欢喜缘

　　趁着这个空档，费氏殷勤道：“启真，你还记得我么？”

　　倪启真听母亲说过，费氏是后抬的夫人。因记不清幼年时的事情，便客气道：“婶婶面善得很，些微有些印象。”

　　费氏笑容满面道：“难得你还记得我，果真是天聪天明的人！那一年倪叔公带你来朴阳做客，走的时候我抱你上车，你拉着我的衣袖不肯松手，定要我和你一同回平洲。叔公好容易才哄骗得你放手，见我要走，你竟哇哇哭了起来……”

　　倪启真惊诧自己竟然做过这样的事！上首的倪氏呵呵笑道：“阿宣当年舍不得的是瑶桐，怎么就变成了你？”

　　被当众拆穿冒用王氏的旧事，费氏没有羞恼，反而笑呵呵道：“已经过去十多年了，难怪娘你记不清。那日姐姐抱着阿沅，怎么能再抱启真？”

　　倪氏听了气哼哼，要是平常，她肯定不会善罢甘休。今日有贵客在，多说就尴尬了。遂关心道：“阿宣昨个睡得还好吗？”

　　倪启真道：“回姑祖母，睡得很好。”

　　一直暗觑倪启真的宋玉，悠悠道：“公子真是和善的人。外院里人声嘈杂，厢房低矮简陋，像你这样的千金贵体，怕是难以安寝才对。”

　　宋玉本是伶人出身，细眉细眼的容貌虽然平淡，一把嗓子却又软又糯。这样简单的几句话，因为她有意的拿捏，听起来分外体贴动人，像被华丽的孔雀翎轻扫过心头，让人不得不分外留意。

　　倪启真也无法忽视这种吸引，转目向宋玉看去。宋玉眉眼轻斜，挑起红唇微微一笑，似将一支暧昧的密箭射向了倪启真。

　　宋玉‘难以安寝’的话语，引起了倪氏和费氏的关注。这个时候距离倪氏寿辰还有些时日，总不能让倪启真一直将就，于是两人难得一致地决定：让倪启真搬进内院来，以便照料。

　　倪启真闻言道：“多谢姑祖母和婶婶的好意。不过，这次来朴阳，还有一位挚友与我同行，住进内院有些不妥。”

　　倪氏和费氏听说倪启真还有同伴，都无法再坚持。内院里住着季沅三姐妹，倪启真是兄长，人品方正，也就不忌。再有旁的陌生男子可不行。

　　宋玉又开口。声音依旧动听，多了些恭敬道：“老夫人，老爷的书房是空着的，和咱们只隔着一扇角门。叫倪少爷和朋友住在那里，夜里再将门锁上，不是就稳当了么？”

　　倪氏呵呵笑道：“阿玉是个机灵鬼！这样安排很好。你住的近，晚间锁门的差事就交给你了。”

　　费氏也点头，抢先叫自己的丫鬟阿珍带人去书房洒扫整理，务求整洁舒适。

　　坐谈了近一个时辰，倪启真方得脱身，辞了众女眷们回到了前院客房中。

　　客房和季家的厨间相邻，中间隔着矮墙和一片细竹。倪启真走到廊下，用力闻了闻飘散的菜香，发现自己已经饿了。

　　他有气无力地走进屋子里，因是日头好，几扇阑窗前遍洒暖阳，细碎的灰尘在黄光里欢快地打着滚。一个年约十七八的年轻人靠在圈椅中，长腿搁在方凳上，正专心看一本书。

　　倪启真在他边上一屁股坐下来，对小厮言童道：“快去泡壶热茶，渴死我了！”

　　穿竹青色粗布衫褂的年轻人，偏头看过去道：“如何？见到你那几个如花似玉的妹妹了吗？”

　　说起这个，倪启真又有了精神，扬眉道：“我娘诚不欺我，三个妹妹确实不同凡响。尤其是其中穿绿衣服的那个，正如上苑名花，玉资美质难以描述。”

　　年轻人笑道：“很好，伯母希望你此行能定下终身大事，看来可以达成所愿了。”言罢抬头道：“朴阳真是个好地方……”

　　倪启真道：“很少听你夸赞什么，朴阳你也是第一次来，怎么就说这里好呢？”

　　年轻人道：“美人佳人乃造化之气，并非常有之物。小小的季宅里就藏着四位清光奕奕的佳人，朴阳可称人杰地灵。”

　　倪启真道：“怎么是四个？”

　　年轻人浅笑道：“早起我想去厨间找点吃的，因人多又没好意思进去，经过后窗时看见一个姑娘……”他忍不住停下回想。

　　时逢言童送热茶来，年轻人被打断遐想，索性放下书本倒了杯茶喝。倪启真边喝边问道：“什么姑娘？姑娘怎么了？快说呀。”

　　年轻人朗声念道：“琼花作骨化娇柔，始信世上有仙姝。”

　　倪启真讶然道：“连你都这么说，这个姑娘该多可人啊！厨间的后窗么？明天我也去看看。”

　　年轻人道：“阿真，你是公子贵客，府里的人都知道。偷偷去看美貌的小丫头，这种事传到夫人，妹妹们的耳朵里，可不那么动听。”

