小铎叫哥哥来听听。”
　　小孩目光执着地看着他，他说：“我不配。”
　　“吃饭!”宋清不想听他废话，把又要凉了的盒饭递给他，“这次冷了我就不给你热了。”
　　小孩接过盒饭，愣愣地看着他。
　　宋清被看得不自在，叮嘱说：“一定要吃完。”便起身离开了病房。
　　岳贤霖坐在外面的椅子上，见他出来就站起来说：“我四处打听了下，包括中心街我也问了，只有我们这条街尽头的酒吧愿意收你。”
　　宋清语气冷得掉碴：“我不会去酒吧工作的，永远不可能。”
　　岳贤霖被他的语气搞得一愣，问道：“那你怎么办？”
　　宋清被问住了，但他什么都没说，想自己去中心街问问，打听打听。
　　不出意料，他再次被每一家店面拒绝，当他被最后那家杂货店赶出来后，很想对天大吼，也不吼什么，就是像动物一样咆哮。但他没有，他只是蜷着身子像游魂一样晃荡在中心街上，真不知道该怎么办了。
　　“小朋友，”正当他茫然无措时突然被人拍了下肩，寒风呼啸，宋清抬起头，面前是个看起来就特别尖酸刻薄的女人，她薄薄的两片唇瓣动了动，“我们店愿意收童工，差个洗碗的，十二块钱一天，你来不来？”说完指了指与中心街衔接的一偏僻小街最前面那家面馆。宋清顺着她骨节突出的手指看去，又转过头看着她的高颧骨，不知道是不是因为太冷而失去思考能力，他一时之间竟分辨不出这人是好是坏，在他还没完全反应过来时，身体已经先一步作出行动——他点了点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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