逍遥游

　　少媚入梦以来第一次开口说话，清清脆脆的嗓音还带着少女的娇俏，就像时刻围绕着她的浮罗花一样甜美。

　　她说。

　　你要不要进伞里来躲一躲啊？雨好像要下大了。

　　话音刚落，如毛细雨就如同附和她的话一样很快变成倾盆大雨，将小鱼儿浑身浇得湿透。

　　听见这个声音，小鱼儿身形僵了僵，不动声色的往后挪了几步，好离得她更远些。

　　夭寿嘞！怎么还能说话了？！

　　哆嗦着胖身子，小鱼儿欲哭无泪的看着雨中的人影，她手中执着的那柄红纸伞犹如一只出没在风雨中择人而噬的怪兽，正朝她张着血盆大口，似乎只要她一不注意，就将她吞入腹中。

　　“不，不用了，我从小就爱淋雨！”面对美人小姐姐的热切邀请，她只觉得像是被扔进了放在大雨中的滚油锅中，油水相遇，将她的小心肝儿炸得噼里啪啦直响。

　　怎么还不醒来啊！

　　小鱼儿觉得她都快吓死了，虽然看她的样子一时也绕不过花海到她面前来，但是她也似乎出不去了！

　　之前做梦的时候她就隐隐有感觉，只要她受到惊吓或者自己意识到这是个梦，她就能很快醒过来。

　　可现在她都快吓尿了，也没能离开这里，她这下真的想尿尿了。

　　不用说，肯定是对面那个总是出现在她面前的鬼东西搞得鬼！

　　阿婆们说的好啊，果然是最毒妇人心呐！

　　看来她之前每次邀请她去她伞底下躲雨也是没安好心，幸好她机智，没有上当。

　　或许她要是真的去了，就得永远留在这片时时飘着雨的花海里了。

　　唉！也不知道她到底是个什么东西？

　　她要是一直留在这里，阿芥姐他们不知道会不会担心，不过，更大可能是又觉得她是头爱睡懒觉的小笨猪，又赖床了，就像她家猡猡一样。

　　明明她比猡猡好看多了聪明多了好么！

　　一人一鬼就这样隔着花海遥遥对峙，随着时间的推移，执着红伞的亡灵先焦急起来，毕竟她的时间已经不多了。

　　经过了刚开始的慌张害怕后，眼见着除了困着她，她再拿她没别的办法了，小鱼儿又慢慢放下心来，甚至还有心情和她们家小卷毛猪崽儿猡猡比美比聪明了。

　　花海的雨是越下越大，越下越急，仿佛昭示着主人的心情一样，小鱼儿这会儿已经习惯了时时刻刻从头而下的冰凉雨水了。

　　抹了把脸，开始无聊的摘花玩了起来。

　　浮罗花是北冥海附近独有的一种花儿，极其稀少，生而无叶，往往一个枝头上并蒂开着粉白两朵花儿，白花花瓣稀疏而大，粉花花瓣细密，层层叠叠，二花相依相偎，如一对依偎在一起的情人。

　　据说这是北溟海散落在尘世的眼泪幻化而来，象征着世间至纯无垢的爱恋。

　　把玩着手中的花朵，小鱼儿眉头皱了起来。

　　那粉色的一朵很是眼熟。

　　就好像——

　　那条怪鱼死活要送给她的那把伞上不就是有一朵硕大的花儿吗？花瓣层层叠叠的，唯美而瑰丽，霎时夺人眼球。

　　只不过这花是粉白两朵相依相偎的，她一时之间没能将两者联系在一起去。

　　小鱼儿恨恨地一拍大腿，裤子上溅起了几滴水珠来，和着刚落下的雨水又很快隐没在土里。

　　她就知道，就是那条鱼搞得鬼！

　　她老早就觉得它不是条正经鱼了！

　　别让她再看见它，不然她一定把它炖来煮汤！

　　被一条鱼给坑了，小鱼儿感觉很是没有面子，咬牙切齿的蹲在花丛中诅咒起它来。

　　她这会儿也恨不得将自己的爪子给剁了。

　　让你手贱，看见好看的东西就忍不住爪子，这下好，乱捡东西剪出麻烦来了吧？

　　她这会儿完全沉浸在自己的懊恼中，还没有注意到刚刚还如同瓢泼般的大雨已经开始小了起来。

　　不一会儿就完全停了下来，蒙在天际的阴云第一次散开，使得整个花海梦境都明亮起来。

　　一声轻轻的叹息于花海尽头传来，似遗憾似解脱似释然。

　　小鱼儿这才后知后觉的发觉周围的异像，浑身汤圆皮儿都绷紧了起来。

　　又要闹什么幺蛾子！

　　大家安安静静的淋雨赏花互不干扰不好吗？干嘛老是想着吓唬她？

　　“你不害怕了？”

　　“想出去吗？不然你答应我一件事儿我就放你出去好不好？”