　　倪启真无奈道：“是噢。这次会试，我狠心背熟了你往日做的百篇文章，总算成功中榜，摆脱了苦闷的学子身份。可是从内心来说，我还不想马上成亲啊！虽然能够拥有一棵玉树，却要失去亲近整片森林的机会！”

　　年轻人道：“那你只好回去告诉伯母：三个妹妹都不中意。”

　　倪启真道：“绝对不行啊，我怕这么好的妹妹会被别人抢走了。”

　　年轻人道：“那就别胡思乱想。”

　　倪启真道：“在家里不能乱看，咱们出去逛逛吧。我早打听过了，朴阳城的含香楼，里面有个叫如锦的姑娘，励志冰清，娇韵欲流，尤其擅长琴技和书法。据说，文人雅士也以和她相交为荣。”

　　年轻人道：“刚才你去见礼，回来之前，倪老夫人有没有什么嘱咐？”

　　倪启真恍然道：“有，说等搬进内院书房之后，再去北院花厅一起用午膳……”

　　杜崤山本是要提醒他午膳的事，却听说要搬到书房，于是道：“我是生客，住进内院里不合适。阿真你自己去吧，我留在这里就很好。”言罢又看回手中的书本上。

　　倪启真央求道：“我已经婉拒过了，都怪那个多事的姨娘。崤山，你不能不讲义气，让我一个人去受罪。”

　　杜崤山道：“真是没办法，早知道就不跟你一起来了。”

　　倪启真道：“你已经在外面游荡了那么久，在这里有吃有喝有美人看，哪里不好？”

　　杜崤山闻言叹了口气道：“恩，承你的情，在这里有吃有喝！不敢不从。”

　　杜崤山的祖父和倪启真的父亲是忘年交，他和倪启真因此从小相识，十分要好。

　　两年前，杜崤山离京远行后一直未归。没想到，数日前竟在路上偶遇了倪启真。他们久别重逢，又同是向北走，倪启真就力邀杜崤山和他一起来了朴阳。

　　见杜崤山勉强应下，倪启真道：“我知道你不爱和陌生人应酬，已经回禀过姑祖母，说你旅途劳顿，不去用膳……”

　　这时，言童带着一个丫头进来道：“少爷，夫人说书房收拾好了，请您就搬过去。”

　　倪启真道：知道了，再和杜崤山小声道：“你说的仙姝，是她吗？”

　　杜崤山看过去，摇摇头。差远了不是。

　　费氏既派了人过来相请，倪启真和杜崤山就动手收拾起了行李。倪启真带了好几只大衣箱，里面装满了母亲许氏给他带的各种东西，收拾好，又叫两个小厮过来搬。

　　杜崤山卷着那本书，背着一个简单的布包，跟在后面进了内院。

　　三月末春色渐淡，树木绿意葱茏。季家为商贾，当年初初发达时修建的房屋，虽说不上别致，也相当阔大。

　　倪氏住在北院，费氏和季丰山住在西院，最大的东院季沅独自住着。靠南的小院子季贞和季茵住着，姨娘宋玉住在书房隔壁的小楼上，下面是个库房。

　　走在半路上，杜崤山和倪启真都看见远处有棵老大的樱树，大概是晚樱，这个时候还开着满树的花朵，密密层层地盖在半边青黑色的屋脊上。

　　倪启真赞道：“好漂亮的一棵树。”

　　随行的丫头阿珍见他称赞季沅院子里的樱花，没有出声解释，而是指着前方道：“倪少爷，那里就是书房了。”

　　通往书房的角门就在宋玉的楼下。

　　整日无所事事的宋玉坐在楼上屋子里，摇着罗扇，从挂了纱帘的木窗里向外张望，看着倪启真一行进了书房所在的院子。

　　季丰山不是读书人，书房只是附庸风雅，里面的书籍摆设都是完好无损的样子。放下东西后，两个小厮就出去了，阿珍躬身礼道：“夫人让我在这里伺候两位公子。”

　　倪启真当然不愿她留在这里，恰好也到了午膳的时间，便暂且忍下，稍后再和费氏去说。

　　等倪启真带着言童和阿珍走后，书房里只剩下杜崤山一人。他在外间书架前稍看了看，见没有趣味，就往门外走了走。

　　外面的院子虽小，也挖了块两丈宽的池塘，旁边叠着几块假山石，芳草小径的尽头有片葡萄架，沿着架子外面摆着几只盆景。像是无人照料，花盆已埋在了深草里。

　　杜崤山负手站在院中，晒得暖洋洋地正脑子放空，突然听见有人叫道：“公子，午膳送来了。”

　　杜崤山眯眼看过去，是个十来岁的小姑娘，提着对她来说似乎很沉重的食盒。他走过去，接过食盒道：“辛苦你了！”小姑娘不好意思地低头笑笑，礼了礼就要走。

　　杜崤山道：“等一下……”小姑娘停住看着他。他俯下身体问道：“你知不知道，早上在厨间后窗里做事的那个丫鬟，她叫什么名字？”

　　小姑娘想了想道：“是秀竹姐姐。”

　　杜崤山露出温暖的笑容道：“我知道了，谢谢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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