吾生

　　一个声音终于不慌不忙地念出封词：“以山水之脉，祭万丈黑土。以功德之鼎，安四方魂魄。以苍璧之灯，封天下魑魅。”
　　原本的四象八卦盘风云突起，全部旋转着，逐渐消失在了空中。
　　苏世安周身笼在白光之中，最后深深地看了我一眼，随即终于整个人连同青龙鼎一起消散在了空中。

　　他终于觉得自己配的上心里那人了，可惜不能再见了。

　　而原本的那张小小的泛着白色流光的小网，旋转着，越来越大，越来越大，仿佛遮天蔽日一般压了下来。
　　我终于清楚的意识到，苏世安不在了。
　　内心的情绪无法宣泄，我扯着嗓子喊着‘苏世安’，声音却完全被魔神的嘶吼声与鬼族的尖叫声没了过去。

　　原本眼看便要获得胜利而猖狂大笑的血色魔影，被那闪烁着炙热光辉的流光巨网生生压了下去。那巨网没触到他一处，便造成一个细小的伤口。可那伤口转瞬之间便快速扩大。血魔身影发出惊天动地的狂吼，却丝毫无法与之相抗衡。
　　终于，血色魔影发出了最后一声嘶吼，连带着鬼族族众，终于被那流光巨网完全的压下地面。那白色流光巨网甫一落地，那光芒便迅速消散，化作了后土。

　　新的大封落成了。

　　天际，红云渐退，风云渐息。冥界的天幕再一次恢复了平静，带着久违的和平与温暖。
　　我们胜了。
　　我终于眼前一黑，昏了过去。

　　如今人间已是章武十九年。
　　这一日，恰是擎苍上仙的生辰。如今擎苍上仙身为九成宫的掌事人，这样的生辰自然是要好好热闹一番的。
　　我自然是要赶去九天为大师兄庆贺生辰。路过凡间时，突然便忍不住想要停留片刻。
　　“宣麟，你先去九天送贺礼吧，我去人间瞧瞧，随后便到。”
　　陈宣麟却道，“属下既是大帝随侍的判官，还是跟在你身边吧。”
　　我点点头，不置可否。

　　落下的地方恰好离曹衍家中不远。我便率先去了曹衍家中。
　　未及入门，便听见里面传来几个妇人的闲聊声。

　　“曹家夫人，你现在的小日子过的多好啊，药铺让曹衍料理的红红火火的，你家阿筝如今才七岁，便如此懂事，还总是念叨阿鸢做什么，没来由的给自己添堵。”
　　曹夫人低声道：“我只是可怜阿鸢尚未周岁，都没来得及好好看看这世界，便死了……”
　　“章武十年那一年啊，不太平！”先前那妇人接着说道：“大富大贵的人家都死了好几个。你啊，就别再琢磨这事了。日子得超前看啊。”

　　坊间皆说章武十年春是个多事之秋。
　　章武十年春，长安、纪城、北疆、钱塘均有异象发生，槐树枯死了，扶桑花开的血一样鲜艳。紧接着，皇后便薨了，皇帝悲痛不已，辍朝三日。中书令家薛家三公子当年春天也死了，妻子不知所踪，中书令薛梅添受不了打击，也在当年冬天便去世了。

　　另一个妇人的声音响起，“大富大贵的人家尚且如此，何况平民百姓，死个把人再正常不过了。”似乎也是在劝慰曹衍妻子，不要再替未满周岁便死去的曹鸢伤心。

　　“你说，皇后之位至今空悬，可见咱们那个皇上是多爱重皇后啊。皇后娘娘得此一人，可真叫女人们羡慕。”我又听到另外一个妇人这样感叹道。

　　是啊，人间已经过了九年啦，皇后之位至今空悬。世人皆知皇帝爱重已故的皇后娘娘，每年祭日都要独自凭吊，伤心许久。大家纷纷都对那个死去了的女子表示了深深的羡慕。
　　唯独我，却时常想起薛安如曾说，皇帝终究不是她一个人的夫君。
　　所幸，大榆这几年还算太平，袁暮津致力于匡扶天下，河清海晏，也算卓有成效。

