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日夫妻

　　二人安静下来，几乎是同时站起了身。

　　帘子挑开，两个嬷嬷手里搭着轻薄的披帛，进来，郑太后被一个小丫鬟搀扶着，从帘子下慢慢过来。

　　她今年五十刚过，仍是满头乌发，发髻高高盘起，只戴了些珠钗。

　　许是吃斋了一日，她只披了件素净的云柚绸衣，袖边落着一圈霓凰云雾的墨绣，见二人都在，她笑了笑，眼角丝毫没有皱纹：

　　“今天这是赶上什么日子，你们两个都过来了。”

　　“见过太后。”

　　“见过母后。”

　　郑后走过去，一把搀起太央，拉着她坐下。魏行止见怪不怪，直了身子，绕到郑后椅子旁。

　　太央的手被紧紧握住，郑后看了她一晌，将她耳前的发绕到耳后，“怎么了这是，看着一副受了委屈的样子？”

　　太央摇头，魏行止垂下眼捎，轻轻道：“谁敢惹她的不是。”

　　“有什么事，跟我说便是。”郑后看着她。

　　太央想了想，还是将自己想去江南的事说了出来。郑后听着，慢慢变了面色。

　　“你是说，你要亲自把什么，什么卫子游的尸体送回江南？”

　　“嗯。”

　　“非去不可？”

　　“非去不可。”太央点头。

　　郑后有些迟疑，一晌没点头。魏行止在旁不轻不重地“哼”了一声。

　　“指不定是为了别的人。”他说。

　　“行了。”知道他二人素来不和。郑后挥手。她转头看着太央，“太央，你在我身边这么多年，从来没有出过宫，你跟我说实话，你出宫到底是为了什么？”

　　“为了卫子游。”她点点头，“我答应了他，要把他送回去的。”

　　天色已经全然暗了，太央极力压下心中的情绪，毫无保留地同郑后对峙，她说：“太后。”

　　“嗯？”

　　她忽然抿嘴，伸手过去，一把抱住太后，头埋在她怀里，“太后，我求求您，让我去吧，大不了就让仲微陪着，您那么信任他，有他陪着，您总会放心罢。”

　　她压低嗓子，说话的声音软软糯糯，郑后一下招架不住，竟说不出话。

　　何况她说的在理。仲微其人，她最是清楚，当初把他调到太央身边，就是看中了他行事稳妥。

　　无论什么事，有他陪着，她总是放心的。

　　郑后拍拍她的肩，终究是不忍，她道：“行了行了，不就是出去一趟吗，我准了你就是。”

　　“只是出去的时候务必小心，具体带什么人出去，你得好好定夺。”

　　“还有，时间也要定好。”

　　郑后在头顶絮絮叨叨说着，太央仍旧埋着头，却把脸转了过去，看着站在一旁的人，浅浅地挑起嘴角。

　　一番磨蹭，耳畔的长发散了下来，垂在唇边，朱唇柳眉，她对着魏行止，眼里有点得逞的意思。

　　魏行止凝眉，他扫了太央一眼，便迅速把眼神移向了别处。

　　“皇兄，太后在说安排人的事情，你听见了吗？”

　　“听见了。”他压下声音。

　　太央鲜红的指甲晃了晃，她扶身起来，对着郑后笑时，眼下竟真的有了湿痕。

　　她说：“太后，太央真的，真的很感激您。”

　　“此次去江南，多则一个月，少则十几天，请太后在宫中，一定要照顾好自己。”

　　她说着话，总是无意地将视线往旁边带。郑后复握住了她的手，叹了一声，“这个你放心。唉，我带着你这么多年，还是女儿家知道恋家，知道惦念。”

　　“不像有些人，唉。”

　　太央笑，瞥了一眼魏行止。

　　魏行止嘴角牵了一下，这个女人，还真是做足了功夫……

　　现在有了郑后做保，他只能客客气气把太央送出去了。

　　二人回去，已经在半个时辰后了。郑后许久没见太央，拉着她念叨了许久，什么家常话都说，魏行止也不走，就在旁边寻了个座位，低头喝茶。

　　天晚路滑，最后还是太央主动告辞的。宫女在前面掌灯，太央复披上了她藏青的细绒披风，走至长廊下，脖子前处的络绳忽然散开。

　　披风有些重，太央一手揪着衣服，那络绳却被吹到了背上，她停住，反手试着勾了勾。

　　魏行止回过头，问：“又怎么了？”

　　“没什么。”

　　太央侧过头去抓，魏行止走过来，他站在旁边，看了她一眼，从她背后取下络绳，握在手里。

　　他说：“转过来。”

　　太央只好转过身子。

　　魏行止从她手里接过另一段，低头，慢慢地给她把披风系上。太央垂着眼，只看见他白皙修长的手指在面前晃啊晃。

　　什么时候，魏行止这么耐心了？

　　他不是一直不待见她的吗？

　　“我记得，你今年二十岁。”魏行止忽然开口。

　　“嗯。”

