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街与雪

　　一九八八年，春。

　　诚和高中的放学铃声响起，清一色的蓝衣白条鱼贯而出。校门口卖烤红薯的小车，散发着诱人的红薯香，与汩汩的人潮融合。

　　吴雪收拾好书包，准备起身，书桌被人围满。她将书包重新放在膝盖上，看着她们。均是一张张好奇的面孔。

　　一个单眼皮的女生问她：“你是肥水县城里的人？”

　　吴雪点点头，补充：“肥水县古城坝。”

　　“哎——很偏僻吧。你要怎么从家来？”

　　她回：“在坤江市区租了房子。”

　　另一个高鼻梁的女生问：“你为什么要转到诚和高中来？”

　　吴雪想了想。这个问题，她要该怎么回答呢。难道要如实告诉她们，母亲与父亲闹离婚，母亲恨透了古城坝那个鬼地方，所以才带她来了坤江市吗？还是不要了吧。

　　她说：“母亲听说这里的学生，成绩好。”

　　围着她的女生都笑了。她们面面相觑，其中一个问：“你的母亲听谁说？”

　　她的脸颊有些发烫。诚和高中的升学率，一向在坤江市区垫底。其他学校都不好进，母亲没有办法，才将她送进这里。可她刚才，都说了些什么？

　　“听...亲戚说。”吴雪硬着头皮说。

　　她们再次哄堂大笑。“你的那个亲戚又是听谁说？”场面有些混乱，不知是谁又问了一句。可因为嬉闹声太大，吴雪一直找不到机会回答。而她们似乎也并不在乎她的答案，在哄笑里，她们离开了吴雪的书桌。

　　教室里重新安静下来。她手里攥着洗得发白的帆布书包，静静坐了一会儿。似乎还未从刚才的喧闹中平复。

　　诚和高中的学生讲普通话，穿校服与运动鞋。而她刚从肥水县到这里，普通话尚且讲得拗口，穿着小一号的校服，脚上踩着一双白色帆布鞋。这些似乎都与她们格格不入。

　　吴雪低下头，双脚微微抬起，白色帆布鞋也因为下雨，溅上小泥点。她叹了口气，抓起书包，准备起身，门口又重新进了人。她又坐下来。进来的是个女生，同样剪着齐耳短发，可吴雪觉得，她比刚才她见到的女生们，要好看一些。可哪里好看，她又说不上来。

　　她似乎落了东西，又折回来取。她取完，瞧见了坐在座位上的吴雪，然后朝她笑了笑。“你怎么还不走？”她问。

　　吴雪不认为她会同她打招呼，所以有些迟疑。“...这就要走。”

　　这时，她看清楚她齐耳短发下的眉眼。修剪过的细长眉毛，眉毛下面，一双大眼睛里，藏着两个乌黑的眼仁。嘴唇有些厚，可也不显得突兀。女生的五官，整体来看，不算精致，但拥有着和谐美。让人忍不住想多看两眼。

　　这与吴雪恰恰相反。她的眉眼鼻唇，单个拿出来看，都显得精致小巧。可凑在一起来，却显得不那么出众。不过母亲说，好在吴雪属于耐看的类型，越看越美。像酒，越酿越香。可她并不喜欢这个夸赞。这不是等于说，她长得并不惊艳吗。

　　那么她面前的这个女生呢。吴雪想，母亲所说的惊艳，应该就是她这样的吧。她拥有一种高贵的气质。

　　高贵的女生又说：“一起吧？”

　　吴雪停顿片刻，点了点头。她停顿是因为，与她想象中，长相美丽的女生不同，这个高贵的女生是如此平易近人。

　　路上，女生向她自我介绍：“你好，我是祝水桃。很高兴认识你！”她伸出了右手。

　　吴雪握上去，看了看她说：“你好，我是...”

