吾生

　　我与苏世安回到长安之时是章武九年的六月，天气已经热起来了。距离加固魔神封印之期已然不足一年。
　　去北疆这一趟也算是出门良久，容嬷嬷看我愈发不太顺眼，连带着薛夫人都亲自委婉的教育了我几次，希望薛家的媳妇不要经常出去抛头露面，我嘴上应承着是是是好好好，其实心里早已是崩溃了一万次。

　　薛晏西下朝回家之时，我正怏怏的发呆。
　　薛晏西将手在我面前晃了晃，“发什么呆呢？”
　　我连脸皮都没抬，仍旧是双眼放空的状态，“为什么女子就不能出去抛头露面呢？”
　　“怎么，又被容嬷嬷说教啦？”
　　我转过头狠狠白了薛晏西一眼，“何止是容嬷嬷，还有薛夫人！”
　　薛晏西做了个噤声的动作，“怎么能叫薛夫人，你得喊娘啊。做戏做全套，不知道么？”
　　我继续狠狠白了薛晏西一眼，不再作声。
　　“你知道的，她们都没有恶意。”
　　“我就是知道才更烦。不然就可以直接冲上去打一架了。”
　　薛晏西扑哧一笑，“你是个女孩子，能不能不把打打杀杀挂在嘴边上。”
　　“你喜欢温柔可爱的，现成的宋瑶光便是，你大可以去找她，我不拦你。“
　　薛晏西登时敛了笑意，“阿昭，你说这样的话，我会难过。“
　　我自知理亏，微微叹气，只小声辩解道：“可我本来也不是温柔可爱的女孩子……”
　　薛晏西也随着我微微叹气，“我知道，我不嫌弃。”
　　我神情登时复杂起来，半晌吐出一个字，“滚……“
　　薛晏西也不恼，“说正经的吧，想不想去看看于渺渺？“
　　“嗯？”
　　“章武帝登基后，终归是对前朝废太子袁暮成不太放心，曾命令汾王袁暮白私下对袁暮成动手。但是于渺渺一直不肯离开咸安宫，汾王终归是顾念了昔日情谊，不好下手。“
　　“昔日情谊……”我缓缓重复着这四个字，只觉百感交集。
　　“阿昭……”
　　“我其实一直想问，章武帝当真要比庆庄帝更好吗？你们拥护的那个一片赤诚、心怀百姓的少年还是一如往昔吗？”
　　薛晏西微微一怔 ，声音沉稳，“人自然都是要变的。物竞天择、适者生存。少年将军与一国之君自然是不同的。高处不胜寒，袁暮津会越来越多疑、越来越独断。如果他能控制住这个度，那么他仍旧是个明君，若他不能，自然有人会谋划新君取而代之。“薛晏西轻轻握住我的手，“我们做的没有错。我们已经尽全力做了最好的选择，尽管这种选择不能让所有人都满意。”

　　薛晏西总是轻而易举的说服我，压制住我所有负能量的想法。
　　这让我心安。

　　“如果我把于渺渺劝出宗人府，你们就会对袁暮成下手了，是吗？”
　　薛晏西点点头，握住我的手微微加了力气，“我知道这件事在你听来很残忍。可是我答应过你不再瞒你。朝堂之上权利角逐，均是以命相搏。倘若当初被拉下马的是袁暮津，那么今日死的便是袁暮津了，你可明白？“

　　生下来，活下去，生活便是每时每刻都在以命相搏。

　　“我都明白……”我回握住薛晏西的手，“说来好久未曾见过于渺渺了，是该叙叙旧。”
　　薛晏西轻轻摸了摸我的头，“你最近似乎都有些悲观了，我希望你能多笑笑。”
　　“好。”

　　我这日得空，便准备去咸安宫探望于渺渺。这咸安宫虽称之为宫，但关押废太子的地方自然是能有多朴素就有多朴素了，跟大榆宫自然是不可相提并论的。但咸安宫守卫诸多，我想进咸安宫，自然是得先向袁暮白讨个入门的口谕。
　　还未到汾王府门口，远远便看见袁暮白策马狂奔，霎时之间便冲到了我眼前，并且在我面前绝尘而去。我吃了一口尘土，眼看着是追不上袁暮白，只得快走几步赶到汾王府门口，拦下一个小厮。
　　“汾王殿下这是去哪？”
　　“不知道啊，刚刚咸安宫的人来传了了信，汾王殿下急冲冲便跑出去了，什么也没交代啊。”
　　我心道也问不出什么了，便道谢告辞了。既然是咸安宫来信，袁暮白多半是去了咸安宫。我这样想着，便也径直向咸安宫走去。
　　咸安宫位于城南侧，是个荒凉之所。但我抵达时，袁暮白却并不在。
　　按理说袁暮白策马，早该到了才是。我心里正犹疑着，终于看见有人策马而来。正是袁暮白。我仔细看去，发现身后一匹马上竟是蔡西固与袁湘。
　　这组合可真是稀奇。
　　眼看着他们下马来，我忍不住问道：“你们这是什么情况？”
　　袁暮白压根不想理我，蔡西固与袁湘被他一道拖着便往咸安宫内走去。蔡西固也顾不得细说，只扭头急急道：“渺渺姑娘……”
　　我心里浮上不好的预感，立刻便跟了上去。