　　我也不知该露出什么表情来，只是对身边的陈宣麟淡淡道：“走吧。”
　　陈宣麟只是默默的点点头，亦步亦趋的跟在我身后。
　　“对了，袁湘至今仍未嫁吗？”
　　“是，袁姑娘至今未曾婚嫁。”
　　“唉，蔡西固和袁湘，也是两个不让人省心的。”
　　“不过莲花观的香火，愈发鼎盛了，最近还又重塑了酆都大帝的金身。”
　　我轻笑着摇摇头，“罢了罢了。他们爱怎么折腾，便怎么折腾吧，苦乐自己受着便是。”
　　陈宣麟遂也笑笑，不再接话。

　　濯九峰。
　　我穿过云海，走过白玉虹桥，在玉清殿前站定，屋脊上的黄色琉璃折射出柔和的光芒，房檐下的琉璃风铃发出清脆声音。一如往昔。

　　人面不知何处去，桃花依旧笑春风。
　　物是人非事事休啊。

　　我还能想起跪在玉清殿中受罚的种种。彼时的殿上高座还是我的师父九成上神。
　　我也曾觉得我天生蠢笨，不受师父喜欢。
　　可是，我的师父是为了救我才死掉的，他死前说的最后一句话是：为师以你为傲。

　　我们的长辈，其实往往比我们想象的更加宽容。

　　不断的有人走进玉清殿中，我甚至能听到玉清殿中的欢笑声。
　　我深呼一口气，带上了笑脸，向玉清殿走去。
　　刚一进门，便听见凤七师姐揪着郢韶的耳朵，气急败坏道：“都怪你，瞧你把清渠都惯成什么样子了，一个女孩子家刚这么大就如此调皮，以后还得了？！”
　　郢韶捂着耳朵，连连低声求饶。
　　我忍不住便笑出声来。
　　我这一笑，郢韶立时便看到了，笑呵呵的迎了上来。

　　“哎呦，我家这白菜，越老越水灵啊。”
　　“可不是嘛，不像你越老越没个正经。”我不客气的怼了回去。
　　郢韶哈哈大笑，似乎很是受用。
　　“陈宣麟见过郢韶上仙。”在我身后的陈宣麟遂插话和郢韶打了招呼。
　　“宣麟也来了啊。”
　　“是。”陈宣麟笑着道：“那你们先聊，我先将贺礼送去。”
　　我点点头，示意他离开。
　　郢韶看着陈宣麟离去的背影，“他还是不肯入轮回啊？”
　　我迟疑片刻，轻轻点头。
　　“你说你们一个两个的。你是非要等着苏世安转世为人，陈宣麟是非要等着你与苏世安再相遇。真是都不让人省心。”
　　“元音上神说，苏世安很可能随功德鼎进了轮回，投生到了人间，并未真正死去。”
　　“可连元音上神都不敢说一定，你要等到什么时候去？”
　　“这也没过多久呢，左右我在地府也是公务繁忙，没什么时间分心想其他事情。”
　　郢韶发出一声恨铁不成钢的叹息。
　　“倒是陈宣麟，你帮我劝劝他吧，自从他看了那劳什子三生石，总是说深感亏欠我良多，好端端的轮回不入，非要跟我耗在地府当差。”
　　“啊，他看了三生石啊，那也难怪了。”
　　“怎么，你也知道？”
　　“怎么，三生石就在你家门口，你都没去瞧一瞧？”
　　我瞥了一眼郢韶，露出复杂的神情。
　　“得得得，没看便算了，我言简意赅的讲给你听。他还是沈言那会，不是与太渊的嫡出公主云斓，也就是你，定有婚约吗？但他那时已然有了心上人，只不过是个贫民女子，沈府自然是不肯让那女子入门的，一门心思的想让他与你成亲。适逢秋季狩猎，你随你父皇出宫一同前去围场。沈言趁此机会将你约出来谈判，要你主动退亲。你当时都气哭了……”
　　“额……果然始终如一的怂啊……”
　　“正好我那会去人间闯祸，但值此危急时刻，你竟然还是推开了沈言，自己死掉了。”
　　“哎……善良也是一种罪过啊……”
　　“沈言怕解释不清，担心皇帝会因为你的死而迁怒于他，他竟然都未曾收殓你的尸首便落跑了。两天后你的尸首被发现时，已然是残缺不全了。”
　　“我靠，怪不得他说亏欠我良多，收尸都不肯啊！”
　　“是吧，这种人，就该在地府里多当两年差，让你使唤使唤。”
　　“其实也还好吧。毕竟陆千樱那一世，我还给他喝毒酒了呢。也算是彼此彼此吧。”
　　郢韶恨铁不成钢的长叹一声，“你就是活该人善被人欺。”