　　“吴雪嘛——早上你已经自我介绍了。我记得。”祝水桃笑了笑。这个笑容，让人如沐春风。

　　吴雪没想到她会记得。当时她因为害羞，声音很小。而且走下讲台时，她发现，班级里并没有多少人注意到她的自我介绍。他们之中，有的躲在课本后面看小人书，有的在睡觉，还有的，在照小镜子。她一路经过他们，回到座位上，心里还有些失落。

　　——听到祝水桃说她记得她的名字，她心里明媚不少。像一朵阳光照射进来，驱散走了阴霾。她笑了笑：“谢谢，我也很高兴认识你。”

　　“你笑了哎。”祝水桃惊讶地说。

　　吴雪意识到，摸了摸自己的脸颊。她很怕生，今天刚转到诚和高中来，因为紧张，所以一直放松不下。现在因为这个随和的女生，她放下了谨慎，与小心翼翼。她又朝她笑了笑。

　　“你在哪里住？”

　　吴雪想了想回：“渡岭区。”她险些记不起来。

　　“哎，那离学校很近哎。”

　　吴雪点点头，问：“你呢？”

　　“我就比较远了。住在郊区，每天要起得很早——”祝水桃耸了耸肩膀，表示无奈。

　　她们在校门口告别。吴雪一直望着祝水桃的背影，直到她上了一辆黑色大众。

　　吴雪到家时，大门正关着。她按了几下门铃，没有人回应。她等待了一会儿，又晃了晃铁门，发现晃不动，就又按了几下门铃。依旧没有回应。她无奈，只好站在门前等。

　　一会儿，一个头戴针织帽，嘴里叼着烟卷，左肩斜挎着书包的少年，出现在胡同口。吴雪认出来——是房东家的儿子。似乎与她一样，刚刚放学。

　　走到家门口，他扔掉剩下的烟卷，看见站在门前的吴雪，吓了一跳。“你怎么不进去？”他瞪大了眼睛问，尚有些余惊。

　　吴雪回头看看闭合的大门，说：“家里似乎没人。”

　　“你没有钥匙？”

　　她点点头。

　　“哎呀，你不早说。我妈那人，粗枝大叶。”说着，他拉着她的胳膊往外走。“街道口有个配钥匙的，我给你配一把。”

　　吴雪挣扎开，与他保持一定的距离，才点了点头说：“谢谢。”

　　“嘿。你这人，真会客气。”他往前走去。

　　配完钥匙，他递给她。吴雪说：“谢谢——”她说到一半，突然忘记了他的名字。虽然与他面对面，却愣是记不起来。

　　“田皓！”他提醒道。

　　吴雪笑了笑：“谢谢你，田皓。”

　　“不客气。”田皓学着她的口吻回了一句。“你知道吗吴雪，你们一家，算是我这十七年来，见过的最客气的租户。”

　　吴雪疑惑地看着他：“客气的话，不好吗？”

　　这下，田皓无话可说。愣了片刻，他点点头回：“走吧，走吧。”路上，他解释道：“我父母回乡下了，过几天回来。”

　　吴雪也说：“我妈妈，可能有事出去了。”

　　回到出租屋，吴雪脱下外套，换上鞋。房间被母亲打扫的一尘不染。她轻轻走到书桌前坐下，望着窗外的夜景。

　　母亲与她租住了田皓家四楼的一套房间，一室两卫。虽是出租房，可这要放在肥水县城里，也算是上等。从这个高度往下看，正好可以看到不远处，市区里星星点点的灯光。田皓家属于城中村，紧挨着市区，上学、上班都很方便，可这里的租金，却要比市区里便宜不少。

　　这时，母亲推门进来。吴雪回头，笑了笑说：“妈，坤江市——好大。”她透过窗户，尽力往尽头望，依旧一眼望不到头。这比她从小居住的古城坝，不知要大了多少倍。

　　母亲走近，捏捏她的脸蛋：“还不休息？明天可要早起哦。”说完，母亲进了洗漱间。

　　吴雪对着洗漱间应承了一声，回到卧室，躺了下来。她裹紧棉被，闭上眼睛，城和高中的大门，在她脑袋里浮现出来。它的升学率虽不高，可与古城坝那所，连大门都没有的联合学校相比，它的外观倒是非常气派。

　　吴雪轻轻莞尔。她很喜欢这个崭新的、繁华的都市。更重要的，是她终于离开了那个，令人窒息的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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