　　不知什么时候，粉衣女子弃了伞，学着她之前的模样席地坐在了花丛里，粉白相间的浮罗花衬着她娇俏的容颜，让人在她面前难以设防起来。

　　一只手微微托着腮，朝着小鱼儿微微一笑问道。

　　看起来和气极了。

　　然而小鱼儿才不会再相信她的什么柔弱无害，娇俏可人，她可是被她就这样笑语盈盈困在这儿淋了好久的雨了！

　　警惕的再往后挪了一段，见二者间的距离已经拉开了一大截儿才停下来。

　　女子见她不为所动，微微有些苦恼，半晌叹了口气，折下一枝浮罗花，将白花撇下，只余一朵繁复的粉瓣花儿，轻轻别在发间。

　　“那你听我讲个故事吧!听完了故事，咱们再说出去的事？”

　　说完，也不待她回应，便自顾自开始讲述起来。

　　她讲的是她的故事，伞鬼少媚的故事。

　　她讲故事的水平可真不怎么样，却总是笑眯眯的模样。

　　小鱼儿很久很久以后都仍清晰的记得，那个坐在浮罗花海用最欢快的语气给她讲故事的伞鬼。

　　她叫少媚，是被人从姑获山下捡到的孤女。

　　她没有姓氏，因为芳园的女孩儿从来不需要姓氏。

　　芳园的姆妈对她极好，因为她生得美，脑子活，会来事儿，能讨得恩客的欢心，不像别的女孩不是长得不尽如人意就是木木呆呆的。

　　所以在她十五岁那年就已经攒够了赎身的银钱了，正打算将自己从芳园赎身出去。

　　然后在镇上买一方小小的院子，找个老老实实的汉子，生一窝淘气的崽子，相夫教子平静的过完后半辈子。

　　只是还不待她对姆妈提出来，芳园统领众姑娘的姆妈就在一个深夜里无知无觉的离开了人世。

　　那不是她第一次见到死人，芳园的姑娘不管是通过什么途径进来的，进了园子就已经身不由己了，也不是所有女孩儿都像她那样识时务知情趣的。

　　不听话的女孩儿当然要受罚，芳园的刑罚很重，有的能挺过去，有的，也就那样凋落在芳园的百花园里了。

　　大概是从小到大见过这样的场景多了，她从刚开始的惊惧悲伤慢慢变得冷漠平淡。

　　人呐，谁不是要死的呢？

　　她原以为，在离开芳园这个给人希望更给人绝望的地方之前，她不会再有悲伤彷徨的情绪了。

　　可是当看见床上赤身裸体的姆妈时，她还是落下了泪。

　　十多年来，她从尺高小儿长成如今亭亭玉立的少女，都是姆妈将她一手养大的，不管如何，她也算得上是这个世界上她最亲近的人了。

　　姆妈是极乐而死的，脸上还带着微微的笑容，似回到了最美的二八年华。

　　“这个我知道！牡丹花下死，做鬼也风流嘛！”听到这里时，小鱼儿眼睛一亮，特别得意的举着胖胳膊插话道。

　　少媚抽了抽嘴角，不搭理她，不知道现在反悔吞了这个胖团子行不行？

　　小鱼儿被她瞪得心虚，想着还在人家地盘呢，乖觉的闭嘴不说话了。

　　不过她又没有说错！

　　不要以为她年纪小就听不懂了，她们村儿晚饭时在村口，话题比这劲爆多了的多得是，不就是死在男人的床上了嘛，前段时间她们村儿的刘家阿婶儿不就死在和别人一起睡觉的时候？她可偷偷听村里的阿婶儿们传遍了。

　　少媚托着腮，神情恬静，话语间一点儿也不见那时候的伤心断肠。

　　埋葬了姆妈后，她抱着藏银钱的罐子坐在榻上，陷入了深深的沉思。

　　以现在镇上的物价，她赎了身后手上剩下的银钱，大概，也许，似乎，并不能在寸土寸金的镇上买个小院子！

　　至于去乡下？

　　时人排外，尤其是临海抱团而居的渔民，贸贸然搬到个村子里去，人家怎么可能收留她？

　　而且，乡下人家娶妻，讲究的是屁股大好生养，粗手大脚好干活儿，她虽从小长在芳园，却也是娇生惯养着长大，一身皮子娇嫩无比，曾惹得无数男子趋之若鹜，她有自知之明，是嫁不了那样的人家吃苦的

　　况且...

　　芳园虽不阻止女孩儿赎身，但...

　　一个青楼卖笑出身的女人到了外面的世界真的能活得下来吗？嫁人？好的人家不会娶妓为妇，贫家艰苦，也不是她们这样惯于享受的人能受得了的，最好的一条出路，也莫过于与人为妾了！

　　可是那样的日子同意是捏在别人手里的，和在芳园又有何区别？不过是一个男人和一群男人之别罢了！

　　少媚聪慧，很快就想明白了她的处境，不由得微微苦笑！

　　生而为妓，为人轻贱，性命不由自己，她是真的想离开芳园的！

　　可这一刻，她迟疑了，也害怕了！

　　但是她也不甘心，不甘心年华逝去，她就只能这样战战兢兢的留在芳园里。

　　呆坐了一夜，第二日一早她带着熬红的双眼离开了厢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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