　　正说着，门口处突然传来了一阵骚动，不知是谁喊了一句‘司渊上神’，众人便纷纷聚拢了过去。
　　不久前，司渊上神凤凰涅槃，得以重生，九重天上震惊之余，一片喜庆。纷纷盼着司渊重掌五方天兵，再度披甲为战神。可司渊竟然一直闭门不出，不肯露面。
　　如今擎苍上仙庆贺生辰，司渊上神竟然公开露面，亲自前来庆贺，这是多大的尊容。
　　果不其然，没多久，大师兄便从后殿进了前殿，亲自前来迎接。

　　正主露了面，场面终于稳定了下来。
　　司渊上神与元音上神并肩而立，端的是金凤玉露一相逢，便胜却人间无数，全场登时都失了颜色。二人与擎苍上仙寒暄过后，便见元音上神眼神环绕一周，最后定定落在了我身上。
　　元音上神展颜一笑，拉着司渊上神便向我走来。
　　万千焦点瞬间集中了在我身上。我发誓，这是我迄今为止最受瞩目的一次，一时之间简直受宠若惊。
　　只见司渊上神与元音上神在我身前站定，冲我微微一笑。二人的面容实在太过美好，以至于我忍不住的吞咽了口水，强忍着不要当众发出花痴。
　　“司渊此次凤凰涅槃，多亏了锦昭上仙助元音一臂之力。司渊在此谢过。”
　　我连连摆手，“各取所需，举手之劳，好说好说。”
　　“日后阿昭姑娘若有所求，司渊自当万死不辞。”
　　“不必日后了，我现在就有求于司渊上神。”
　　元音上神轻笑出声，“你这小妮子可真不够客气的，话说在前面，有损于司渊的事情，你便不必想了。”
　　我疯狂摇头，“不会不会，我只想知道，苏世安究竟还能不能…活过来……”
　　司渊上神与元音上神对视一眼，“我听元音说过了。苏世安为了使白琥鼎得以现身，以心头血为媒介与白琥鼎连接了生命，自此福祸相依、心意相通。白琥鼎是一定会进入轮回再世为人的，所以苏世安也一定会再世为人的。”

　　除了苏世安死的那一天，我再也没有哭过。
　　可是听了这话，我的眼眶唰一下的便红了。

　　“多谢…多谢司渊上神。”
　　元音上神笑到，“你先别急着谢。”
　　司渊上神遂接话道：“若你能找到他，可带他来见我。我自会为他切断与白琥鼎的联系，到时，你再谢我不迟。”
　　“当年邝璐仙上寻了夜神殿下良久，都未曾寻得。此事还看你的造化了。”元音上神拍拍我的肩，“别说我没提点你，白琥鼎的现世之地，你该是知道的。”
　　我立时便脱口而出，“人间的纪城。”
　　元音上神满意的点点头，与司渊上神相视一笑，遂又携手离去了。

　　我呆楞楞的看着他们离去的背影，只觉幸运来的太过突然。
　　大师兄拍了拍我的肩，“如此，你也不必整日里兴致缺缺的了，师父也可安心了。”
　　“大师兄……”
　　“说来，我近日新收了一个小徒弟。”
　　郢韶忙不迭的凑上来，“这个谁人不知，都道九成宫擎苍上仙新得了个得意弟子呢。”
　　擎苍笑着摇摇头，“这孩子聪明倒是聪明，只不过根骨弱些，要想修成上仙，怕是比旁人要难得多。”
　　这话似乎触到了我，我茫茫然抬起头，看向大师兄。
　　“师父在世时，总觉得对你严厉了些，以至于你素日见到他总是怯怯的，出了大事也不愿主动来与他相商。”
　　我本来刚刚眼圈就有些发红，如今听到有关师父的话，登时眼框里的泪水便有些收不住。
　　“所以师父要我日后对待弟子，切不可一味的以为严师出高徒。这新来的孩子，让我每每想到你与师父的样子，便格位对他宽容了些。”
　　“多谢大师兄讲这些话说给我听……”我强忍着泪水，“大师兄，生辰快乐。”
　　大师兄揉了揉我的头，笑着走开了。
　　郢韶嬉笑着揽住我的肩，“阿昭啊，新的生活开始啦，来，给大爷笑一个。”
　　我破涕为笑，嫌弃的打开了郢韶的手。

　　这不是结束。
　　一切过往，皆是序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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