　　但我委实没有想过，我与于渺渺再见会是这种场景。
　　于渺渺躺在榻上，脸色灰白，嘴唇发紫，显然是已经身亡。我下意识的摸住心口，仿佛这样便可以镇静的接受这件事情。
　　袁暮白并不吃惊，只是眼神绝望而狠厉，声音似乎微微发抖，却一字一句都很清晰，“蔡西固，我听阿引说过锁魂铃，这件宝物可以扣住人的魂魄。我要你用锁魂铃留下渺渺，我要她留在我身边。”
　　蔡西固犹疑道：“汾王殿下，逝者已矣……”
　　袁暮白的声音似乎更抖了一些，却带着不容拒绝的压迫感，“我带你来不是让你讲大道理给我听的。”
　　“我身为莲花观观主，不得逆天行事。”
　　袁暮白冷笑一声，反手抽出随侍侍卫的佩刀，横在了袁湘脖子上，“扣，还是不扣？”
　　蔡西固皱了皱眉，只犹疑片刻的空袭，那佩刀便在袁湘脖子上划出了一道血痕。
　　蔡西固忙出声制止，“扣！”蔡西固略略平复，遂看向袁湘，闷声问道，“于渺渺姑娘可还在？”
　　袁湘碍着颈上的刀刃，只略略点了点头，看向床榻边。

　　我这时才注意到床榻边还站着一个人，是袁暮成。
　　袁暮成看着床上的于渺渺，神色歉然，“是我连累了你。”
　　袁湘看着袁暮成，似乎在转述于渺渺的回答，“她说她不怪你。命数如此，与人无尤。”
　　袁暮白撤了刀，极力压抑着的声音微微颤抖，“渺渺。”
　　袁湘试探的看向袁暮白，“渺渺姑娘让我转告您，今生有缘无份，本就不该再见。如今阴阳两隔，更是不该再有瓜葛。”
　　袁暮白以手握拳，青筋暴起，“我不管。如今没有该不该，只有我想不想要。蔡道长，请你动手吧。”
　　气氛微微带了剑拔弩张的味道，我却突然问道，“为什么？”整个屋子突然安静了下来,似乎不知道我是在问为什么于渺渺会死，还是在问袁暮白为何有此执念。
　　没有人回答我。

　　我微微叹气，转身走出房门，只见院里一株白玉兰开的正好。

　　皇上对废太子袁暮成杀心日盛，汾王不肯做，自然有许多人想要讨皇帝的欢心，终于便有人按捺不住，安排了人在食物中投毒。
　　鸩毒，毒发极快，根本来不及救治。于渺渺误食投毒食物，当场暴毙。袁暮白赶到之时，于渺渺的身子都凉了。

　　我在屋外盯着那株白玉兰不知盯了多久，房门终于吱呀一声开了。袁暮白抱着于渺渺的尸身自房中走出来，在咸安宫宫人诧异的眼光中昂首阔步向前走去，仿佛怀中抱的不是尸身，而是珍宝。
　　袁暮白的腰间有什么反射了阳光，晃了我的眼睛。我眯眼看去，原来是袁暮白腰间别着的锁魂铃。
　　这一幕被咸安宫的宫人只言片语的传到市井之上，便愈演愈烈，迅速成为了说书人的心头挚爱。当朝炙手可热的王爷与圈禁咸安宫的不知名女子，单是这身份便能臆想出无数虐恋情深的戏码。

　　可那是爱情，还是执念，又有谁说得清呢？

　　我回到薛府之时，心情并不大好。
　　薛晏西凑上来，突然从身后拿出了一串冰糖葫芦。
　　我微微诧异，但心情似乎不可思议的好了一些，“你哪里来的啊……”
　　薛晏西挠挠头，“嬷嬷带着几个年纪小的丫头去街上置办东西了，带了几串冰糖葫芦回来。我见那几个小丫头吃的开心，想着可能女孩子都爱吃这些吧，便让嬷嬷给你留了一串。这么热的天气竟然还能做出来冰糖葫芦，你可要珍惜啊。”
　　我上下打量着薛晏西，“无事献殷勤，非奸即盗。你是不是又瞒着我干什么事了？”
　　“天地良心。我哪里还敢再瞒你？我请瑶光来，不过是想用那禁术破阵，你若生气，打我骂我便是，竟然冲上来便要替我去向瑶光提亲，我哪里受得了这种惊吓。”
　　我拿过那串冰糖葫芦，咬了一个，酸酸甜甜的，很是解腻，“无论如何，我确实觉得唯有瑶光才能与你相配。”
　　“阿昭，我说过……”
　　“我知道，你不愿我说这些。我只是觉得，我们确实并不相配罢了。”
　　“何谓相配？”
　　“门当户对，实力相当。譬如袁暮白与于渺渺便不相配，一个是皇室贵胄，一个是风尘歌女，云泥之别便注定不能在一起。”
　　“凡事不能一概而论。”
　　“于渺渺死了。”
　　薛晏西微微一怔，“你说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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