　　“我长你八岁。”他道。

　　太央想了想，当初她进宫，还只是一个十岁的小丫头，那时候魏行止已经十八岁了，几乎是半个大人，房中侧妃都有了两位。

　　而现在，她刚满二十，魏行止也二十八岁了。细来算算，时间过得真快。

　　她点头，“你长我八岁，我初来宫里的时候，你有我两个高。”

　　魏行止没抬头，他系好了，抬起眼睛看她。

　　“我看，你是公主当的久了。口口声声喊着要出去，你知不知道，每天递上来的折子，有多少是关于你的？”

　　太央笑，她说，“那估计很多了。”

　　“岂止。”魏行止慢慢直起身子，“光你院子里哪些男宠，他们的亲属家眷合起来，估计就有一半的朝臣。”

　　“你想不想听听，他们要我怎么处置你？”

　　他声音低了下去，似是很喜欢这般恐吓她，插了手看着她反应。

　　院里起了风，刮得灯笼里的火光闪闪烁烁。宫女掌着灯，自动地离了一段距离，在远处候着。

　　太央伸手，把披风往上拉了点，下巴埋进去，“还能怎么处置，无非是要皇兄你治我的罪。”

　　她眼睫深深地垂着，嘴角漫不经心地勾起。

　　魏行止在对面安静了一会儿，他道：“太央，别那样了。”

　　“把你接进宫，是要你过舒坦日子的。我偌大一个江山，不需要你这般劳心劳力。”

　　太央笑道，“照你这么说，你什么都知道，根本不需要我了？”

　　魏行止看着她，她便靠近，踮起脚尖，凑近了他的脸。

　　“给你说个秘密，说完了你别生气。”她指甲攥着绳络，歪着头凑在他耳边，极低地说了句：

　　“你别在这里和我耗了，你现在回去，去钟贵妃宫里，说不定还能会见他的情郎，来个现场抓奸。”

　　魏行止侧头，似是有短暂的愕然。

　　太央往后退，“皇兄勿生气，看开一点，你宫中佳人众多，也不缺钟贵妃这一个。”

　　“是谁？”他问。

　　太央耸肩，“我只是来过舒坦日子了，管那些做什么。”

　　说完她便要走，身后的人忽然轻笑了一声，魏行止只是一勾手，就把她勾了回来。

　　太央被扔在柱子边，她肩有些疼，魏行止一手扶着她的肩，将她抵在柱子上。

　　太央龇牙，“怎么，你现在终于忍不住了，是想要打我一顿吗？”

　　“嗯。”她仰头，“我从小就知道，你不待见我，也从未将我视作妹妹，现在不如你的意，你就要动手了吗？”

　　魏行止静静地看着她。

　　“魏行止，你不必在我面前装。我知道，我太央就是死了，你也不会皱一下眉头，别再装出一副为了我好的样子了，你天生就不是为他人着想的命。”

　　“我也不需要这些。”

　　她胡乱说了一通，将平时郁积的不满情绪全宣泄了出来，说得自己都有些激动。她捂着胸口，只觉得胸腔里的声音一阵嘈杂，竟再也说不出话来。

　　“说完了？”他问。

　　太央咬着嘴角不吭声，魏行止笑了道：“说完了，我就让人送你回去。”

　　“不早了。”太央看他一眼，掰开他的手，就往外走。

　　她下了回廊，雨伞在身后罩过来。

　　魏行止走下去，他撑着伞，“江南路远，又是雨季，我不能送你。到时候我给你派两队人马，至于沿途的招待地方，我会提前打招呼的，你去了不必忧心这个。”

　　“别忘了，什么时候都要记住，你是齐国的太央公主，没人敢动你，除非他们想死。”

　　太央转头，隔着雨雾，魏行止把伞递到她手上。

　　“总之，照顾好自己。事情办完了，务必尽快回来，免得母后在宫中为你担心，嗯？”

　　太央接过伞，纤白的手指捏着伞柄，指甲蜷成一团。

　　魏行止转身要走。

　　“皇兄。”身后忽然道。

　　“怎么了？”他回头。

　　“是云策，和钟贵妃私通的，是靖国质子，云策。”

　　太央仰头说。

　　“是他啊。”魏行止点点头，云策这质子的名声，一直不怎么好，没想到，这次竟搅和进宫里来了。

　　和钟贵妃搅在一起，魏行止笑了一声，“云策的眼光，也不怎么样。尤其是看女人的眼光。”

　　太央：“……”

　　说得好像被绿的是别人一样……

　　“你别冲动，靖国现在主动示和，云策不久就要回去了，现在与他交恶，对你没有好处。”她说。

　　“所以，这就是你瞒着我的理由。”魏行止笑了一声，他走在廊上，头也不回。

　　“你放心，我眼光还没有沦落到和云策一个地步。至于钟贵妃，等她爹回朝了，我再收拾她。”

　　他说得云淡风轻，不久便消失在回转的廊间，太央站在原地看了好一会儿，恍然觉得有些冷。

　　她回头，捏紧了披风，另一片沉甸甸的心事压了上来。

　　陆修，陆清秋，她想，我终于能来找你了。

　　你要是还活着的话，一定要在那里等着我。

　　一定要，等我过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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